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jié)
而在雨水充沛的春夏,山澗、草叢甚至腐朽的枯木上,會冒出各式各樣的蘑菇。有些像是小傘,有些像是白花花的雞腿,有些泛著淡淡的熒光綠色,如果現(xiàn)在拔起來放進(jìn)袋子里,在那極淡的綠色散去之前放進(jìn)鍋里,就會煮出最鮮最濃的湯底。 如果摘來的蘑菇太多,一時用不完也沒關(guān)系,只要找一個空曠的、不透風(fēng)的倉庫,將蘑菇一排排碼好陰干,就可以保存上好幾個月的時間。 張家面館祖?zhèn)鞯臏?,秘訣就是……那秦嶺山的蘑菇。 不用rou也不用豬油,只要一把蘑菇放進(jìn)湯底熬啊熬,兩個小時之后,白色氤氳的香氣撲鼻,揭開鍋蓋舀上一勺送進(jìn)嘴里,鮮嫩誘滑得好似煮了兩個小時的鮮雞湯。再配上醋水、辣椒、褲帶寬的扯面,好吃得讓人連舌頭都想吞下去。 每年夏天,張老板都會買來許多的蘑菇儲存起來。去山里采蘑菇這事,成人們是不屑去做的——也沒人和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搶營生的活計。 從春天到夏天,閔于每隔幾天都會進(jìn)一趟山,有時摘回蘑菇,有時甚至還會撿來死掉的麻雀或者松鼠。 張家面館的夫妻倆,出了名地喜歡孩子。閔于從山里回來,常常被熱情的老板留下來,吃上一碗熱乎乎的酸湯面。 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外公外婆又幾乎將全部的心力都灌注在了弟弟身上,一天天過去……沒有人注意到,閔于在張家面館的時間越來越長。 也沒有人注意到……張老板常常帶著閔于去村后那間偏僻的倉庫里。 “這孩子總在我家蹭飯,這不,也得讓他幫忙做點事!” 如果路上遇到了村民,張老板親熱地壓著閔于的肩膀,熱情地解釋道,“這次蘑菇比較多,我找了個地方晾干!” 在空曠無人、偏遠(yuǎn)漆黑的倉庫里,高高的鐵皮棚頂上用搖搖晃晃的電線吊著一只老舊的燈泡。 無論怎么樣的哭喊和求救,都沒有辦法被人聽見。 張老板胖胖的手指好像粗短的胡蘿卜,靈巧地打開了倉庫的門,半拽半扯地將閔于拖了進(jìn)來。 折磨哀嚎伴隨著惡狠狠的威脅和遞到手中的、皺巴巴的零錢,貫穿了閔于的整個童年——直到他十歲以后,漸漸出落成了少年的模樣。 張老板對閔于的興趣,仿佛一下子消失殆盡。 閔于是否再進(jìn)山,是否再摘蘑菇,是否再隨著張老板去倉庫,張老板突然間再也不在乎。眼前的少年,像是村里任何一個長大了的孩子一樣,只是他“看大的孩子”。 閔于一天比一天沉默,幼年時的活潑和調(diào)皮像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只留下現(xiàn)如今的他自己。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一向活潑、胃口很好的四歲弟弟,破天荒地沒有吃晚飯。 “我不餓?!彼臍q的閔龍蜷縮成一團(tuán),面朝著墻躺在床上,小聲地說,“我下午吃了火腿腸?!?/br> 哪里來的火腿腸? 閔于隨口問道,以為是孩子們在一起玩,誰家?guī)Я肆闶硜矸窒怼?/br> 哪知道閔龍捂住了嘴巴,怎么也不肯說話。 像是一種天然的本能,他的心里一點點被陰霾籠罩。 閔于倒抽一口涼氣,將弟弟翻了過來,聲音顫抖著問:“……你,在哪里吃的火腿腸?” 還能在哪里呢? 那間倉庫,那間村后的、偏遠(yuǎn)的倉庫。 在閔于已脫離了孩童的稚氣,漸漸長成模樣,以為自己終于可以脫離噩夢的時候,卻從來沒有想到那個人會將陰毒的目光投向……另外一個脆弱的孩子。 他的親生弟弟。 —————————————————————————— 恨意滔天,五內(nèi)俱焚。 閔于從這一刻開始謀劃自己的復(fù)仇。 他知道自己年紀(jì)小、力氣弱,竭盡所能也沒有辦法對張老板動手——可是他卻比張老板的孩子高大強(qiáng)壯許多。 孩子們之間弱rou強(qiáng)食的本能,是欺壓比自己弱小的同類。 一開始,他也許并沒有想過要四個孩子全死在倉庫里。 也許……就像他對弟弟閔龍解釋過的那樣,自己只是“想嚇唬嚇唬那個壞張老板的孩子”。 閔于比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更要熟悉那間倉庫,熟悉到每一個角落、每一塊縫隙,都曾在他自己煎熬折磨的時候深深凝視過。 閔于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那間倉庫的鑰匙,就放在張家面館柜臺的抽屜里。 每一個“去幫忙晾干蘑菇”的晚上,他都眼睜睜地看著張老板拉開那個抽屜,拿出那把鑰匙,仿佛拿出了一柄利刃,即將捅入他的心臟。 而這一次,是閔于自己,在午飯時人聲鼎沸的張家面館,悄無聲息地拉開了那個抽屜。 像每一次張老板曾經(jīng)對自己做過的那樣——只要拿出鑰匙,拉開大門,再把幾個孩子一個個推進(jìn)倉庫去。 大門鎖上,任由他們在門里叫喊,就像曾經(jīng)弱小的他自己經(jīng)受過的一樣。那叫聲越是大、越是痛苦,那哀求越是懇求、越是殘忍,就越能讓他感到快樂。 閔龍有些擔(dān)心,拽拽閔于的衣角:“哥,他們不會有事吧?” 閔于搖頭:“沒事兒,后門那還有個通風(fēng)口,他們要是真想出來,過會兒就能找到?!?/br> “有張老板的孩子,也有老村長的孫子……”閔于眼神深沉,“只要他們回家告狀,所有人都會記起這里有一個廢棄的倉庫。只要大家注意到這間倉庫,知道有小孩子會到這里玩,張老板就會有顧忌,就沒辦法這么為所欲為?!?/br> 他摸了摸弟弟的頭:“下次,他就不敢把你帶到這里了。” 他們匆匆朝山中走去,在晚上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心急如焚的、前來找人的村民們。 “……你有沒有見過我們家孩子?”老村長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寫滿了擔(dān)心。 閔于抬起頭,目光卻落在張老板的身上。 弟弟想出聲,被他緊緊攥住了手腕。 十歲的閔于哇地一下哭出聲,一把鼻涕一把淚,像要把埋葬在心里這么多年的苦痛都哀嚎發(fā)泄出來。 可伴隨著嗚嗚哭聲的,卻是他抽抽噎噎地描述他們六個孩子下午是怎么進(jìn)山的,又是怎么走散的。 也該輪到你嘗嘗這些滋味了,嘗嘗苦痛難捱、嘗嘗萬箭攢心、嘗嘗親人被毀的滋味。 也該輪到你的孩子嘗嘗這些滋味,嘗嘗在無人夏夜悶熱的倉庫里,如何哀嚎掙扎的滋味。 第119章 采蘑菇(六) 上了鎖的倉庫里,四個孩子哭喊求救的聲音被阻隔在外。 回到家里的閔家兄弟,很快就被擔(dān)憂的外公外婆送回了城里打工的父母身邊。 張老板像是沒頭蒼蠅一樣在山里亂撞,第二天晚上回到村里,面對哭腫了眼睛迎上來的妻子,輕輕搖了頭。 面館老板娘一口氣沒上來,咚地一下往后倒。張老板一把托住妻子,把她帶回了房間,放在床上。 到底會是在哪里呢?六個孩子一起進(jìn)山,怎么會就回來了兩個? 張老板也不開燈,靜靜坐在黑暗的房間里,腦海里著了魔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回憶下午遇見閔家兄弟時的場景。 神情、語氣、態(tài)度……點點滴滴,總讓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十歲孩子嗚咽著哭泣,喊著他們在秦嶺山里迷了路,旁邊四歲的弟弟閔龍卻瞪大了眼睛,一語不發(fā)地看著他。 張老板猛地抬起頭。 如果真的“害怕”,應(yīng)該哭的那個人,明明會是四歲的弟弟?。繛槭裁船F(xiàn)在反而是十歲的哥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像是特意要在眾人面前表演? 更何況……閔于這個孩子,如果說別人不了解也就罷了,他……怕是比其他任何一個人都還要了解。 閔于不會哭。 無論怎么樣疼痛、屈辱,都只是沉默著、一下下?lián)钢媲暗哪嗤?,從來不會哭?/br> 泥土……泥土…… 張老板驀地瞪大了眼睛,從床上站了起來。 他想到了。 現(xiàn)在還有一個地方,村里的似乎沒有一個人想到去那里找過。 那間倉庫,村里那間廢棄了的倉庫,他曾經(jīng)拿“幫忙”當(dāng)做借口,無數(shù)次帶閔家兄弟去過的那間倉庫。 —————————————————————————— 深夜寂靜,青壯年的村民換了一批人,又去了秦嶺山中尋找孩子。而留下來的人們也因為太過勞累,早早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 家長們拘著家中的孩子不讓出門,所有生物都似乎體會到了村中壓抑緊張的氣氛,連狗吠雞鳴都少了許多。 張老板趁著夜色摸出了門。 他拿著抽屜里的鑰匙,小心翼翼地在寂靜的張家村穿梭,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那間紅色的、火柴盒一樣的巨大倉庫。 像一座紅色的棺木。 冰冷的鑰匙在鎖孔里輕輕一轉(zhuǎn),沉重的鐵皮門吱呀響動,倉庫里一片寂靜,張老板伸手拉開了倉庫的燈。 四個孩子的尸體就這樣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青白的面孔,緊閉的眼睛,掙扎的身姿,蜷縮的手指和伸出的舌頭,只一眼,張老板就認(rèn)出了自己的親生骨rou。 張老板猛地?fù)涞搅撕⒆觽兊纳磉?,伸出手卻怎么也沒有辦法落下去,跪在黃土地上狠狠咬住自己的拳頭,咬得血rou模糊,發(fā)出嗚咽的悲鳴。 四周天旋地轉(zhuǎn),雙膝軟得像是一灘爛泥,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勇氣。 可張老板依舊不敢哭出一點聲音,生怕嗚咽的哭聲會引來懷疑的村民。 如今死在這里的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的孩子,還有其他三位村民的孩子;甚至還有老村長的親孫子…… 張老板漸漸停止了哭泣,擦了一把臉上混合了黃泥的汗和淚。 死的人已經(jīng)死了,活的人卻還要活下去。 現(xiàn)在再悲痛傷心也沒有辦法挽回一切,現(xiàn)在的他應(yīng)該搞清楚的是: 悲劇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誰又該為這四個人的死負(fù)責(zé)任? 張老板深深攥住自己的手,指甲嵌入掌心,心中惶恐一片,終于站起身來仔細(xì)打量這間倉庫。 他來的時候,倉庫的正門還上著鎖,是他親手把鎖打開的。 張老板思考了很久。 四個孩子到底是怎么進(jìn)入這間倉庫的?閔家兄弟和四個孩子的死亡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 他又一次想起閔于沉默的臉,狠狠搖了搖頭。 不會的,十歲的孩子怎么會有這樣的心思?怎么會一次害死四個孩子?何況他去查看的時候,鑰匙還好端端地放在抽屜里,不像是有人碰過的樣子。 可是……如果真的是閔于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