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夜色已深,其他桌上的人三三兩兩起身散去,他們桌上卻連麻將牌都沒有推開過一次。 “三缺一,怎么打?”李四緊張地吞了下口水,做賊心虛般說,“錢老二怎么回事,今天不來了嗎?” 孫三意味深長地瞥了眼李四:“怎么?既然這么想打,那你去找錢老二來???” 李四一愣,支支吾吾半天:“……也不是非要錢老二不可,萬一等一會兒,昨天那小孩兒也來呢。” 孫三最看不慣他做戲的樣子,冷笑道:“哥仨在這寒風里坐了一晚上,誰不知道誰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也別裝樣子。既然你李四不想一個人去找錢老二,不如咱們哥仨一起去,就算有什么事,三個人也比一個人說得清楚。” 會有什么事呢?孫三這話說得語焉不詳,可是其他兩個人卻連一句質疑都沒有,仿佛三個人彼此間心知肚明,如果去尋找錢老二就會發(fā)生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似的。 李四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就是不肯接口去錢老二家。 還是趙大啜了一口杯子里的茶,緩緩站起身:“走吧。” —————————————————————————— 錢老二家就在寶靈街后,離得不遠。三個人再是拖拖拉拉,走到的時候還不到十二點。 樓道里聲控燈不亮,三四樓間樓梯上堆了雜物,孫三走在最前,趙大和李四先后絆了一下,險些摔倒在樓梯上。 錢老二家在頂樓,三個人走到的時候出了一身汗。孫三眼尖,打眼便看見錢老二家的鐵門上,插了一把鑰匙。 仿佛在邀請他們進門。 李四打了個哈哈,干笑著說:“這老錢,年齡大了腦子也不行了,進家門忘了拔鑰匙,萬一遭了賊可怎么辦……” 他們站在門前,彼此試探眼色,都不愿第一個去碰門的把手。 僵持片刻之后,還是孫三冷笑一聲,上前拉開鐵門。 不過是輕輕一碰,朱紅色的鐵門便無比順遂地打開了。 三人肩并著肩站在門后,打眼便看見錢老二渾身赤裸,面色青白,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眉毛和睫毛上結了一層冰晶,跪在大開的冰箱門前,手和腳都赤紅青紫,腫脹得恐怖。 窗戶大開,房內似乎沒有暖氣,稍微靠近便滲人地冷。 而這樣冷的房間里,錢老二連一件衣服都沒有穿,幾乎將半個身子探進冰箱冷凍室里,仿佛一尊雪白的雕像。 趙大愣愣站了兩秒,輕聲問:“老錢是怎么死的?” 李四抖如篩糠沒有回答,孫三冷冷地說:“還能怎么死???活生生凍死的?!?/br> 第69章 藍精靈(四) 深夜寂靜的寶靈街上,傳來一陣刺耳的警笛。 接連幾輛警車從街上呼嘯而過,讓睡夢中的小海,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jiejie,警車來了?出什么事了?”小海睡在洗頭椅上,嘴里含糊地呢喃。 茉莉輕輕坐到他身邊,一下下地拍著他的手臂:“……噓……繼續(xù)睡吧。沒什么可擔心的?!?/br> “上次我給你講的故事,還記得嗎?有一群做了壞事的人,因為怕被警察叔叔抓起來,所以把臉涂成了藍色的,誰也認不出來。” “他們像耗子一樣躲藏在山的另一邊,像泥鰍一樣藏在河谷的泥沼中,可是無論他們躲多少年,最終都會被發(fā)現(xiàn),永遠也沒有辦法逃走?!?/br>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高低起伏是那樣和緩,仿佛在唱一首安眠的童謠。 “在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一群藍精靈……” 小海在茉莉溫柔的哄慰中,意識慢慢模糊,又一次閉上了眼睛。 他的呼吸重新變得平穩(wěn),做起了光怪陸離的夢。 茉莉微微勾唇,起身重新坐在了桌子前面。 她的面前,赫然擺了四張麻將牌,一面綠一面白,上面用朱紅色的字,寫著“東、南、西、北?!?/br> “拿走了你們的牌,有點抱歉?!避岳虼鬼菩Ψ切?,“可是你們那張臺子永遠也湊不齊人打麻將了,不是嗎?” 她細瘦的手指翻動著四張麻將,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東、南、西、北……”茉莉慢慢數(shù)著,微笑著將“北”那張牌翻了過去?!皷|”、“南”、“西”三張麻將牌還紅字朝上,靜靜躺在桌面上。 唯獨“北”字那張麻將被倒扣著,只能看見綠色的背面。 —————————————————————————— 趙大的家就在寶靈街的街尾。 他忙活了一整晚,直到天光大亮,早高峰的車流慢慢占據(jù)了整條街道,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自己家里。 可他剛剛躺在床上,眼睛閉上不過五分鐘,門口卻突然傳來急切的敲門聲。 “砰砰砰”不停,仿佛一只煩躁的大猩猩在拼命砸墻。 趙大唾了一口,努力壓抑住心里的怒火,終于在砸門的聲音整整十分鐘沒有停止之后,一把將房門打開。 果然不出他所料,門前站著的哪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剛從警局出來,才分道揚鑣的孫三。 “你想要什么?”趙大警惕地望了眼樓道,確認沒有任何一個鄰居打開房門,這才惡狠狠地壓低聲音對孫三吼道。 孫三冷冷挑眉:“你想讓我在這里說,讓整個樓道的人都聽到我們剛才在警局里的話嗎?” 趙大兇神惡煞地看著孫三,足足四五秒后才側過身,讓孫三進了門。 幾個小時之前,他們三個人在錢老二家發(fā)現(xiàn)了錢老二的尸體,連一秒鐘都沒有耽誤,立刻打電話報了警。三個人坐在樓梯上老老實實地等待,壓根沒有敢再進房門。 現(xiàn)場保存的很好,沒有一絲破壞,尸體沒有搬動過一下,證據(jù)鏈也沒有一點污染的跡象。連最挑剔的法醫(yī)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任何問題。 坦蕩得甚至有點不自然。 三個人在警察局錄口供的時候,表現(xiàn)也十分正常。李四膽子最小,年齡也最小,稍微被多問一點什么,眼淚就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和錢老二關系最親近,真的?!崩钏牡皖^,“真沒想到這么多年風風雨雨都過去了,他竟然死在這個時候。” 旁邊經辦的警官姓李,五十多歲年紀,敏銳地打量了李四片刻:“……感情這么好,剛見到尸體的時候卻連進門都不敢,就那么篤定人那個時候已經死了,連急救的嘗試都沒有?” 孫三的態(tài)度卻比李四直白許多,開門見山便問經辦的警員:“……錢老二是凍死的吧?這么冷的天把自己剝了個精光,房間窗戶打開,自己抱著電冰箱吹幾個小時,不死才不可能吧?” “都說人凍死之前會產生幻覺,覺得自己渾身像被火烤一樣熱得受不了。就是因為他快被凍死了,才會產生幻覺,把身上的衣服都脫掉的吧?” 李警官聲音更冷,沉聲問:“尸檢報告出來之前,死因都不能確定。你表現(xiàn)得這么好奇,又是為什么?” 孫三一愣,還沒來得及回答,旁邊的趙大卻迅速地開口,替孫三解圍:“老錢今天打牌的時候輸了錢,心情很不好。至于死因到底是什么,還是希望警官們替我兄弟錢老二主持個公道?!?/br> 他們三個人連房門都沒有進去過,一切有關錢老二之死的猜測,都朝著“自殺”或者“生病”的方向靠攏,清晨剛到,就在寶靈街的街頭巷尾傳得沸沸揚揚。 孫三、趙大和李四回家的路上,每個人都從其他人口中都聽見了昨晚那個離奇又恐怖的“凍死”案。 孫三做事從來不喜歡兜圈子,從警察局出來徑直大咧咧跨進趙大的家門。 “上次約定,說好事成之后多分我兩成。怎么樣?”孫三眼中精光閃爍,“你今天也看到了,錢老二貨真價實地死了?!?/br> 趙大冷哼數(shù)聲:“你當我傻?我許諾你兩成收入,那是需要你親自動手殺了錢老二之后,送給你的報酬。現(xiàn)在錢老二死是死了,但卻是凍死的,或者自殺了!這個跟你有一丁點關系?你哪里來的臉邀功?” 孫三鼻翼翕動,眼睛也有點泛紅:“你這是想賴賬?說好了天亮前干掉錢二我就能分到錢,現(xiàn)在錢二確實死了,你還有什么可說的?快點把準備好的錢拿過來!” 趙大嗤的一下笑出聲,仿佛看一個天真的孩子似的看著孫三:“我只問你一個問題,問清楚了,我就把錢給你?!?/br> 他身體前傾,眼睛水汪汪,目不轉睛地看著孫三:“你到底是怎么讓錢老二凍死的?” —————————————————————————— 李四的家離寶靈街不算太近,好在從警局出來的時候已經天亮,李四叫了輛車回家,在車上迷迷糊糊地硬撐著。 回到家,他拉上臥室窗簾躺在床上,想好好睡一覺。 身體明明疲憊到極點,腦子卻一直清醒,怎么樣也沒有辦法入睡。 鼻子里一直有一股奇特的腥臭味道,仿佛瞅準了方向一樣,拼命往李四的鼻腔里面鉆。 這到底是什么味道?有一點若隱若現(xiàn)的血腥味道,可是比血腥更隱晦的,卻是一點點不易察覺的……腐臭味道。 第70章 藍精靈(五) 那股惡臭聞起來像是腐壞了的rou或者魚。李四起身,瞇起灰白的眼睛,循著臭味,踱到了放在廚房的冰箱前面。 他眼疾已有多年,此時幾乎趴在冰箱前,才能模糊地分辨出來形狀。 雪白的冰箱發(fā)出細微的嗡嗡聲,就像是最尋常不過的家用電器,上面的小人兒貼紙已經舊得起了毛,每個細節(jié)都在提醒他這臺冰箱已經在他家里服役多年的現(xiàn)實。 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普通家電,此時在李四灰茫茫的眼中,卻仿佛閻王爺?shù)拇呙?/br> 錢老二那張鐵青的、結滿白色冰霜的臉,跪倒在敞開的冰箱門前的姿勢,像一幅隔了霧氣般的畫卷,深深地篆刻在李四的腦海中。 腐臭的味道越來越濃烈,李四站在冰箱前,顫抖的手已經放在冰箱門上,卻怎么也提不起勇氣拉開。 “你放過我吧兄弟……”李四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我真的沒想過殺你,我是想救你的。我給你燒紙,我給你燒紙成么?你在下面好好過,二十年后又是一把好漢。” 他奔去廚房,叮呤咣啷地翻出一個不銹鋼的菜盆,又匆匆忙忙地沖進了廁所。 小小的廁所四四方方,沒有窗戶。水池和馬桶相對,側墻上安著一個老舊的電熱水器,旁邊掛著一個土黃色的塑料花灑。 李四隨手把不銹鋼瓷盆扔到了廁所的地上,摸著眼睛摸索到老式馬桶的水箱蓋,一把掀開,從搪瓷蓋背面揭下了一個黏得牢牢的透明塑料袋。 他跪在地上,三下五除二撕開塑料袋,摸出了一卷捆得整整齊齊的粉紅色的錢。 可那錢,卻并不是百元大鈔。 粉紅色的薄紙上印著“天地銀行”和“伍仟億”的字樣,鈔票正中并不是熟悉的山水或人像,而是草草畫成的“別墅”和“童男童女”的圖案! 這不是真錢,這是冥幣。 李四小心翼翼地拿著一把剪刀,瞇起眼睛,顫抖著手指勉強剪開捆錢的紅線,將第一張冥幣點燃在不銹鋼的菜盆當中。 “冤有頭債有主,錢二哥,咱倆兄弟好了這么多年,你可是比誰都了解我的?!崩钏墓蛟诘厣?,有些神神叨叨地碎碎念,“除了那次那件事,我李四這輩子從來沒有作過孽,我膽小如鼠,從來不是成就大事的人,也沒這個膽子殺你?!?/br> “你的死真的和我半點關系都沒有啊?!崩钏囊粡埥又粡埖攸c燃手里的冥鈔,“錢二哥,你是知道我的,眼睛瞎了個七七八八,全靠著你們兄弟才活到今天。我想救你……也說話不算啊……” “我把實話告訴你,好讓你走得沒那么稀里糊涂。是趙大……是趙大覺得你嘴不嚴心不齊,派孫三來殺你的。冤有頭債有主,動手的是孫三,下令的是趙大,都跟我無關啊?!?/br> “……那天晚上,我本來是想告訴你的……可等我到你家門前,才發(fā)現(xiàn)早都來不及了……錢二哥,你就原諒兄弟我吧。有怨有仇,都沖著趙大和孫三那兩個孫子去……” 他一邊說,一邊摸索著剪刀尖在不銹鋼菜盆里翻動紙錢,時而發(fā)紅時而發(fā)藍的火焰在菜盆中歡快地跳躍。李四眼疾多年,浴室中大部分東西都只能模糊看到個輪廓,唯有火光映在眼中清晰無比,仿佛有撫慰人心的效果。 所有的冥鈔都化作了黑色的紙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特有的焦香,連冰箱前的腐臭都沖淡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