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jié)
小海松了一口氣。 “我們在城里復式大房子,一家子都住進去,又省煤氣又省電。她非要搬出去,恨不得三更半夜才回來……我這兩個女兒,只有大女兒像我,小女兒不像我,沒有生意頭腦,只會做賠錢的生意?!?/br> 詹臺帶著笑意,嘟囔了一句:“萬幸啊?!?/br> 可是張老板說的那些話,聽在小海的耳中,卻一聲比一聲振聾發(fā)聵,響亮得讓他從頭到腳像被雷劈了一遍似的。 熟悉……實在是太熟悉,太熟悉了。 一句比一句,更讓他覺得熟悉。 那個人三十歲的樣子,漂亮精致的臉上滿是市儈,揮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指說著如何省錢的話。 “做生意,要精打細算的呀。我閑在家里又沒什么事,好不容易有個單,才不要讓別人賺快遞費的錢呢?!彼驴季康氖稚献е鴤€自己用快過期的糯米粉做好的湯圓,推開洗頭房的門就要去送外賣。 “嘶,你這孩子!”她精明得很,輕輕捏了一把小海的耳朵,“臨期有什么不好?又沒有過保質(zhì)期,我們一家子自己也在吃的!我給我老公買蛋白粉,孝敬我爸我媽買老年奶粉,都挑快過期的便宜貨買?!?/br> “錢又可以生錢,子子孫孫無窮盡也。一傳一,十傳百,發(fā)動群眾的力量……”她唾沫星子四濺,雄心壯志,立誓要把自己的生意發(fā)揚光大…… 他上一次見到她,是在哪里來著? 是在寶靈街醫(yī)院,昏厥的她被送到了醫(yī)院,陰差陽錯之下,救活了自己一家?guī)卓谌说男悦?/br> 鐵軌上四個人像一列火車,每一個人都把手搭在前一個人的后背上。 四個人……透過層層薄霧,小海仿佛在那四個人之中,看見了朦朦朧朧的張總的臉。 小海知道了……他想起來了。 同樣的摳門,同樣對做生意頭頭是道,同樣的精打細算,同樣被茉莉救下了生命。 芳姐。 這個讓他無比熟悉的人,是芳姐?。?/br> 是的,他是真的見過張總。 他清清楚楚地想起了自己到底在哪里見過張總。 小海深深吸一口氣…… “您的女兒,我好像見過呢?!彼p輕開口,“我好像也見過您呢。只是您不記得了……” 張總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小海接著說道:“就是……寶靈街醫(yī)院啊。您的女兒有一次昏厥過去,被送去醫(yī)院,那一天,我也在醫(yī)院,看到過你們。我就在你們身后,那個青木工作室的老板送她過來的,對嗎?” 張總的嘴巴張得更大了,難以置信地望著小海。 小海卻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xù)說:“不過比起您的大女兒,我可能更喜歡您的二女兒一點。” 第115章 采蘑菇(二) 為什么以前沒有想過呢? 明明是那么明顯,冥冥中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 小海抬起下巴,看著張總,輕聲問:“您的二女兒,是不是叫芃?” 芳、芃…… 芳姐和阿芃。 小海想起阿芃說過的話。她微笑低下頭,脖子上掛著的高檔相機和鏡頭,說:“我從阿川高中的時候就開始跟拍他了……” 字里行間的任性,何嘗不曾暗示她優(yōu)渥的家境? 他有些明白了今天晚上為什么會來到這里。 張總心里的驚訝不亞于小海,目光在詹臺和小海之間轉(zhuǎn)換了幾次,傾身往詹臺的方向靠了靠,小心翼翼地問:“詹道長,您這位徒弟為什么會見過我女兒?阿芳和阿芃最近都出了不少事,我這次找您來看風水,要是真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訴我??!” 他的臉色嚴峻起來,揮手示意旁邊坐著的秘書往外掏錢,認真地說:“只要能消災,錢都不是問題!” 怎么能不擔心呢?從今年開春到現(xiàn)在,阿芃和阿芳先后遇到了危險。先是阿芃,深更半夜去追什么明星,撞見了殺妻的兇手毀尸滅跡,差一點就被殺人滅口。他們夫妻嚇得半死,苦口婆心勸說女兒回家來住,提心吊膽幾個月,剛剛松了口氣,一直待在家里大女兒阿芳又出了事。 誰能想到桌上放著的“自釀酒”差點成為滅了全家性命的罪魁禍首? 妻子在醫(yī)院抱著女兒,回頭說:“……年關(guān)不穩(wěn),你趕緊把生意停一停吧!” 他自己也雙膝酸軟,差點跪倒在病房門口。 生意當然是停了一陣子,省吃儉用求神拜佛只求平安度過。直到聽到張家村要拆遷的消息,張總才重新動了心思。 “畢竟是自己的家鄉(xiāng)嘛?!睆埧傸c頭,“我二十歲開始就在外面跑生意,省錢是省錢,但從來沒有虧待過村里誰。這次村里拆遷重建,村委會和村民們誰都信不過,就信得過我,怎么說都要我來回鄉(xiāng)搞搞建設(shè)?!?/br> “怎么說我也是個熱心公益的人嘛?!睆埧傂Σ[瞇地說,“以前也干過賠錢賺名聲的工程,蓋個學校建個公園,都不在話下。何況這次是自己家鄉(xiāng)開口,怎么也得回來幫幫忙。” 不賠錢一樣可以賺名聲,只要少賺一點就好了??偠灾@世界上能有會讓無利不起早的張總賠錢的項目,詹臺是半個字也不信的。 詹臺臉上的笑意漸漸加深,親手拿起茶壺,把張總面前的杯子斟滿水。 張總端起茶杯,小小喝了一口,話鋒一轉(zhuǎn):“……詹道長,這次特意請你來就是想替兄弟我看看,我這破土動工之前到底該準備些什么?畢竟幾百年的村子了,萬一一鏟車挖下去斷了根,傷了我以后的財運,那怎么辦?” “還有我兩個女兒的事……”張總憂心忡忡地看了看小海,“該怎么化解?再要是這么來一次,恐怕我可真要被嚇死了?!?/br> 詹臺懶散地往椅背上靠過去,骨塤在指尖溜了一圈,又迅速地隱回袖子里,狀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唔,進村的時候,在村口瞥見了一家酸湯面館……” 張總眼神一閃,立刻緊張起來:“道長果然神勇,只車上瞥了一眼就能看出他們家有古怪!真不愧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道,有你出手,我這錢花得也算值了!” 詹臺一抬手,銳利的眼神刀一樣飛了過去。地上畫著白色的圓圈,里面是燒焦的痕跡,連小海都看得出來。 三十年前面館老板曾死了自家孩子,三十年后,他們家這次又出了什么事呢? “誰知道了不說張老板家有點邪門?”張總謹慎地看了看兩旁,壓低聲音說,“他們家我是知道的。第一個孩子出了意外,就是那個撞鬼的意外,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村后一個廢棄的倉庫里?!?/br> “一家人哭天喪地,好不容易振作起來,這才生了第二個孩子?!?/br> “多好的一個兒子啊,打小成績好,初中開始就在城里上重點學校,還考上市里面的好大學,人長得又帥,哪哪都好。張老板一家這才揚眉吐氣,面館里貼了孩子的獎狀,結(jié)果眼看著要畢業(yè)了,偏偏出了事?!?/br> 什么事呢?小海全身的好奇心都被勾起來了,全神貫注地聽著。 “說是大學的時候談了一個女朋友,家里條件特別好,結(jié)果大三那會兒跟著他回了一趟老家,回去了就鬧分手。”張總嘆氣,“說是嫌貧愛富,看著他們家只是一個開面館的,就把他甩了。” 詹臺冷冷哼了一聲:“……張老板雖然不是大富大貴,家里面館還是挺賺錢的。又不是什么窮山坳里的農(nóng)村,哪至于看了一眼就分手?” 他眼神閃動,像早知內(nèi)情,輕聲說:“怕不是這男孩給白富美女朋友說了謊,騙人家自己是高干子弟,市中心好幾套房子,謊言被戳穿這才被甩了的?要再往深了說,大三暑假帶人家姑娘回家,保不準打著畢業(yè)就結(jié)婚的主意,那會兒……別是已經(jīng)懷孕了吧?以為吃定了人家,這才敢?guī)Щ丶???/br> 張總打了個哈哈沒有接話。 小海心里卻咯噔一下,抬起眼睛看著詹臺。 “總之呢,就這姑娘就跟他分了手。人家家里確實是有錢,轉(zhuǎn)手就把姑娘送出國讀書了?!睆埧偫^續(xù)說,“結(jié)果張家這個兒子可受了打擊,隔了小半年,這才新找了一個女朋友?!?/br> 小海心里的不安越來越大,似乎預見了故事即將發(fā)展的方向。 “……這個女孩子看著老實,其實蔫壞!臨畢業(yè)了,兩個人都在一塊兒了,又跟張家兒子鬧分手,聽說還專門發(fā)了短信說難聽話,嫌棄他家情況不好?!睆埧偪鋸埖爻榱艘豢诶錃?,繼續(xù)控訴道,“一連被兩個女朋友鬧分手,年輕小伙子一時想不通啊,就跳樓了!就前一陣子的事……可憐張家父母啊,辛辛苦苦生養(yǎng)了兩個孩子,結(jié)果到頭來一個都沒留得??!” 小海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張總。 他已經(jīng)回憶起張家面館的那個“兒子”到底是誰了。 故事的情節(jié)聽起來是這樣的熟悉,可是細節(jié)卻分明有那么多出入。 張總口中的張家兒子勤奮向上一往情深,被兩個嫌貧愛富的女朋友先后拋棄,想不開跳樓自殺。 可是小海印象中的那個人……如果沒有茉莉出手,那個人甚至早已成為逼死另外一個女孩的兇手…… 小海想起了李世華第一次走進茉莉洗頭房的場景。 天上下著雨,鋪天蓋地。地上的溪水宛如一條小溪,順著敞開的窗戶縫流進墻里。李世華穿著一件白色的毛衣,一頭撞進洗頭房中,一臉倉惶:“我……我怎么也找不到那棟樓?!?/br> 她一無是處,她碌碌無為,在她天之驕子的男朋友面前,她活得不如一只螻蟻。她想從樓上跳下去,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逃離手機里一條條傳來的侮辱的信息。 “張連?!毙『J暤溃皬埨习搴髞砩膬鹤?,就是張連啊。” 那個張連,那個讓李世華生不如死的張連。那個收到了一條分手短信之后來到洗頭房,從十八樓上失足墜下的張連啊。 —————————————————————————— 詹臺淡淡看了看小海,又轉(zhuǎn)頭問張總,說:“唔,這個事情我們之后再談,我倒是很好奇面館張老板之前第一個出事的孩子,聽說,是一次死了四個孩子?這事你清楚嗎?” 張總有些猶豫:“……事情過去三十年了。勉縣這地界,這幾年也就張家村經(jīng)濟好些,但也走了不少人了。許多知道這事的人,現(xiàn)在都不在了。出事的時候,我也沒在村子里,只是聽別人說過……” “那會兒正是六月份,白天已經(jīng)熱起來了,太陽落山之后還能有些涼意。我們這兒天黑得晚,夏天的時候小孩子們在村里玩到天黑再回家,也是很常見的事?!?/br> 大人們都很忙,誰顧得上管孩子。張總那時候剛剛生了大女兒芳芳,媳婦兒出了月子沒多久,他就出去跑活計。等回來的時候卻聽說,村里面女鬼作祟,一次死了四個孩子,連老村長的親孫子也在其中。 “張家面館開了很多年,是祖?zhèn)鞯氖炙嚵?。那會兒村里人做生意,他們家靠著和老村長的好關(guān)系,得了個靠馬路的好位置,生意更紅火起來。張老板為人知趣,老村長家里人在面館吃飯從來不要錢。再加上他特別喜歡孩子,夏天的時候一到下午就在面館里切個西瓜,勾得村里饞嘴的小孩子都去他們家吃?!?/br> “等到晚上哪家發(fā)現(xiàn)孩子沒回來,去張家飯館找,總能找來玩得忘記了時間的自家孩子,再一問,連晚飯都在面館里面吃過了?!?/br> “有的時候孩子們衣服里還掉點糖紙、零食包裝出來,再一問,也都是面館張老板給送的?!?/br> 張老板出手大方,喜歡孩子,是名副其實的“孩子王”;村里的家長越來越放心,常常到臨睡覺了再去面館里把自家孩子揪回去??善褪怯幸惶焱砩?,張老板和媳婦慌慌張張地跑到老村長家,說自己家的孩子不見了,現(xiàn)在都快半夜了還沒有回來。 “老村長這一聽,著急了。孩子們在村里玩倒還罷了,要是淘氣進了山,那就麻煩了。那會兒秦嶺不比現(xiàn)在,山里還有狼、還有狐貍、還有熊瞎子,成人晚上待在深山里,要是身邊兒沒有槍都兇多吉少,更何況四五歲的孩子呢!老村長趕緊讓人挨家挨戶去敲門,這一問,才問出來,少了六個孩子?!?/br> 六個? 小海一愣,脫口問:“這么多?之前不是說……在倉庫里只發(fā)現(xiàn)了四個孩子的尸體嗎?” 張總深沉地點點頭:“是六個孩子。這六個孩子里面,死了四個……” “最大的孩子當時十歲出頭,姓閔,叫閔于。這個閔于啊,小的時候倒算得上活潑可愛,長大了卻越來越古怪,人也陰沉。他有個親弟弟,當時也就三四歲的樣子,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后。” “他們父母在外地打工,兩個孩子就跟著住在張家村的外公和外婆一起生活。老人嘛,年紀大了總有些顧慮不到的地方,兩個孩子長得瘦瘦弱弱的,衣服也是忽大忽小,倒是都很喜歡去張家面館玩。” “張老板人好,看著兩個孩子饑一頓飽一頓,每次兩個孩子來了,隨便他們敞開肚子吃面。常去面館的幾個孩子,連著張老板自己的孩子,老村長的親孫子,像個小團體似的總在一起玩?!?/br> 半大小子最是淘氣的時候,何況又有十歲的大孩子帶著,什么搗蛋的事沒做過。 村里人一開始也沒有太擔心,以為躲到哪里去了,沿著路邊往京陵村的方向去找,哪知道找到廖家村的時候,見著了滿臉臟污的閔于,一手牽著自己親生弟弟,瘸著個腿。 老村長這一看,心都快跳到嗓子眼,攥住閔于的手追問,怎么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回來了,剩下的孩子們都去了哪里? 閔于哇地一下哭出了聲,十歲的半大小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嗚嗚哭著說了一通他們六個孩子下午是怎么進山的,又是怎么走丟的,他們兩個又是怎么迷路了,怎么摔跤的。 “原來啊,那天天氣實在太熱,幾個孩子說好了要去山里的小溪游泳,就趁著大人們沒注意,中午那會兒就溜了過去。閔于弟弟最小,他帶著弟弟進山走得最慢,漸漸就落在了隊伍后面。后來溪里有塊石頭滑了一下,他滑了一跤,磕傷了膝蓋,這一下,就徹底跟其他四個人失去了聯(lián)系?!?/br> 閔于揉著眼睛,嗚嗚咽咽地說:“我們沒辦法,我弟弟攙著我,慢慢悠悠往回走。他們幾個人跑得快,說聽說山里有狗熊下了熊崽,要去看看呢!就算看不著狗熊崽,也要撈點蜂蜜吃解解饞!” 老村長一聽,嚇得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