第18節(jié)
初識時,她只有七歲,因為得罪了他,被他拿匕首指著。那時,小小的她沒有哭,而是在第二天就想法子找回了場子,叫他吃了好大的苦頭。 離別那年,她十三歲,常孟葭的生母于側妃和百夷人勾結,害她掉入東江,生死一線;聶小乙下水救了她,卻被于側妃以此為借口,壞她名聲,攪和了她與長樂侯府的婚事。那時,她也沒哭,而是找出了于側妃當年謀害王妃的證據(jù),一舉將對方掰倒。 他認識她這些年,她吃再大的苦,受再多的委屈,都沒有流過一滴淚??涩F(xiàn)在,不過因為他幾句話,她就哭了。 想到她對夏拯說的那些話,他原本就鈍痛的心如被刀絞。世道對女子不公,沒有孩子的女子尤其寸步難行,她該有多絕望,才不想生下那個人的孩子。 她還在想著他。 是她一直表現(xiàn)得太好,讓他覺得她不需要別人的保護。他覺得她對不起他,他又何嘗對得起她?他根本沒有保護好她,現(xiàn)在又有什么臉面責備她?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福襄,你還想不想嫁我?” 年年一愣,淚眼婆娑地看向他:“我已經是聶小乙的妻子了?!?/br> 段琢道:“你可以和他和離?!?/br> 和離是不可能和離的,和離了接下來的戲就沒法唱了。年年別過頭:“父王不會同意。聶小乙無過,我若無故和離,他和常卓都會被人非議?!?/br> 段琢目中閃過一道冷芒:“若聶小乙死了呢?” 年年愕然看向他。 段琢看她神情,眸中戾氣更重:“婦人之仁?!彼D身拂袖離去,“這事你不用管,我自有主張?!?/br> 年年立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怔然許久。 她記得,文中段琢性情高傲,喜怒不定,對女子看似溫柔多情,實則薄幸無情,心腸冷硬。 他喜愛福襄,福襄卻在嫁他前夕被聶輕寒截胡,讓他大失顏面,從此積恨在心。他慫恿福襄和聶輕寒和離,目的就是為了給他們添堵,讓他們夫妻反目,不得安生。 他真正對聶輕寒起殺心,則是在猜出聶輕寒的身世后。在幾次殺聶輕寒未果后,利用了福襄對他的一往情深來對付聶輕寒。 可現(xiàn)在,聶輕寒現(xiàn)在還在微末之際,身世未顯,段琢怎么就動念要他的命了呢?難道她漏看了什么劇情? 不管了,反正段琢和她一樣的命,不管折騰得多厲害,到最后都注定一場空,全為男主做了嫁衣裳。可憐段琢那樣傾國傾城的容貌,到最后卻結局凄涼。 她難得對段琢起了幾分同情心,嘆息一聲,依舊往蘭心苑去,渾然沒注意,竹林深處,郭燕娘捂著怦怦亂跳的心,目光閃動:她只是擔心段琢,悄悄跟了過來,沒想到居然有意外收獲。 求藥不愿生聶小乙的孩子嗎?可算是抓到她的把柄了。 * 郡王府刑房。 低矮逼仄的屋子,四周窗戶都用木板封死,里面黑幢幢的,只點了一盞小小的油燈,將四周的刑具照得影影綽綽。血腥味混合著各種難聞的味道充斥四周,地面黑乎乎的一片,也不知是染上的血跡還是別的。 “再拶?!睖貪櫪潇o的聲音響起,不帶一絲情感。 膀大腰圓的婆子聽命,用力收緊套在伏于地上的瑪瑙指上的拶子,一聲慘叫頓時傳出。 “堵住她的嘴?!蹦锹曇艉翢o憐憫,淡淡吩咐。很快,有人將瑪瑙的嘴用破布堵住?,旇鄣脺喩矶荚诎l(fā)抖,卻發(fā)不出痛呼聲,只在喉口發(fā)出嗬嗬的慘叫。 常卓看得背上寒毛都豎起來了,別開眼,小聲問聶輕寒道:“不是要審訊嗎?堵住她的嘴做什么?” 聶輕寒坐在椅上,手拿先前審訊的卷宗緩緩翻過,神態(tài)專注:“該問她的,早就問過了,如今不需要她說什么?!?/br> 那他還審什么?常卓茫然。 聶輕寒看了他一眼,心中微嘆,開口道:“把人帶進來吧?!?/br> 兩個婆子架著瑪瑙的娘走了進來?,旇锓路鹨呀洶c軟,臉色發(fā)白,渾身抖若篩糠。 聶輕寒示意繼續(xù)給瑪瑙上刑。 瑪瑙十指扭曲,血跡滲出,疼得渾身都在抽搐,卻根本叫不出?,旇镅例X格格打架,駭?shù)谜疽舱静蛔。c軟在地,驀地崩潰哭出:“別拶了,別拶了,我說,我把我知道的都說出來?!?/br> 瑪瑙大急,拼命掙扎起來,然而她之前已經受過幾番拷打,這會兒十指連心,那疼痛豈是輕易可忍,又急又疼,一下子暈了過去。 聶輕寒從刑房出來時已是正午,熾烈的陽光照在他溫和平靜的面容上,一襲青衣纖塵不染。 常卓抹了把頭上的汗,猶有余悸:“沒想到女人嫉妒起來竟是如此可怕。我就說嘛,我姐怎么可能像瑪瑙說的那樣。我姐真是倒了八百輩子……”一個“霉”字尚未出口,忽然想到年年被害后嫁的正是身邊這人,他一下子將話吞回,訕笑道,“要不是她運氣好,這人剛好是你,一輩子就毀了?!?/br> 聶輕寒望著遠處的重檐廡頂,沒有說話。 一個才留頭的小廝低著頭跑出,將一封信塞到聶輕寒手中:“聶姑爺,有人給你的信,關于郡主的?!?/br> 聶輕寒接過信,拆開掃過,神色微變。 常卓好奇地探頭探腦:“信上說了什么?” 聶輕寒將信揉成一團,眸色沉沉,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 小廝笑嘻嘻地道:“送信的人說了,信中所言句句屬實,姑爺要不信,可以向夏大夫求證?!?/br> * 回門宴過后,聶輕寒和年年便啟程回了玉鼓巷小宅。年年原本還想問問聶輕寒,瑪瑙那邊審的怎么樣了,她的祖母有沒有事?聶輕寒卻神色淡漠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fā)。 年年莫名其妙:之前不還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不高興了?莫非瑪瑙那邊審問得不順利? 年年沒有太在意。大半天下來,她只覺精疲力盡,稍微梳洗了下,就歇了午晌。 迷迷糊糊間,有人抱她入懷,動作輕柔地解開她的寢衣。 熟悉的草木清香包裹而上,帶著薄繭的指尖劃過她柔嫩的肌膚。她困得厲害,不滿地推拒:“別鬧?!?/br> 他捉住她手,輕柔撫過腕上段琢留下的那圈紅腫,聲音淡淡,幾乎聽不出情緒:“年年,給我生個孩子吧?!?/br> 第23章 第 23 章 那聲音極輕極淡, 縹緲如在夢中:“年年, 給我生個孩子吧?” 年年迷迷糊糊地道:“我不要生孩子?!?/br> 空氣仿佛忽然冷下,她恍惚覺得有哪里不對,艱難地睜開眼, 對上了聶輕寒幽黑如夜的清冷鳳眸。 他有一雙極其漂亮的鳳眼, 眼尾上挑,瞳仁剔透漆黑, 濃重若最深的夜。肌膚卻是冷若初雪的白。五官分明, 劍眉如墨,鼻梁高挺,薄唇淺淡。 明明是冷情的長相, 偏偏眼尾一點淚痣,為他平添幾許風流之態(tài)。 這會兒,這對清冷幽黑的鳳眼幾乎看不出任何表情,幽幽地注視著她。 年年覺得他的神情有點奇怪, 是因為她剛剛的回答生氣了?混沌的腦海中念頭閃過, 她困意上涌,打了個呵欠, 不怎么在意地閉上了眼:好困, 睡醒了再說。他生氣就生氣吧, 她最不怕的就是他生氣。 他的手落下,輕撫著她,掌心的薄繭刮過她嬌嫩的肌膚,不疼, 反而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年年想抗議,又覺有些舒服,哼哼了兩聲,往他懷里鉆了鉆,沒有再管。 感覺到她溫熱綿軟的身子親昵地靠了過來,他身子微僵,動作頓住。低頭看了她半晌。 只一會兒,她已沉沉入睡。秀發(fā)凌亂散在玉枕,烏黑濃密的長睫乖順地覆在眼瞼,雪白的小臉睡得紅撲撲的,朱唇微翹,也不知在夢中遇到了什么好事。 信中所述一字字在他心中浮現(xiàn),句句摧心: 巳時初,郡主于惜武館私會段世子;巳時三刻,竹濤院求避子之藥;后與段世子竹林再會。世子握其手,郡主垂淚,世子言“不欲生其子,不行夫妻之道便可,何必求藥?”建言郡主和離??ぶ髌桓感植辉省?/br> 她和段琢的行蹤都不是秘密,一查便知,他怕冤枉她,特意向夏先生求證。結果讓他如墮冰窖:她見過段琢,她真的不想生他的孩子。 然后,她親口承認了,她不要他的孩子。 她愿意將自己交給他,卻不愿有他的孩子;她不愿嫁給段琢,卻對他舊情難忘。 瑪瑙承認,當初說年年心悅于他,礙于他出身低微,一直不敢挑明,自己一片護主之心,不忍見年年難過,才會將醉酒的年年送入他房中——這番話全是受人指使,故意編造,毀她名聲。 她嫁他只是因為有心人的算計,不得不為。而不是他以為的苦心籌謀。 細想來,瑪瑙的說法一開始便破綻百出,可人總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一切。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認,自從九年前,七歲的她將奄奄一息的他從死神身邊拉回,她對他的意義就已不同。他愿意相信這些說辭,只不過是因為,潛意識里,他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罷了。 她是天上之月,云中之花,他卻想將她摘下私藏,獨為自己欣賞。 他寧愿相信,她對他是有情的。那日她醉酒,明明親口告訴過他,她不愿嫁給段琢,也不許他寫放妻書。 他眸色暗沉地看著她,只覺一顆心仿佛被劈成了兩半,一般在冰雪中浸泡,一半在油鍋中煎熬。內心素來的平靜被打破,戾氣翻涌,有那么一刻,他只想不顧一切綁縛她,占有她,讓她除了他身邊,哪里都去不了;讓她為他生下孩子,屬于他們倆的孩子,心中再也不會有別人的位置。 可她只是呢喃了兩聲,軟軟地靠過來,一切戾氣就仿佛冰雪消融,再也無法積蓄。 他生平從未這般優(yōu)柔寡斷過。 功業(yè)未成,母親和外祖一家大仇未報,他還有太多事要做,若是旁人敢欺騙他,背叛他,他早就毫不猶豫處置了,讓那人悔不當初。只有她,成了那個例外。 他舍不得傷害她,甚至舍不得讓她不開心。盛怒之下要她,他不確定自己會做出什么過分的事來。 也許,她只是碰巧遇到了段琢;也許,她只是還沒做好做母親的準備,畢竟她自己還是那么孩子氣,嬌氣又挑剔。 他閉了閉眼,強迫自己不再深思其中的種種矛盾之處,起身取了藥膏過來。 望著她紅腫的手腕,他眼中冷芒一閃而過,手腕腫得這么厲害,那人握她時,不知用了多大的力。 她已經是他的妻子了,不管她對段琢抱著什么樣的情感,他的妻子,都絕不容許任何人染指。 年年一夢香甜。 醒來時日已西斜。夕陽金紅的余暉透過雕花槅扇斜斜射入,將整個屋子都蒙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年年整個人都懶洋洋的,一時什么都不想做,慢吞吞地翻了個身。 胸口驀地傳來一陣涼意,她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寢衣已經全部散開,露出里面大片雪肌。 年年:“……”隨即,她發(fā)現(xiàn)了手腕上的異樣。有人幫她上過了藥。 她看了手腕片刻,坐起倚在床頭,掩好衣襟,揚聲喚道:“琉璃。” 琉璃不在,珍珠袖口扎起,扛著一根竹竿子出現(xiàn)在窗口。她面上紅撲撲的帶著薄汗,笑道:“琉璃jiejie帶著琥珀去了聞鐘巷,今兒可能回不來?!?/br> 年年想起來了,今兒琉璃要把她嫁妝中那些粗苯的箱籠都運到聞鐘巷去。她嫁妝多,關照了琉璃,實在來不及收拾,便在那邊住一晚,不必再來回趕得累。 倒是珍珠,年年驚詫地看著她手中的竿子:“你這是做什么?” 珍珠笑道:“奴婢在粘知了,不讓它們吵了郡主?!?/br> 年年知道,每年夏日蟬噪聲聲時,王府都會有專門的人負責粘知了,卻還是第一次見到粘知了的工具,不免好奇多看了兩眼。 珍珠問:“郡主要起了嗎?奴婢服侍您穿衣?!?/br> 年年看她身上又是汗,又是灰的,有點嫌棄:“你忙你的吧,我自己穿就是?!鳖D了頓,問道,“內室除了你,還有誰進來過嗎?” 珍珠道:“您剛歇下不久,姑爺進來看過你。” 年年怔了怔:看來之前不是夢,聶小乙真的來過。她手腕上的傷是他包的嗎?等等,她仔細回憶著,他似乎對她說,想讓她給他生個孩子? 他想得可真美。她記得,她當時就懟回去了。倒不記得他是什么反應。 他應該會很生氣吧?延續(xù)子嗣乃是人倫大事,像她這種離經叛道的行徑,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