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長相廝守，不會再離開她半步之遙。

    “回家?！闭才_輕輕地，又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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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詹臺回家之前，先要回家的那個人——是小海。

    他們坐上來時的車，可是車上的人卻從三個，變成了兩個。

    少了那個聒噪的姑娘，狹小的車廂仿佛陷入永恒的沉默。

    詹臺一條手臂上裹著白色的繃帶，卻將車開得十分輕快，車尾后冒出黑色的油煙，一溜煙地開遠(yuǎn)。

    即將拆遷的張家村，省道旁邊的京陵村和破敗落寞的廖家村，都漸漸變成了rou眼不可及的一個個小點，消失在他們的后視鏡中。

    小海扒住車窗，努力地轉(zhuǎn)過頭。

    車速是這樣快，耳朵中只剩呼嘯的風(fēng)聲。而風(fēng)是這樣的大，吹得冰冷的眼淚奪眶而出，迅速地布滿了整張面龐。

    道路兩旁時而會看見一棵茂盛挺拔的核桃樹，總會讓小海想起那么多核桃樹下發(fā)生過的故事。

    廖花兒在樹下的一顰一笑，看癡了扒著樹梢望著她的廖老三。征北失控的白色切諾基，狠狠地撞在核桃樹干上。

    他聽過那么多驚心動魄的故事，可如今講故事的人，卻已經(jīng)不在他的身邊。

    “世間本無茉莉，或者說，每一個人都可以是茉莉?！毙『］p輕地說，也不知道是說給詹臺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詹臺淡淡地看了小海一眼，搖了頭道：“你應(yīng)該明白，現(xiàn)在這樣是最好的。”

    “她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本來就不該強(qiáng)行留在這里。這十年來，她一定過得如履薄冰，但凡行差踏錯半步，恐怕都沒有辦法全須全尾地回去?！?/br>
    “你知道，她不是萬能的?！闭才_繼續(xù)說，“如果她冷漠、毫不在乎世人情感、只喜歡游戲人生，也許我們還不用這樣擔(dān)心她?！?/br>
    “可你我都知道，她不是這樣的?！?/br>
    因為廖花兒的慘劇，又因為那么多延生出來的、未能懲賞有道的命運，本在黃泉路下的茉莉在人世間布置籌謀整整十年，才終于將錯置的命數(shù)重新歸零。

    “她有正義感，有好奇心，又有……人性?！闭才_搖搖頭，“這對人來說自然無妨，可是對于她來說，恐怕會很難過?！?/br>
    “世間有那么多拯救不完的性命，有那么多挽回不了的悲劇，有那么多無法改變的命運，如果她貿(mào)然說出真相，或者改變了本不應(yīng)該改變的命數(shù)，道行修為毀之一旦，就會像灰燼一樣消失在這個世界上?！?/br>
    陽間人的命數(shù)不能由黃泉路下的她而改變。

    就像茉莉說過的那樣，她的力量有限，能改變的并不是命運，而只是決定。

    詹臺仔細(xì)解釋道：“比如今天，如果出聲提醒我的不是你，而是她……”

    小海點點頭，接口道：“我知道，那她就會因為逆天改命而灰飛煙滅?！?/br>
    道理，是每個人都懂的道理。

    明白是一回事，可是能不能痛快地接受，又是徹頭徹尾另外一件事。

    “我知道，所以要避免讓她犯錯，最好的方法就是快些回去?！毙『＿B珠炮一樣說，“只要回到故土，就再也不會受到世間紛紛擾擾的侵襲，她就安全了?！?/br>
    “我知道。”他又重復(fù)了一遍，“所以現(xiàn)在你和我都看不見她，就是最好的結(jié)局。你不會死，我不會死，茉莉也不會消失。皆大歡喜了?！?/br>
    小海清清楚楚地說完，而后閉上了眼睛，靜靜地靠在椅背上，一副不愿意多談的樣子。

    詹臺輕輕嘆了一聲，揉了揉小海的碎發(fā)，便專心開車。

    同一輛車?yán)锏膬蓚€人，同時駛離同一個地方的兩個人，心情各異的兩個人；一個人即將迎來久別后的重逢，而另外一個卻要面對相伴后的分離。

    將心比心，沒有人比現(xiàn)在的小海更加難過。

    他要回到的不僅是牢籠一般的家，而這一次，小小的地下室中不會再有另外一個人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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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四天時間，小海終于在第四天的傍晚回到了寶靈街。

    雖然只是短短的四天時間，卻好像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jì)那樣久遠(yuǎn)。

    寶靈街上，還有一個人度日如年地等著他。

    李凱華圓圓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見從車上跳下的小海，激動地一下?lián)淞松蟻怼?/br>
    “你可算回來了！我都擔(dān)心死你了！”李凱華抱著小海的肩膀，一迭聲地說，“本來說好去兩天的，沒想到你們現(xiàn)在才回來！我這兩天在學(xué)校心驚膽戰(zhàn)，生怕老師不信我的說法，要給你媽打電話呢！”

    他壓低了聲音：“我覺得班主任真的打給你媽了……可是不知道是她沒有接還是怎么樣。你媽也沒有給我媽打電話，難道她這兩天一直沒發(fā)現(xiàn)你沒回家？”

    小海抬起眼睛，看了看樓上黑乎乎的窗口，輕輕搖了頭：“……她要是自己也沒回家，當(dāng)然不會發(fā)現(xiàn)我沒回家。你別擔(dān)心，老師打不通她的電話，這也不是第一回 了?！?/br>
    他離家的時候母親的心情尚且不錯，小海的眼神黯了黯，說：“希望這兩天，她心情也很好吧?！?/br>
    李凱華一拳捶在小海的手臂上：“怕什么！你要是擔(dān)心，我放學(xué)就來陪你！你媽特別喜歡我，我多來陪陪你，就好啦！”

    小海和母親之間的事情，他和茉莉都從未對詹臺說過。這一番和李凱華的對話，聽得詹臺揚起了眉毛：“什么情況？都兩天了，你mama還不回家，這么不負(fù)責(zé)任嗎？”

    小海嘴巴一抿：“總比她知道我憑空失蹤兩天，到處找我把事鬧大了好吧？”

    詹臺莞爾，也不生氣，只拍了拍小海的肩膀。

    他自幼被師父和哥哥帶大，小的時候也常一個人被留在家中，一樣這樣過來，自認(rèn)為很了解小海，想了想，便從兜里掏出錢包，拿出一疊錢放到了小海手里。

    “要是過得不開心，就來找我。你知道我的電話，只要你一個電話，我就來接你?！闭才_認(rèn)真地看著小海，“有事別硬扛，你叫我一聲師父，我就要為你負(fù)責(zé)。”

    詹臺給出的錢有些燙手，小海一咬牙，正要還回去，冰冷的手卻一把被李凱華那熱乎乎的胖手握住了。

    “好好好，錢我們小海就收下了！多謝你詹道長！有空啊，常來看看小海，再多給他點錢也沒關(guān)系！你要是缺錢，我媽最近還想找人給我家郊外那個別墅看風(fēng)水……”李凱華緊緊抓著小海的手，熱情萬分地對詹臺道謝，還關(guān)心地看著詹臺包扎好的手臂，“道長英勇負(fù)傷，有沒有找醫(yī)院看看傷?。恳灰一厝枂栁襧iejie……”

    這孩子，嘴巴上沒個把門的，待小海倒是一片赤忱，處處為他著想。

    詹臺這才放下心來，微微一笑，重新坐回車上，揮了揮手，漸漸開遠(yuǎn)了。

    李凱華長舒一口氣，麻利地拉開小海背包的拉鏈，說：“你可別犯傻！什么東西都比不過錢靠譜，趕緊把錢收下來，以后想買點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多方便！他們這些道長不缺錢，你要是能讓他收你當(dāng)個徒弟，以后你也賺大錢！”

    小?？粗顒P華利落地往包里塞錢的動作，忍俊不禁，終于露出了自離開張家村之后的第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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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寶靈街的第一個晚上，小海和李凱華坐在自家的客廳里，分吃了之前李凱華放在包里的那些零食。

    “哇……你說真的??？你們真的抓住了那個罪犯？”李凱華瞪大了眼睛，眼神中慢慢都是崇拜，“當(dāng)?shù)篱L可真是太厲害了，等我長大了我也要像詹道長一樣抓壞人！”

    小海隱去了茉莉，三言兩語地把張家村的故事講了出來。李凱華聽到自己和小海從天花板里找到的那串鑰匙竟然有這樣大的用途，激動地跳了起來。

    “早知道我也跟你們一起去了！”他喊道，“聽起來可真有意思！”

    伴隨著李凱華的歡呼聲，小海家的大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他的mama穿著淺黃色的套裝，手里拎了一個小小的箱子，嘴唇上的口紅不易察覺地凌亂，面色冷淡地走了進(jìn)來。

    “你們剛才在說什么？要去哪里？”她冷冷地問。

    李凱華張口結(jié)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幾秒尷尬的沉默后，還是小海先清了清嗓子，回答母親道：“……說是去李凱華家郊外的別墅玩?！?/br>
    母親瞇了下眼睛，沒有說話，踩著踢踏作響的高跟鞋走進(jìn)了房間，砰地一下甩上了房門。

    李凱華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那我回去了？”

    小海微笑著送走了自己的朋友，在樓道口重重抱了下自己的小兄弟。

    “四天沒見，我也很想你！”

    小海揮手告別，臉上表情沒有流露出一星半點的異樣，可是在他走上樓，站在母親的房門前時，神情卻視死如歸。

    “叩……叩……叩……” 小海敲著門。

    門迅速地被打開了，母親像是早都等在那里似的，趾高氣昂地問：“這兩天我沒在家，有沒有什么要告訴我的事？”

    他斟酌著語言，搖了頭：“沒有?！?/br>
    可是下一秒，雨點一樣的抽打毫無防備從天而降，狠狠地落在小海的脊背上。即使沒有抬頭，他也從那熟悉的力道上清楚地知道現(xiàn)在正在抽著他的，是一根冰冷的晾衣架。

    打到脖頸的時候，前額也會跟著一起疼起來。打在脊背的時候，火辣辣的疼痛讓他想起了剛剛吃過的，胡椒味的零食。搭在腿上最難忍受，本就瘦弱的腿腳沒有任何抵御鞭打的力量，疼痛入骨，一下下都鉆心地疼著。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母親的聲音是那樣尖銳刺耳，仿佛細(xì)長的指甲狠狠刮弄黑板，“你是不是存心要在你同學(xué)面前丟我的臉！”

    “你是不是想去別人家當(dāng)兒子！你是不是羨慕別人家郊區(qū)有大別墅！跟我住在這耗子洞里，是不是委屈你了？”

    “你要不要臉！養(yǎng)你吃養(yǎng)你穿，你懂不懂感恩！上那么多年學(xué)，書都學(xué)到狗肚子里去了，孝順兩個字知不知道怎么寫！懂不懂！”

    “有錢，有錢的同學(xué)了不起？鼻孔都朝到天上去，我看到他肥頭大耳的樣子就厭惡，什么貪官養(yǎng)出這種下三濫的兒子，到我家里耀武揚威了？”

    一句句話語，比刺破詹臺手臂的那根尖刀還要鋒利，直直插入小海的心口。

    忍無可忍，從頭再忍。

    他不呼痛也不哀求，牙關(guān)咬得死緊，拼了命地忍受鞭打和那比鞭打更難以忍受的折辱。

    不能開口啊，如果開口了，是不是就連最后的尊嚴(yán)也沒有了。

    他嘴里嘗到了猩甜的味道，似乎是太過用力的自己，咬破了牙齦。疼痛漸漸麻木，又在母親的高聲哭泣中一點點地消失。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是一個小時，一切終于歸于寂靜。

    她愣愣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失魂落魄。

    而他扶著自己的膝蓋，緩緩站起身來，慢慢從她的房間里走出去，輕輕關(guān)上了房門。

    夜空寂寥。

    安靜的寶靈街上，連偶然經(jīng)過的共享單車那吱吱呀呀的聲音，都清楚得不得了。

    房間悶熱，熱得仿佛呼吸不上來。

    他的手臂太痛，痛得連抬都抬不起來，卻還勉強(qiáng)著拉開了窗戶，讓清冷的空氣撲在自己的臉上。

    漆黑的夜幕上大片大片的星星仿佛正在凋零，努力閃爍著最后的光明。

    他趴在窗臺上，看那空冥的蒼穹，看那凋零的星空，努力去思考一顆顆星之間是否也有那些未曾被世人知曉的聯(lián)系。

    每個人都想珍惜自己的生命。雖說眾生皆苦，可苦中也有比苦更苦。

    小海緩緩閉上了眼睛，一點點地將心中所有的苦澀咽了下去。

    可是遽然間，空氣中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芬芳，熟悉的香氣勾起了無窮情緒和數(shù)也數(shù)不清楚的回憶。

    熟悉啊，太過熟悉，熟悉得刻骨銘心，仿佛在過去的一年中日日與自己相伴，成為黑暗人生人生中最眷戀的期冀。

    小海猝然睜開了眼睛，轉(zhuǎn)身沖向了門外。

    他的動作是那樣快，關(guān)門的聲音震耳欲聾；他跑步的速度是那樣快，腳踩在臺階上發(fā)出咚咚的響聲。是不是會吵醒其他人，是不是會吵醒自己的母親，他來不及在乎，也半點都不在乎了。

    大門上，那個歪歪扭扭的招牌還原封不動地掛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