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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某天,周朗不知道發(fā)什么瘋,非要在秋天的周末帶我去植樹,拔掉花房中一株株名貴花草,獨留下一片玫瑰,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玫瑰紅到發(fā)紫發(fā)黑,是有名的路易十四。 這段時間,他像是開了竅,不僅主動管理公司業(yè)務(wù),還照顧起了溫小姐的感受,頻繁和她見面。 “眠眠,”不遠(yuǎn)處花壟間的男人直起腰,揚起一張笑臉,“快來搭把手?!?/br> 一棵半人高,已經(jīng)開滿密密麻麻粉白小花的桃樹被我們抬進(jìn)坑內(nèi),直挺挺立起,不過和這費用昂貴的,恒溫恒濕的花房不太搭配。 它應(yīng)該生長在天地間,春風(fēng)一吹,簌簌抖落一身塵灰,就像桃花鎮(zhèn)的,就像我和阿森種的。 我心疼的是堆了一地的名貴花草,反觀周朗,繞著那棵隨處可見的桃樹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仿佛是他的珍寶。 “眠眠你說,它以后會不會長得很高?” 我扯下一片葉子,敷衍道:“會的。” 他突然就急了,沖上來拍開我的手:“它會疼的。” 我覺得他有病。 有病到把我的房間全部翻新,做成那間房間的樣子,連盛放玫瑰花的玻璃樽都分毫不差。 沖下樓,還沒來得及罵,兩只被燙得通紅的掌心攤開在我面前,鍋里煲的是我最愛喝的雞湯。 給他涂藥吧,他又借機(jī)撒嬌,滾到我懷里,奶狗一樣哼哼唧唧:“眠眠我疼,我要你給我呼呼?!?/br> 我無可奈何地捉住他的手,才吹了兩下,他一抬頭,親上我嘟起的嘴,故意發(fā)出“吧唧”一聲,然后在我生氣前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彩色的糖果,獻(xiàn)寶一樣呈到我面前,兩只眼睛眨巴眨巴。 “我把不同顏色的糖全吃了一遍,但都沒你甜?!?/br> 那天我們的晚餐是一鍋燒干的雞湯和半碗焦黑米飯。 當(dāng)晚周朗和我躺在一張床上,硬要給我說睡前故事,煞有其事地戴上眼鏡,舉一本故事書。 先是說灰姑娘,再說美人魚,邊說邊打量我的神色,只要我一露出困倦的樣子,他就拱上來親我,親得我氣喘吁吁清醒了以后,他又接著說。 如此反復(fù),我不知道他是想給我說故事,還是想占我便宜。 最后他摘下眼鏡,關(guān)掉發(fā)出暖黃色燈光的夜燈,在沉沉黑夜中和我躺在床上,說了今夜最后一個故事。 “在遙遠(yuǎn)的古代北歐,愛神商洛凡之妻玫瑰不幸凋亡后,他將她葬在月亮湖底的紫水晶里,開出了玫瑰花,傳說是因為玫瑰不忍愛人孤獨,靈魂化作花朵陪伴他,”光潔微涼的額頭輕蹭我的下巴,他整個人嬰孩一樣蜷縮在我懷中,“眠眠以后如果我死了,不要把我葬在湖底好不好,我怕黑?!?/br> “那你想葬在哪里,人死了總得有個去處?!?/br> “如果有機(jī)會就把我葬在mama旁邊吧…”夢囈般猛然剎車,有點懊惱,帶些試探,像個從來沒被愛過的孩子,“不,mama不喜歡我,那,可以和你在一起嗎?” 我沉默。 “我忘了,你也不喜歡我,”他的聲音低下去,似乎快要睡著了,“不過說不定我死的時候,什么都不會留下,畢竟這副身體,早就不是我的了?!?/br> 在黑夜的掩飾下,我們拋開齟齬,和平地躺在一起,窗外樹影搖曳,沙沙作響,野貓嘶啞鳴叫,讓我差點忘了他是個惡魔。 所以第二天他爬上樹,把野貓從枝丫間揪下來,說要剝了它的時候,我一點也不驚訝。 “臭貓,吵死了,”他拍拍身上的土,右手背上有野貓撓出的傷口,他笑嘻嘻指了指我的臂彎,“那這樣我們才是兩口子?!?/br> ——兄長為救我留下的傷疤已然痊愈。 我張口要下這只貓,周朗同意是同意了,但他給它取了個古怪的名字“小朗”,可謂用心良苦,每當(dāng)我喚它,周朗就在旁邊一副享受的模樣。 “小朗,快來?!?/br> 周朗屁顛屁顛趕來。 “小朗,乖?!?/br> 周朗撲上來親我:“我一直都很乖。” 等小朗跟我熟悉了,他又開始吃醋,以為我睡著了,放肆地把小朗扔出房門,然后輕手輕腳鉆進(jìn)被窩,舒服得直嘆氣。 后來又看到我送給兄長的維納斯,嘴巴一翹,在我做作業(yè)時,死死瞪我,連我要進(jìn)浴室也不放過我。 可我一直無視他。 直到快要睡覺,他才泄氣,示弱道:“眠眠,你沒發(fā)現(xiàn)今天我很不正常嗎?” 我停下迭衣服的動作,沉思,您哪天正常過? “我生氣了!”周朗錘了下我的校服。 我看了眼他。 他哼聲撫平,重新錘了下自己的腿:“為什么他有禮物,我沒有?” “要什么?” “我要你下面給我吃?!?/br> 我微瞇眼。 如約給他下了碗面,我忽然想到,他陪過我生日那天,我也是下了碗面給他,所以陰差陽錯的,也算是他唯一的生日禮物? 對面的周朗笑開了花,一碗面給他吃出滿漢全席的餮足感。 我垂眸不語。 獸,不論大小,總帶一點野性,那天我給小朗喂食,它突然咬了我一口,深可見骨。 周朗推了公司會議,請家庭醫(yī)生來給我打針,明明是我打針,他卻比我還緊張,捂住我的眼,輕聲哄我:“不怕,沒事的?!?/br> 對于小朗他就沒這么溫柔了,怎么說周朗是惡魔呢,他想到一個主意,小朗每對人呲一次牙,他就用電棒電它一次,直到它形成條件反射。 “你瘋了!”我推他,卻推不動。 他緊摟我的腰:“它不聽話?!?/br> 聽了這句話,我立刻打了個寒噤,腦海中有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他知道我們的計劃了,這是在警告我嗎? 我緩緩扭頭,他無辜地眨眼:“而且它傷害你了。” 再次讓我堅定意志是在深秋冬初,這期間,兄長從未出現(xiàn)。 天驟然冷下來,周朗圍上去年溫小姐送的紅圍巾,而我收到了來自桃花鎮(zhèn)的信,里面有一副紅線鉤織的手套。 我甚至等不及放下書包,關(guān)上門,直接靠在門上拆開信,入目的仍是阿森歪扭的字。 ——眠眠,你的信我收到了,唔,除了爸爸,你沒有別的親人了嗎,比如哥哥? 我皺眉,翻來覆去,一封信,的確只有這幾個字,我遲疑著,此刻,門被敲響,我一時慌了神,把信揪爛了塞進(jìn)口袋,如驚弓之鳥,繃緊了站著。 周朗推門而入,見我神色緊張,關(guān)懷道 :“怎么了?” 我趕忙否認(rèn):“沒事啊。” 他看了看我鼓起來的口袋,笑了一下:“我買了水果蛋糕,要一起吃嗎?” “今天有誰生日嗎?” 走在前面的周朗仿佛想起什么,敲了下腦袋,立在樓梯回頭:“我怎么給忘了?!?/br> 他神秘兮兮拉我出門,上了車,問他也不說,車在偏僻公路上開了很久,來到一棟別墅前,熄火,透過車窗我們看到別墅亮了一盞小燈,好像為誰而留。 “看,你大哥在外面養(yǎng)的女人。” 一張口就是重磅炸彈。 “蛋糕是他早早訂下的,禮物是他的畫,他這種討厭畫畫的人,能這么用心,看來是真愛,”他斜乜我,“比送什么珠寶上心多了?!?/br> 我不信兄長是腳踏兩只船的男人,然而進(jìn)了門,女人花蝴蝶一樣撲進(jìn)周朗懷抱,以及她看到我時的震驚,都不得不坐實了這件事。 周朗得意洋洋,一副欠打的樣子,我手伸到身后,狠狠扭了下他的皮rou,給他疼得淚眼汪汪,暗地里沖我抽抽搭搭,小媳婦似的。 該。 他介紹我是他meimei,女人比周朗哭得還真:“哥,你什么時候又多了個meimei?” 哥? 我和周朗對視。 “這是我親meimei,周希。”周朗蹙眉甩開女人再次撲來的rou體,乖巧躲在我身后。 “你騙我!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還有個親meimei?!” 這架勢,今天不拿出血液鑒定來,誓不罷休。 周朗哪里肯哄人,丟下蛋糕就拉著我溜了,也不管身后人的哭嚷,上了車還不忘吐槽:“品味真差。” 車行駛到一半,周朗猛地一踩剎車,車輪擦著地面,停在路上,我們的身體往前一沖。 兩盞大車燈照得前方塵埃畢現(xiàn),而夜是無邊無際的,周邊黑黢黢一片,不知道他又發(fā)什么瘋。 再次啟動,他居然不再哼歌,打開一側(cè)窗戶,風(fēng)吹得他的黑發(fā)朝一邊偏,看不清神色。 我只感到他抬了下頭,大概是在看后視鏡,隨后,車又猛然加速,風(fēng)灌進(jìn)來,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對勁,并不是風(fēng),而是尖銳物體破開氣流,高速射在車身的聲音。 周朗面不改色,直視前方,一只手卻伸來,一聲不響地按下我的頭,隨后從什么地方取出一樣?xùn)|西,右手穩(wěn)住方向盤,從車窗探出半個身子,又是那種聲音。 他收回身子,兩手握在方向盤,我這才看清黑鐵一樣的東西——一把槍! “別怕,沒事的。”他安慰我。 他覺得這種事不過和打針一樣無關(guān)緊要?我既憤怒又害怕:“周朗,這是怎么了?” 但他沒有看我,也沒有回答我,而是拉來我的手放在方向盤,在槍聲中輕柔告訴我:“只是一點小麻煩,來,抓牢。” 而后,他專心同后車戰(zhàn)斗,只消一會兒,沒了動靜,在一列路燈中,我看見他的笑,一種勢在必得,不屑一顧的笑。 幾輛車連環(huán)撞在一起,面目全非,還有一個人茍延殘喘,周朗蹲下去,用右手拖拽出他,隨后就要用槍殺了他。 我拉住他的胳膊。 他笑:“這段公路沒有監(jiān)控?!?/br> 這是有沒有監(jiān)控的問題嗎,我看著地上血rou模糊,沒有人樣的男人,說:“你不能殺人,你不能頂著大哥的身份去殺人?!?/br> 周朗睫羽輕顫,歪頭,在燈光下看我,最后他勾出漠然的笑,拉我埋進(jìn)他的胸膛。 快到我根本來不及阻止,砰一聲,溫?zé)岬囊后w濺到我的手背,我不受控制地狠顫了一下。 “不殺他,日后他就要殺我。” 車子上路,他收起右手的槍,抽出一根煙,點燃,煙霧繚繞中,我似乎忘了什么,卻也明白了自己該做什么。 周朗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我不能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