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他被這幾句不知所云的話嚇了一跳,隔了幾秒,才輕輕說:“……jiejie,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她背對著他站著,整張臉籠罩在橘燈的陰影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我呀……我什么都知道。”她說,緩緩轉過身。 “唔,今天你出現(xiàn)在這里有原因,我出現(xiàn)在這里也有原因。既然我們都出現(xiàn)在了這里……”她恢復了笑容,狡黠地說,“那不如物盡其用啊?海呀,你就留在這里,幫jiejie收拾屋子吧!” —————————————————————————— 小海直到第二天,目瞪口呆地看著一桶擺在房間里的白色墻漆的時候,才明白過來茉莉并不是在開玩笑——她是認真的。 他雖然只是個小孩子,她卻似乎沒有把他當做小孩子,比他身高還要高的滾筒刷子被她塞在了他手里,理所當然地吩咐他趕緊干活。 第一天幫工,小海很緊張。 可是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茉莉似乎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糊弄的人。 無論他刷墻刷成了什么樣子,她都笑瞇瞇地稱贊:“真是不錯!我們小海真的是太厲害了……” 甚至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她也毫無芥蒂,依舊興高采烈地問他晚上想吃點什么。 每天放學他在她的洗頭房里毫無建樹的忙活兩個小時,再回家的時候,她會塞給他一個小小的紅包讓他回家?guī)Ыo他的母親。 他的mama第一次拆開紅包就被一張嶄新的一百塊錢嚇了一跳:“這么多?” 她狐疑的眼神打量著他:“你都干什么了?人家能給你這么多錢?” 小海低下頭:“……可能她剛到這來,不認識其他人。估計是……太希望有人能幫助她了吧?!?/br> 有錢果然能使鬼推磨。 那之后的小海如果再去茉莉洗頭房,只要每天晚上回家的時候能夠拿回一個小小的紅包,他的mama就不會再介意自己的兒子整個晚上都在哪里。 偶爾,茉莉會留小海在洗頭房住下。 “唔,你媽今天晚上不會回來了……” 或者 “唔,你媽今天喝醉了,你回去不回去她都不知道……” 又或者,她會皺起眉頭,猶豫開口。 “你家今天來客人了,那……晚上你還是別回去了吧。” 后來那夜,樓上的他的家,敞開的窗戶里果然傳出了不堪入耳的聲音。 有鄰居唰地一下掀開窗戶,破口大罵:“……不要臉的狗男女,深更半夜不睡覺,搞什么搞……” 而他躺在洗頭椅上,捂著耳朵,眼淚打濕了身下一小片。 一次又一次,小海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茉莉若無其事,卻又分毫不差地說準了一件件事,對她的感情已經(jīng)從最初的驚懼駭然,漸漸轉向理所當然。 每個人的心里,或許都需要一個偶像。 與其說茉莉是小海的偶像,不如說……她是他的神。 —————————————————————————— 一年后的現(xiàn)在,小海在面對茉莉的時候,最開始的小心謹慎早已煙消云散。 他在她面前,就像是任何一個最普通的八歲孩子。 “……我好希望夏天趕緊來……”他趴在洗頭房的窗邊,仰頭看著窗外,“等夏天來了,jiejie教我游泳,好不好?” “你喜歡水嗎?”茉莉溫柔地問。 小海點點頭,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 “說到水,我差點忘記了……”他跑到木架子前,叮呤咣啷地翻著茉莉的舊東西,“上次下雨的時候就想幫你弄好,一直沒來得及。” 他拿了塊又薄又長的木板,從洗頭房里興沖沖地跑了出去。 很快,茉莉聽見窗戶外面?zhèn)鱽矶6_诉说穆曇簟?/br> 她有些好笑,走到洗頭椅旁邊,抬起頭,透過半地下室的窗戶往外看。 小海拿了一塊薄薄的窄長的木條,努力豎立在洗頭房的窗戶前面,細瘦的小手上蹭了許多污泥。 “你看這里有條排水溝,我把木板擋在這兒,遇上下雨天,雨水會順著木板往排水溝里流,就不會往洗頭房里倒灌了……” 他認真地說著,臉頰因為專注而微微泛紅。 原本銹跡斑斑的防盜窗早被拆開,只余下一個四方、狹小的窗口。 透過那扇小窗,茉莉靜靜地看著那個小小的,無害的,眼睛亮得驚人的孩子。 “木板是哪里找來的?還挺合適的?!彼蝗粏枴?/br> “啊,放學回家路上撿的?!彼f。 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他絲毫不顧朋友或者同學異樣的眼光,努力在路邊的垃圾箱旁邊搜索自己想要的東西??靸蓚€月的時間,一天都沒有停過。 “還挺難找的……”小海擦擦額上的汗,“我不想要太大太厚的,會擋住地下室的陽光……總共就這么一個窗戶,好不容易透點亮光出來,多寶貴啊。” 茉莉小聲打斷了他:“小海,我會帶你去游泳的。今年夏天。” 在他全神貫注無暇旁顧的瞬間,她的眼睛里突然盈滿傷感。 “如果……如果能有夏天的話?!?/br> —————————————————————————— 寶靈街上最近新開了一家麻將館。麻將館人氣興旺,又開在臨街的一樓,人氣十分興旺,連麻將桌都支棱到了寶靈街的人行街上。 小海每次放學經(jīng)過的時候,都不得不繞到馬路上走一小段。 一開始的時候,麻將館還很規(guī)矩的晚上八點準時關門。可是隨著生意越來越紅火,竟延長了營業(yè)時間,到晚上十一二點也不消停。 已是春天,天氣漸漸轉暖,支在戶外的麻將臺也十分有人氣??墒谴蚵閷⒌娜穗y免喧囂,戶外又可以抽煙,煙霧夾雜噪音,對左鄰右舍都造成了很大的困擾,怨聲載道。 已經(jīng)晚上十點了,麻將館還沒消停,吵鬧嬉笑的聲音一直傳到了洗頭房里。 小海厭惡地往窗外望了一眼:“jiejie,為什么有人喜歡打麻將???” “唔,你是問為什么有人喜歡打麻將,還是為什么有人要在寶靈街開麻將館?”茉莉眨眨眼睛,“這可是兩個不同的問題。” “如果是問打麻將嘛,那很簡單,就跟你上次喜歡打游戲一樣的嘛……” “至于為什么有人要在寶靈街開麻將館……”她笑意微斂,“因為……麻將館的老板窮瘋了。” “想不想看看他們怎么玩的?”她神神秘秘地彎下腰。 小海驚喜:“可以嗎?” 他聽到就像上次他打過的游戲,心底倒是真的生出了一點好奇。 茉莉咯咯笑:“當然可以,想看就去看嘛!” 她牽著他的手,又一次踏著夜色出了門。 隔了還有幾十米,小海就看見了人行道上四五張坐滿了人的麻將桌。 這個時間點,還在室外打麻將的,大部分都是五六十歲的老頭,也偶爾有幾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牌桌上放著白綠相間,形狀各異的花牌,還擺著零零碎碎的鈔票,大多是一塊、兩塊錢,最多也不過就是五塊錢。 寶靈街的老人們沒什么錢,即便是打麻將也花不了幾個錢。 小海好奇地走上前,努力在牌桌里辨認著。 “這幾個字我認識,東南西北。啊,還有一二三四這些數(shù)字……”他小聲嘀咕,“其他花花綠綠的都是什么意思啊jiejie?” 茉莉小聲回他:“我也不知道,但是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小海:“什么話?” 茉莉:“實踐出真知!”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被她反手輕輕一推,推到了最靠門側的一個小牌桌上去。 那牌桌上本來坐著四個人,看這么小的孩子湊了過來,不由“嘩”地驚嘆一聲。 “這么小孩子來這里湊什么熱鬧?” “你家大人去哪了?” “呦嘿,小孩子也想打麻將!” 或責備或嘲笑的聲音傳來,小海努力鎮(zhèn)定下來,面不改色地站著。 有人認出他了。 “這不是二單元李家那個小子嗎?就那mama帶著兒子的……” 他的mama風評不好。這句話說出后,投向小海的目光更有些不懷好意的探究。 可他半點不怕。 掌心被茉莉塞了一些東西,他一摸就知道是什么,便輕輕拍在桌子上。 是一沓子錢。 有一塊五塊的小鈔票,也有二十塊五十塊的大票子,沾著小海掌心的汗水,暴露在眾人的面前。 “呦嘿,mama賣命一晚上賺來的錢,要被敗家兒子給霍霍掉了。”有人嗤笑。 可是他在的牌桌上,那四個人卻彼此交換著眼色,露出算計和貪婪的表情。 “小孩子也是人啊,小孩子也有零花錢的。小孩子想玩把麻將,哪條王法規(guī)定不準了嗎?”牌桌正中央那個人開口了。 有人站起身,讓開了一個座位。 小海默默地爬了上去,在牌桌上坐好。他這才有機會打量眼前的幾個人。 坐在他正對面的,剛才開口說話的那個人,大概不到五十歲,雙鬢泛白,臉上油光滿面,沒有什么皺紋。一個又寬又大的金戒指戴在他短粗的手指上,看起來像是畸形的胡蘿卜。 坐在小海右邊的,是一個精干的瘦子,看起來六十歲不到,臉上溝壑縱橫,頭發(fā)卻烏黑錚亮,鼻梁上架著金邊眼鏡,很斯文的樣子。 坐在小海左邊的,卻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又矮又胖,人卻很老實,憨厚地對著小海笑了笑。 小海連忙沖他也點點頭,卻突然間發(fā)現(xiàn)那個人的瞳仁并不是黑色的,而是白色的,像是一碗稀粥打翻,濺進了他的眼中。 這是……一位盲人! 小海猛地低下頭,胸膛砰砰跳。對面坐著的人卻已經(jīng)不樂意了,催著他快些出牌。 “jiejie,我不知道規(guī)則,這個該怎么出啊……”小海十分緊張,小小的手指努力攥著冰涼的麻將牌,小聲嘀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