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jié)
他的鼻頭和臉頰都凍得紅彤彤的,過短的校服遮不住手臂,露出了手腕上驚心動魄的傷痕。小小的人,表達了自己的關心,卻還轉過臉,像是生怕被她注意到一樣。 她在那一瞬間,后腦勺像是被什么東西打中了一樣,腦海中“嗡”地一聲,眼眶中隱隱約約涌出一股熱流。 她有些恍惚。 眼淚,是人類特有的產物。 她不該哭、不能哭,不該感動、也不能被誰感動。 她應該高高在上,像天頂?shù)纳褊?,漠然地望著世間萬物和無知的世人,凈瓶中灑下雨露普度眾生。 她應該專心致志,只為庇佑無辜被害的廖花兒而來——或者說,從一開始,她就不應該來。 可她還是來了,可她遇見的不是別人,恰恰是他。 不爭不搶,不哭不鬧,懂事乖巧,聰明真誠。 賺盡了她的人性,賺盡了她的心疼的他。 宿命的殘忍,也許從她離開廖家村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人性太多,而神性太少太少。 茉莉大約是在那一刻意識到,也許一切結束之后,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她垂下眸,捏緊了掌中熱意洶涌的暖寶寶,輕聲說:“我們找個暖和點的地方坐坐吧?!?/br> 年輕的女孩阿芃立刻附和,指了指前面的街角:“剛好,我知道有家咖啡店很好,熱巧克力很好喝?!?/br> “這家老板跟我很熟,以前我常在這里發(fā)應援物來著?!背跤鰰r的阿芃招呼著她們坐下,而茉莉回過頭,看著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小海,冰冷的指尖握上了那一杯暖暖的熱巧克力,久不曾飲食的她,也仿佛感受到了巧克力那甜膩的香氣。 —————————————————————————— 李巧對茉莉的感傷半點都不感興趣。 她探究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孩,目光落在她的裙子和頭發(fā)上,好奇地問:“你上次說的做生意的事,是真的嗎?開一個洗頭店,真的能賺那么多?” 她意識到自己的急迫,笑了笑,回避了眼神:“不瞞你說,我一開始還以為你是干那個的。我沒怎么做過生意,不知道開在地下室的洗頭房這么能賺錢。上次你跟我說的合伙入一股,是誠心的嗎?” 茉莉臉上掛著笑容,順著李巧好奇的問題漫不經心地解釋著。 可她的眼睛卻望向窗外,像在默默期待著某個時刻的到來。 第131章 烏卒卒(三) 雨越下越大,沒有絲毫變小的趨勢。 地上的積水越積越深,在馬路沿子旁邊匯聚成一條條的溪流。偶然有車從路邊經過,飛速轉動的車輪濺起了一片泥水。 一直淺淺笑著的茉莉,突然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機,抬起頭的時候表情嚴肅了很多:“現(xiàn)在回去吧。” 李巧一愣,望向窗外傾盆的大雨,不滿地出聲:“不是說在這里待到雨停嗎?怎么又著急回去?” 茉莉抬起手機,眼神意味不明:“小海剛才發(fā)短信,說我的洗頭房窗戶沒關好,現(xiàn)在被水淹了。我得趕緊回去。” 她匆匆地站起身,面前放著的熱巧克力一口未動。 李巧在心里默默地腹誹,一面懷疑被她說得穩(wěn)賺不賠的洗頭房生意是不是真的那么賺錢,一面猶豫自己要不要跟著茉莉一起回去。 四周無人,溫暖的咖啡廳在滂沱大雨里再沒有上門的客人。老板娘偶爾打量她們,甚至帶著探究和焦慮的神情。 就算繼續(xù)留在這里,也有可能被咖啡館趕出去,不是嗎? 李巧嘆一口氣,隨著茉莉站起身,接過茉莉順勢遞過來的雨傘,推開了咖啡館的大門。 冰冷的寒氣夾雜著雨水,霎時撲到她的臉上。李巧緊緊將雨傘護在自己的頭上,小心翼翼地在路邊走。 “到底有沒有出租車來???你打到車了沒有?”她踩著高跟鞋,不滿地催促獨自走在前面的茉莉。 茉莉卻像是半點也不在意被水淋濕,舉起手機隨意地看了看,說:“這里離體育館太近了,不好叫車。我們穿過這里,再走上一段路,到馬路對面去等車,應該很快就會叫到了?!?/br> 李巧抬起頭,看著空空蕩蕩的馬路,認命地垂下頭,小心翼翼地走著。 她腳上的鞋子本來是張帆買給她的禮物,上腳之后也沒穿過幾次,算是新鞋。今天遇上了這么大的雨,李巧忍不住心疼自己的鞋,努力走在高出一截的馬路沿子上,也不愿踩到水洼里。 茉莉回過頭看了她一眼,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你笑什么?”李巧心生狐疑,冷冷地對她說,“是不是覺得我剛被人甩了又淋雨,特別狼狽?” 茉莉臉上的笑容卻更深了些,只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你相不相信,人的命運是由一個個看似巧合的決定組成的?可那些決定卻有著偶然之中的必然,就像今天晚上,如果我沒有出現(xiàn),你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可我的出現(xiàn)也是必然。 我出現(xiàn)之后,你此時此刻的所有選擇,也是巧合中的必然。 比如現(xiàn)在! “來了……” 茉莉薄唇輕啟,瞳仁一縮,臉上的笑容倏地一下消失,面容霎時沒有了血色,在黑色的雨幕中慘白而鐵青。雪白的牙齒在黑夜中像是反著光,白色裙子以下的雙腳,仿佛被淹沒在墨色一般的積水之中。 看起來竟然有一些詭異的驚恐! “什么來了?” 李巧被茉莉驟變的表情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后退了一小步。 可她本來就因為愛惜名貴的鞋子走在馬路邊緣,雨天臺階本就濕滑,驚恐后退之下,她一腳踩空,啪地一下跌到了人行道旁邊的行車道上。 而恰在此時,一輛疾行的小車從她們身旁駛過。司機被突然沖出來的李巧嚇了個半死,猛地轉了一下方向盤,嗖地一聲從李巧的身旁擦過,濺起了一地的泥水。 跌倒之下,雨傘被甩到一旁,李巧被冰冷的泥湯兜頭兜腦灌了滿身,連嘴巴都嘗到了一絲腥味。 險些釀出事故的司機回過頭,拉下車窗對李巧破口大罵。 李巧驚魂未散,怔怔地坐在積水里,胳膊上卻突然傳來冰冷的觸感。 是茉莉,挽上了她的手臂,用力將李巧扶了起來,關心地問:“……你沒事吧?” 不,這實在是太詭異了。 李巧的上牙和下牙直打顫,直勾勾地看著方才那輛車后濺起地水霧,渾身顫抖,喃喃說:“差一點,差一點就被車撞了?!?/br> 大約每個人在危險來臨的時候,都有著原始本能。 剛剛才和死神擦肩而過,如果她那一跤跌得再狠一點,怕是車輪子已經毫不留情地從身上碾了過去。 李巧惜命,她還不到三十歲,大好人生在前,說什么也不肯冒著大雨再往前走。 “還要走那么遠才能叫到車,我寧愿找個不下雨的地方等一會兒。下雨天這么危險,剛剛我差一點就出事了!”李巧抱著手臂,臉色仍有些激動,“等雨小一點再走。還有你,好好的,剛才干嘛突然回頭,嚇了我一大跳?!?/br> 茉莉格外乖巧,只是默默地扶著她起來。 李巧抬起眼睛,看了看前面的天橋,又斜著眼睛睨了眼茉莉:“就去那等車,等下你叫個車,給司機包60塊的紅包,我們多等一會兒,肯定會有人接單的。” 茉莉從善如流點點頭,又從地上撿起雨傘,遮到了李巧的頭上。 市中心的老天橋,連接了體育館旁邊的人行道。體育館建造得早,有幾十年時間了,旁邊的大路拓寬了許多次,老天橋卻因為走的人少而尚未來得及改造,保留至今。 如果周末的時候遇上演唱會,這條人行道甚至會暫時封閉,因此即便是平日,經過的人和車一向比大馬路上要少一些。 十幾年前甚至還發(fā)生過翹了晚自習的女高中生獨自來看演唱會,半夜遲遲沒有回家,最后尸體被發(fā)現(xiàn)在這座天橋下的駭人事。 這些事,李巧并不知道,也從來沒有興趣了解。 瓢潑大雨中,四處都霧氣蒙蒙,她驚魂未散,滿心都只想著找個地方避雨,又不愿再走回頭路。 此時看見不遠處隱約的天橋,眼神自然而然地一亮。 精心設計好的一切,只等著今時今刻,不早不晚地發(fā)生在這里。 李巧捏著被濺了一身泥水的衣服,毫不猶豫地朝著天橋走去。 “這地兒好。背風避雨,車一會兒也能開過來?!崩钋勺匝宰哉Z地說,“再等一會兒叫來了車,咱們就能夠回家了。” 茉莉沒有說話,只是冷冷抬起了眼睛。 如果李巧真的平安回家了,又會怎樣呢? 乖巧的兒子小??匆娏似桨矚w來的母親,將溫暖的熱水送到她的手里。 她一口喝下去,微微燙嘴的溫度讓她本已平息的怒火再度燃起,她揚起水杯,狠狠地砸在了兒子的身上。 之后的一切,都和未被打擾之前的一樣。 似乎無論怎樣努力地改變,怎樣橫生那么多枝節(jié),只要還留有余地,那么結局和終點都永遠會是一樣的。 茉莉的眼神仿佛淬了冰,從未有過地堅毅。 只有一個辦法,能夠就此一勞永逸。 也只有一個人,能夠改變整個故事最終的結局。 天橋下的人行道,在黑色的雨幕中,像一個黑乎乎的洞xue,敞開著血盆大口。白色的水花仿佛突如其來的瀑布,從二層樓高的天橋上嘩嘩地流下,像一條白綾掛在洞前。 似乎有些恐怖。 李巧走得近了,將傘拿高一些,一抬頭看見黑乎乎的洞口,本能地有些猶豫。 可她剛想開口說什么,身前的茉莉卻已經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茉莉沒有打傘,瀑布一樣落下的雨水澆在她的身上,像是給她鑲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李巧握緊了手中的傘,便也跟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朝著洞口挪動。 雨水啪啪地打在傘上,濺起了一層層水霧。李巧牢牢地握著傘把,仍然感受到偶爾濺到身上的雨滴。 透心涼。 她本能地閉上眼睛,直到穿過了雨瀑才睜開,卻突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一片黑暗。 天橋底下,行人本就較少,經年累月的路燈在暴雨之下徹底熄滅,黑乎乎的洞口里伸手不見五指。李巧呼吸一滯,喊了一聲:“茉莉!” 沒有人回應,只能聽見自己的回聲。 “莉......莉......” 李巧心里有點發(fā)慌,伸手去摸放在包里的手機,她的手指早已凍僵,勉強掏了半天,才終于摸到。 她剛剛松一口氣,正準備將手電筒打開——卻突然發(fā)覺無論怎么按動開機,手機都沒有一丁點的反應。 一切都早已注定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