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和親密始終如一。

    “這是茉莉?！毙『Ｐπ?，不動聲色地介紹了一句，卻又立刻轉(zhuǎn)換了話題，“大中午的，這么曬，咱就別在路上杵著了，上車再說唄！”

    李凱華一拍腦門，一把拉開了車門，涼颼颼的冷氣從車門外一下溢出，瞬間帶來了舒爽。

    小海看了看茉莉，幾不可察地點(diǎn)點(diǎn)頭，坐在了副駕駛，李凱華的身旁。

    李凱華大大咧咧地說：“你還跟我客氣啥？就住我家唄！我媽要是知道你找了女朋友，肯定高興得嘴巴都合不攏了！”

    小海瞥了他一眼，用眼神指了指茉莉，特意放低了聲音說：“你想啥呢？我還要去見丈母娘呢，要是丈母娘留我了，我住你家算是怎么回事兒？”

    李凱華這才恍然大悟，嘿嘿笑了兩聲。

    “你小子動作真是快啊，一點(diǎn)風(fēng)都沒透過。我說過年那會兒還沒個女朋友的影子呢，怎么這會兒就要見家長了？”

    小海笑而不答。

    前方紅燈，李凱華停住了車，便轉(zhuǎn)過頭來沖著茉莉眨眼，調(diào)侃地說：“茉莉姑娘，我這哥們兒不錯吧？不抽煙不喝酒，名牌大學(xué)大學(xué)生，就是從來沒談過戀愛，要是有啥做得不對的地方，你跟我說，我來教訓(xùn)他?！?/br>
    這口氣，越來越像準(zhǔn)婆婆叮囑兒子的女朋友。聽起來像是提點(diǎn)兒子，再一細(xì)想，其實(shí)處處都是炫耀。

    茉莉一臉好笑地看著李凱華，又看看小海那寫滿了“緊張”的后腦勺，一時發(fā)了好心，乖巧地點(diǎn)頭說：“好。”

    聽到這一個“好”字，小海的嘴角勾了勾，瞥了眼李凱華：“行了啊行了啊，你就先收斂點(diǎn)吧。最近怎么樣?。俊?/br>
    李凱華眼神直直看向前方：“就還那樣唄。你是知道我家的。我爸倒是想退休，我媽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還當(dāng)自己二十歲呢，每天在公司里拼命。估計(jì)等我生了孩子，她的心思才能分點(diǎn)到我們身上來?！?/br>
    他說著說著，極輕地嘆了一聲氣。

    小海敏感，眉頭一皺，問：“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李凱華卻不想正面回答似的，顧左右而言他：“我這一眼看得到頭，有啥可聊的。哎，我說你這次回來，打算住多久??？”

    “也就幾天吧?！毙『Ｓ侄⒘怂?，緩緩將目光挪開，看著自己的掌心輕聲說，“哦對了，我這次回來，打算去我家以前那個小房子看看。你知道的，就是我媽留給我的那套房子?！?/br>
    正在行駛中的車身突然有了一個急促又輕微的加速，仿佛司機(jī)踩在油門上的腳突然間用了點(diǎn)力氣。

    李凱華臉上的笑容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消失：“怎么？租金沒打過來嗎？”

    小海搖頭：“租金收到了。不是這個問題?！?/br>
    “那是什么問題？那個房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租客了。”李凱華抿起了嘴唇，車?yán)锏臍夥找猜晕@得有些緊張，“雖然咱是房東，也不好總是打擾人家租客不是？干嘛非要去?。俊?/br>
    小海微笑，正在斟酌如何開口，坐在他身后的茉莉卻突然笑了笑，一臉天真地說：“是我呀。是我堅(jiān)持要去小海以前的家里看看的?！?/br>
    “雖然小海mama不在了，但我總覺得得去小海小時候長大的地方看看，否則怎么算了解他這個人呢？是不是？”

    她圓圓的眼睛亮晶晶的，臉上雖然是笑瞇瞇的表情，可是語氣卻有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像是只要他說一個“不”字，她就能找出一千個一萬個理由來拆穿他。

    李凱華心里一凜，看了眼小海，握住方向盤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

    “行啊。”他干巴巴地說，“去之前，你記得告訴我?！?/br>
    ——————————————————————————

    茉莉的家離寶靈街不算遠(yuǎn)。

    小海堅(jiān)持讓李凱華將車停在路口。

    “送到家門又不麻煩，我還能幫你拎下箱子呢?！崩顒P華嘟囔，“干嘛非得半道兒下車?。俊?/br>
    小海淡淡笑，笑意卻不達(dá)眼底：“我這是上丈母娘家去，人家看著一輛車停在樓下，結(jié)果一問，發(fā)現(xiàn)不是我的車，是我哥們兒的，我連打個車的錢都不掏。你讓我未來的老丈人怎么想？”

    “是啊，要是我媽看上你當(dāng)女婿怎么辦？”茉莉眨眨眼，跟著幫腔。

    “就你想得多，大不了說我是你的司機(jī)唄。”李凱華笑著回，到底沒有堅(jiān)持，在路口揮著手和他們告別。

    街角的那棵丁香樹比十多年前枝繁葉茂，花期早過，只有綠意蔥蘢的樹枝伸出墻頭。

    茉莉伸出手，輕輕摸著一片片樹葉，心頭涌起一點(diǎn)點(diǎn)眷戀。

    “這一世第一次見你，是在這里?！毙『ＰπΓZ氣里是藏不住的繾綣，“第一眼見你，我就認(rèn)出來了?！?/br>
    說是命運(yùn)也好，說是注定也好。

    她穿著雨披，頭上戴著帽子，在細(xì)細(xì)煙雨中顯得格外隆重，望著丁香樹的樣子，像極了被捏在閻王手中，日日看著窗外那樹茉莉的那支筆。

    人的記憶真的是神奇。即便是在她沒有記起的日頭里，她都保存著那么些專屬于前世的本能喜好。

    她喜歡廟堂里高坐的閻羅王，喜歡那些口耳相傳的江湖秘聞，還喜歡看花，看樹……

    “連一棵樹都記得那么清楚，卻等了那么久才記起來我呢?！毙『］p輕吐槽，忍不住捏捏她溫?zé)岬氖帧?/br>
    “那你知道……我為什么記得這棵樹嗎？”

    茉莉抿了唇，兩只眼睛彎得像月亮，“你說，這一世你第一次見我，是在這棵樹下?！?/br>
    “那你知不知道……上一世我第一次見你，也是在這棵樹下？”茉莉微笑著說。

    小海挑起了眉毛。

    茉莉抬起頭，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第一次見你，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夏天天黑得晚，晚上七點(diǎn)了還有那么點(diǎn)亮光。我怕見光，就躲在樹蔭底下，打量街上來來回回經(jīng)過的人?！?/br>
    這街上沒幾個人能看得見她。遠(yuǎn)處似乎有個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被也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的兒子推著，目光在她身上略略停留了兩秒。

    茉莉露出了微笑，輕聲說：“不要怕，你要去的地方很美好?！?/br>
    她的心里因?yàn)檫@蕓蕓眾生充滿寧靜和悵惘，變得越來越柔軟。善惡有報(bào)的愿想看起來那么簡單，仿佛踮踮腳尖，就可以解決掉那些總在她心頭縈繞的惡人。

    可是突然間，她心里的平靜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嘈雜而打破。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優(yōu)美的歌謠，偏偏是被巨大的擴(kuò)音喇叭滿大街地播放著。關(guān)鍵是……放這歌的大喇叭，安在了一輛綠色的垃圾車上。

    茉莉揉揉額心，看著那輛垃圾車滿大街地轉(zhuǎn)悠，惱人又刺耳。寶靈街上壓根沒有封閉的小區(qū)，也談不上什么物業(yè)什么管理，有些人家聽到垃圾車的聲音，這才走出門，將家里的垃圾傾倒在經(jīng)過的垃圾車上。

    她站在街頭，看著墻后的一家家人。

    有老頭老太太因?yàn)檎l去丟垃圾而吵起來的；有爸爸催促打游戲的兒子去倒垃圾，兒子卻使喚起正在洗碗的jiejie的……茉莉像是窺探著普通人的平凡生活，饒有興味地看著不同家庭里一幕幕的場景。

    她看見了小海。

    那個瘦瘦的，沉默的，校服松松垮垮，或是短出了袖子一截，總也穿不出合身衣服的小海。

    他拖著幾乎兩個垃圾袋，一個幾乎半個他高叮當(dāng)作響，里面都是各種各樣的酒瓶子；另一個看起來卻很輕，就像是普通的生活垃圾。

    夜幕漸臨，他小小人兒站在垃圾車旁，幾次想將裝滿酒瓶的垃圾袋扔進(jìn)車?yán)?，卻始終因?yàn)槟暧琢θ醵硬贿M(jìn)去。

    開垃圾車的人像是不耐煩地罵了句什么，他略微低下頭，一言不發(fā)，再一次扔的時候便連脖子上的青筋都看得見。

    用足了力氣。

    她是一支筆，卻仍然感覺到了“心疼”。

    茉莉從丁香樹下走了出來，情不自禁地往小海身邊走去。她想，既然大家都看不見她，那她偷偷過去幫他一把，別人也不會注意到的吧？就連那個小孩子，都搞不好以為只是刮起了一陣風(fēng)呢。

    她美滋滋地想著，腳步輕盈往他身邊走，可是等她快走近的時候，她卻突然發(fā)現(xiàn)小海的眼睛抬了起來，目光在她的臉上停留了片刻。

    茉莉心頭一震，立刻停下腳步。

    怎么回事？為什么他會突然看向她？難道他竟然能看得見她？

    可是……如果他能夠看得見她，豈不是說明他不久之后就會死去？這樣，才能看得見本就不是人的她？

    原本的那一絲心疼憐惜，像是被幾千倍的放大鏡瞬間擴(kuò)大。

    “不要是你，不要是你。千萬不要是你?！避岳蛟谛睦锲疵艉?，可是下一秒，她卻眼睜睜地看著他像是意識到她想過來幫助他，抬起頭，清澈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甚至微微點(diǎn)了下下巴，像在對她打招呼。

    他看得見她。

    她要找的那個孩子……就是他。

    “你……不記得這件事了嗎？”茉莉輕聲問，聲音里很有些感慨。

    和茉莉有關(guān)的事，他一向深深篆刻在心，可是這一件事，他卻的的確確一點(diǎn)印象也沒有了。

    小海輕咳一聲：“那會兒我心里著急，天又昏暗，你離得也遠(yuǎn)，只隱隱約約看見個人影罷了，難能想到是你?！?/br>
    他印象中上一世的第一次見她，還是在洗頭房的樓梯上。

    可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在某一個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過的時候，上一世的她便已經(jīng)找到他。

    就好像在她還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時候，這一世的他便已經(jīng)見過她一樣。

    冥冥之中，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又何止只是案件而已。

    分明還有感情和人生。

    小海攥緊了茉莉的手，抬腳往茉莉家的方向走去。

    茉莉拽住他，詫異道：“不是說好了嗎，送到這里就行了。怎么，你真要把我送回家啊？那樣……那樣會見到我爸媽的，如果他們當(dāng)真了怎么辦？”

    “他們當(dāng)真……就對了不是嗎？”他坦坦蕩蕩地說，“因?yàn)槲冶人麄冞€要早很多……當(dāng)了真。”

    一層薄薄的窗戶紙，被捅了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紙窟窿。

    她卻還能勉為其難地將那窗戶關(guān)上，真是不容易。

    茉莉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半晌，終于敗下陣來似的輕聲說：“那就……見吧。”

    ——————————————————————————

    茉莉的父母為人和善，書香門第，家里也很有幾分書卷氣。

    客廳里放了一面巨大的書柜，密密麻麻都是書，連茉莉小學(xué)時的課本都留下了。

    茉莉mama格外熱情地拉著小海，非要給他翻開茉莉小學(xué)時畫的那些畫，一邊看一邊吐槽：“看看，人家小朋友都畫的王子和公主，她畫的這是什么？閻王殿奈何橋的，把我們都嚇壞了，也不知道從她爸爸哪本書里面看來的。”

    小海只是笑，指尖撫上她小時候圓圓的臉蛋，撫得現(xiàn)在的她突然間臉紅心跳。

    “我真是沒想到啊。這么多年沒開過竅，一個男朋友沒有談過。你不知道啊，大一那年暑假還有男同學(xué)來找她玩，知道她和別的女孩不一樣，帶她去看恐怖電影。結(jié)果人家嚇得很緊張，她一個勁兒地吐槽劇情不好看，鬼怪不逼真，還叫真……你說嘛，鬼怪逼真不逼真，她怎么知道的呀？”

    茉莉mama抓著小海的手，一副滿意得不得了的樣子：“哪能想到畢業(yè)一工作就開竅了呢？還知道帶男朋友回家來給我和爸爸看。小李啊，聽茉莉說，你畢業(yè)好幾年了？現(xiàn)在是公司的總經(jīng)理？”

    小海說：“是。和朋友開了間公司?！?/br>
    茉莉在旁邊看不過眼，哼一聲道：“一間員工也就十幾二十幾個人的公司……”

    茉莉mama掐一把她裙子下的大腿，繼續(xù)笑瞇瞇道：“年少有為，年少有為！”

    茉莉“哎呦”一聲，淚汪汪地說：“三十歲，比我大八歲呢，還年少呢?！?/br>
    這連茉莉爸爸都看不過眼了，特意拍拍小海的肩膀，說：“女兒被我們寵壞了，以后得你多擔(dān)待。今晚也別出去住什么賓館了，就住在家里吧？”

    小海笑得云淡風(fēng)輕，看了看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的茉莉，輕聲說：“恭敬不如從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