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不清第幾次自夢中驚醒。

    夜靜極了，不知何處來的野貓正聒噪地春叫，引起一片回音，床頭昂貴的鐘，正滴滴答答走針，同時(shí)夜也暗極了，灰蒙蒙一片的黑，一點(diǎn)也不爽利，尤給人一點(diǎn)即將黎明的希望。

    然而比夜更暗的，是床對面墻壁上掛著的西裝外套，以一己之力勾勒出鮮明的黑色輪廓，宛如有人立在那里，獰笑我的懦弱。

    我定定看著，思緒仍在被拋棄的夢中掙扎。

    還是那年生日，媽丟下我一人在蛋糕店，人們或坐或立，面孔模糊，可是那些不堪入耳的竊竊私議——

    “你的婊子?jì)尣灰懔??！?/br>
    “哈哈，也不知道是哪個(gè)男人的野種?！?/br>
    “長大了恐怕又是一個(gè)爛貨?！?/br>
    我永遠(yuǎn)忘不掉。

    從前她保護(hù)我，不讓我被玷污，只是因?yàn)槟切┤私o的籌碼不夠，你看啊，這會兒賭桌有人稍稍放出幾張牌，她就迫不及待，潰不成軍。

    拉開燈，灌下一杯涼水，半把軍刀從枕頭下露出，我抽出來，對上一雙沒有情緒的眼。

    別墅處處有兄長的痕跡，在我每天躊躇，終于推開門的一瞬，檀木桌上盛有溫茶的玉制杯，煙灰缸內(nèi)仍在飄煙的半截香煙，無一不昭示他的避讓。

    他替我向?qū)W校請了長假，可我仍每天準(zhǔn)時(shí)報(bào)道，系一道絲巾，遮掩泛青的掐痕和牙印。

    自從上回的事后，林森森死乞白賴?yán)p著我，自然而然認(rèn)識了周一他們，休息日，我們四人一起去B大附近的手工店，有的是情侶，有的是同學(xué)，還有的是孩子和mama。

    我收回視線，認(rèn)真完成手中雕像。

    林森森雕刻了一個(gè)女孩，周一和小晴互雕刻了對方，而我。

    “周希，你這是微胖版維納斯，不像美神，像食神。”林森森一本正經(jīng)道。

    小晴噗一聲，周一也忍俊不禁，手下的維納斯似乎在憤懣地朝我皺眉，我不禁展露出笑。

    “終于笑了，”周一擔(dān)憂道，“希希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開心的事？”

    小晴附和：“是啊，黑眼圈那么重，睡得不好嗎？”

    面對這樣一群真摯的朋友，我心中的石頭輕了些，扮起鬼臉故作輕松：“沒有，就是看了本小說，太難過了。”

    他們?nèi)嗣婷嫦嘤U，我再次笑道：“真的沒事啦，你們放心?！?/br>
    小晴看了看我：“沒錯(cuò)，上回我也是這樣，被悲情小說弄得茶飯不思，寫悲劇的作者都該拉去浸豬籠?！?/br>
    大家哄笑起來，越笑越暢快，最后成了作品吐槽大會，一會兒說林森森雕刻時(shí)的手抖得像患有帕金森的病人，一會兒說周一雕得不像小晴，像某屆?；?，害得小晴逼問許久。

    歡聲笑語中，我扭頭朝窗外，夏末的夕陽仿佛一筆顏料，將天地染成霞色，行人手牽手在斑馬線一頭等綠燈，紅日沉淪，慢慢消失天際。

    初秋來臨的早晨，我打了個(gè)大大的噴嚏，樓下，兄長意外地出現(xiàn)，小鈴說今天兄長要去祖宅探望老祖，我應(yīng)了一聲，低頭吃起早餐。

    刀叉似乎在和我作對，半天切不開一個(gè)薄軟的煎雞蛋，主座沒了聲響，我的手指開始輕顫，磕磕絆絆在瓷盤，難聽死了。

    一聲細(xì)微的嘆息，節(jié)骨分明的一雙手遞來盤子，盤中是切好的雞蛋，還撒了我愛吃的胡椒粉。

    喉嚨干澀，我眨眨眼，說不出一句話，兄長也未出聲。

    坐車，吃茶，哪怕在一間屋子里等候，我們都沒有說話，好像一張口，帶有我們r(jià)ou體交纏的秘密的蝴蝶，就會破體而出。

    我時(shí)?；叵肽蔷o密相連，深深埋入的yinjing，不斷撞擊臀部的下腹，體液潺潺布滿rou縫yinnang。

    一幅yin穢的畫，釘在我腦海。

    周朗那些真真假假的話，讓我感到害怕，他痛苦，便不讓別人高興地活，他要讓別人陪他一起遭受業(yè)火焚燒，一塊兒化成灰燼，臟得不能再臟。

    我總想，還有阿森在等我，而我的念念不忘，不是沒有回響的。

    一個(g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午后，我收到一封信，最廉價(jià)的信紙，上面還沾有泥土，封面是一串地址。

    我捕捉到關(guān)鍵詞，桃花鎮(zhèn)。

    那一刻，我?guī)缀跏侨眍澏吨?，任由熱淚奪眶而出，噼里啪啦砸在漿白的信紙。

    阿森，是阿森，我小心再小心地開啟信件，生怕?lián)p壞一角。

    我的阿森給我寫了什么呢，他說——“眠眠，我也很想你?！?/br>
    這幾個(gè)字扭曲歪斜地躺在紙上，像他溫暖而美好的懷抱，朝我露出柔軟的胸膛，他那雙藏了桃花鎮(zhèn)整個(gè)春天的眼，透過信，含笑注視我。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輾轉(zhuǎn)收到這封信，又是不是和我一樣，懷著一點(diǎn)慰藉，寄出這封天外來信。

    捏著信，緊緊貼在胸口，似乎這樣，就能將他遙遠(yuǎn)的體溫印在身上，淚水泅濕衣襟。

    ——阿森，一切安好嗎？還在鋼鐵廠工作嗎？剛過去的夏天，難熬嗎？我很想你。

    我們一起栽下的桃花樹已經(jīng)破土而出了吧，花開得如何，這里沒有桃花，我不喜歡，不過我有了一個(gè)對我很好的爸爸，他給我買了我們一直想吃的水果奶油蛋糕，很甜，可還是沒有你給的糖甜，我給你的糖吃光了吧，有別的小姑娘給你送糖嗎？你不許收，聽見沒！

    阿森，很快很快我們就可以見面了，你知道嗎，我可以考大學(xué)了，等我上了大學(xué)，我就去找你，你不要忘記我好不好，我每天都有很乖地在想你。

    這封語無倫次的信由我親手貼上郵票，騎上自行車，在布滿陽光的街道，慢悠悠駛向郵局，風(fēng)鳴鳥吟，這座城市從未像那天一樣讓人開懷。

    我忘卻了煩惱，在夜間一遍遍翻看短短一行字，阿森的字什么時(shí)候變得這樣丑了呢，我輕輕用臉摩挲信紙。

    周一他們發(fā)現(xiàn)我的變化，都說我一副少女懷春的模樣，我笑笑沒有理他們，專心雕刻。

    再次和兄長碰面，餐桌上還有一個(gè)意料之外的人，畫展上的那個(gè)擁有鈷藍(lán)色眼睛的外國男人。

    “叫我Fernando就好?！彼Σ[瞇。

    我嘗試了幾次也沒叫出口，一時(shí)僵住，兄長想起什么，也難得笑了：“江鳴，我的心理醫(yī)生?！?/br>
    對上兄長的笑顏，我怔住，多久了，我們因周朗的錯(cuò)冷戰(zhàn)多久了。

    其實(shí)連我也沒意識到，被我扔下樓的藥膏，被我剪掉的一朵朵玫瑰，被我扯斷的珠寶，我在發(fā)泄怒火的同時(shí)，兄長也在承受他不該承受的。

    錯(cuò)的不是我們。

    我感到無力，上樓躲進(jìn)阿森的信里，做一場美夢，不多時(shí)，有人敲門，是江先生。

    “方便聊聊嗎？”

    我邀請他進(jìn)屋。

    他打量我屋子的陳列擺設(shè)，一一說過，比如我隨意踏在腳下的毛毯是兄長托意大利某位大師手工編織，又比如那張床，是兄長尋了很久上等整塊紅木，房間也是他親自設(shè)計(jì)的。

    “在你回來前，他還詢問我的意見，十幾歲的孩子會喜歡什么顏色，他對你這樣好，甚至為了你不顧身體，每天注射過量的抑制劑，”江先生的話讓我心驚，“這樣下去，他是會死的?！?/br>
    風(fēng)吹來，窗簾鼓動(dòng)，星月掛在夜空，寂靜無聲。

    “我有個(gè)辦法可以根治，讓亞人格徹底消失，”江先生一點(diǎn)點(diǎn)加大籌碼，“你也不想永遠(yuǎn)擔(dān)心被報(bào)復(fù)吧?！?/br>
    我睫羽輕顫。

    “這不是你們的錯(cuò)，是亞人格的，只要他消失了，你就可以做一個(gè)自由的人?！?/br>
    終于，我抬頭。

    下一章甜甜的周朗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