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有人上前扶起了他,他全身的力氣都靠在那人身上,慢慢爬了起來。 他白色的桑塔納徹底報廢,車前幾乎被擠壓成一灘軟泥,凹陷到碎成蜘蛛網的擋風玻璃前。 不幸中的萬幸,被黃教練追尾的那輛寶馬倒是受損不太嚴重,車身整體看起來受損不重,只是被他高速的追尾撞上了馬路牙子。 只要還能修,就沒事。黃教練慢慢站起身,拖著腿往司機的座位走過去。 他已經想過了,追尾是全責沒得逃,但是只要好好跟人家司機說說,搞不好能讓他少賠一點錢。 黃教練努力掛上最和善的笑容,走到駕駛窗前。 駕駛座前已經聚了七八個看熱鬧的人,嘰里呱啦說個不停,卻都在看見他走過來的瞬間集體噤聲。 黃教練心里嘀咕,還是走了上前。 “不好意思,我追尾了您的車……”他低著頭,正準備道歉,卻突然定住腳步。 他撞到的這輛寶馬因為巨大的撞擊力度而沖上了馬路,又在撞到水泥電線桿的時候最終停下來。他自己被安全氣囊撞得七暈八素,可是眼前的寶馬司機,卻沒有了他的好運氣。 擋風玻璃碎得滿地都是,寶馬車一頭撞上了灰色的水泥電線桿。 灰色的水泥電線桿牢牢卡在車前,駕車的司機被狠狠夾在座椅和電線桿之間,前胸被徹底壓扁,碎裂得像一塊破布。鮮血像是噴泉一樣,一大股一大股從司機的嘴巴和鼻子里涌出來。他歪著頭,脖子以一個極為詭異的角度掛在窗戶上,左邊太陽xue大約是撞到車側玻璃,現在血rou模糊,幾乎少了半張臉。 再不用多看一眼…… 黃教練倒抽一口冷氣,往后退了兩步。 “不……”他喃喃地說,拒絕相信眼前看見的情形——他,撞死了一個人。 怎么會這樣?怎么就會追尾撞死一個在等紅綠燈的人? 黃教練頭疼欲裂,勉強堅持著回憶今天晚上的遭遇。 有一只橘貓站在馬路中間,他為了避讓動物才打了方向盤。 他找不見手腕上的表,好像分不清左和右,錯把油門當成剎車。 對,是這樣!黃教練突然醒悟過來:“貓呢?我看到的那只貓呢?” 他回過頭,視線在寬闊的馬路上拼了命地逡巡,卻連一根黃色的貓毛都沒看見。 沒有貓?那剛才一驚一乍喊著路上有貓的人又在哪里? 黃教練絕望地找著茉莉:“是她……是她讓我分不清左和右,是她總是說些模棱兩可的話,讓我格外緊張。也是她,在我開車正認真的時候喊路上有貓,擾亂了我的判斷!” 一定是她! “茉莉!茉莉!茉莉!”黃教練大吼,“快出來!你在哪里!” 桑塔納后門打開,車后座上壓根沒有茉莉或者小海的身影。四周圍觀的群眾聚成了一圈,他茫然地抬頭環(huán)顧一周。 猛然間,黃教練看見了茉莉! 她穿著淺灰色的裙子,牽著小海的手站在車禍發(fā)生的兩輛車中間。她在和他目光交匯的時候露出詭異又陰森的微笑,就在他眼睜睜看著她的時候,一點點地鉆進那寶馬的后備箱里,消失不見了。 “為什么?” 黃教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渾身抖如篩糠。 他看見小海在撥手機里的號碼淡定地報警,像是壓根不在乎身邊到底有沒有茉莉。他仿佛全世界唯一一個看得見她,或者看得見她憑空消失的人。 第65章 在哪里(五) 警車和救護車幾乎同時到達。來急救的醫(yī)生拉開駕駛室的門,只看了一眼就搖了頭。 連嘗試一下的必要都沒有了。 幾乎被擠成一灘爛泥的尸體被放在了擔架上,用白色的裹尸袋嚴嚴實實蓋了起來。 黃教練愣愣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未來像那具尸體一樣被徹底埋葬,甚至沒有拯救的希望。 “我要去坐牢了,對吧?”他神經質地對著眼前的交警重復著,“我逃不過了對吧?我女兒才十八歲,今年正要考大學……我老婆死了好幾年了,現在我卻變成了殺人犯要去坐牢,我女兒該怎么辦?” 他的聲音哽咽,雙腿打顫,扶著車身抱著頭蹲了下來。 “我怎么辦??!我們怎么啊!”黃教練嘶啞著聲音嚎啕大哭,“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他像是被自己的一句話點醒,猛地站起身,抓住面前年輕交警的手臂:“……我開了幾十年車了,從來沒遇過這種邪門的事?!?/br> 黃教練神經質地看了看身邊,壓低聲音:“……是那個女孩兒,那個女孩兒讓我分不清左右,分不清剎車和油門……還有貓,貓也是她說的。你看到貓了嗎?沒有吧?” 他說得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年輕的交警聽著聽著,漸漸抓住話中重點,皺起眉頭:“我剛剛看了輪胎印,這么長的距離,你是壓根沒剎車光加速了啊。到底怎么回事?按你剛才的意思,是剎車和油門搞錯了?” 黃教練臉上涕淚橫流,掀起袖口擦著眼睛:“不是我搞錯……我不想搞錯的……” 幾十年的老司機,會犯這么低級的錯誤?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待,都不合邏輯。 交警隱約感到一絲異樣,走近那輛追尾的后車,白色桑塔納。 車基本上已經報廢,好在正面直撞,司機系著安全帶,安全氣囊彈出,除了鼻梁骨折之外渾身上下沒有大傷。 交警一邊想,一邊鬼使神差地彎腰,低下頭,朝駕駛座里面望去。 只一眼,他駭然心驚。 擋風玻璃幾乎全碎,副駕駛座上一片狼藉??墒歉瘪{駛的窗戶上竟然出現了長長一道血跡,乍一看像是個向前指的箭頭。 哪里來的血? 交警回頭,大聲喊:“你這車上還坐了別的乘客嗎?還有誰受傷嗎?” 黃教練還在抽噎,嘴里嘟囔著說了什么,交警沒有聽清。 可等他轉過頭想再檢查一下的時候,玻璃上那血紅的箭頭卻又消失不見了,空蕩蕩的、滿是灰跡的車窗玻璃依然在那里,沒有一絲異樣。 交警的心撲通撲通直跳,隱約察覺到了今天遇上的這起事故可能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他深吸了一口氣,抬起腳,順著箭頭指示的方向緩緩往前走。 相對于桑塔納來說,寶馬車受損并不算嚴重,只是后備箱輕微變形,連玻璃都沒碎。如果不是追尾的時機太巧,方向太刁,一下將寶馬車撞上了人行橫道電線桿,這場事故本應像任何一場城市常見的小事故一樣,絕不至于鬧出慘烈的人命。 即便是他,也會覺得有點古怪,更遑論剛才出現在車窗上他的“幻覺”了。 剛才那個血紅的箭頭,又到底是不是幻覺呢? 交警靜靜地看著兩車追尾的地方,突然間倒抽了一口涼氣,三步變作兩步跨上前,拽起后備箱拼命往上提。 車身變形,打開后備箱變成了極為困難的一件事。交警一邊用盡全力往上抬,一邊招呼著事故現場的同事快點過來幫忙。 “快!趕快!把后備箱給我打開!” 有人沖到了駕駛座,有人沖到交警身邊,慌亂一片。 黃教練也聽見了動靜,止住了悲泣,站起身走過來。 “要幫忙嗎?”他擦擦手,正想上前,卻突然看見已經被抬起的后備箱一角,露出了一段長長的凌亂的頭發(fā)。 那黑色的長發(fā),仿佛是任何一個最普通的女孩子的烏黑頭發(fā),此刻像瀑布一樣傾瀉而下。 每一個看到那露出的頭發(fā)的人,都從心底感受到了異樣和恐懼。 “三、二、一!”伴隨著另外一聲怒吼,后備箱被猛地抬了起來,力道之大甚至連變形的車身都震了片刻。 而轉眼之間,被掀開的后備箱里,立刻骨碌碌地滾出了一個東西。 黃教練定睛一看,幾欲作嘔。 滾出來的東西,那是一顆人頭。 那人頭十分怪異,臉上的皮膚不是青灰而是通紅,像被灼燒過一樣。外表看起來很年輕,乍一看就是年輕女孩的模樣,眼睛緊緊閉著,腦后的黑發(fā)猶如漆黑的沼澤,黏在了柏油路上。 圍觀車禍的人群轟然一下散開,四周都是凄厲的喊聲,交警一邊疏散人群,一邊拿著對講機在焦急地說著什么。人人似乎都意識到眼前發(fā)生了什么,對黃教練投來古怪的目光。 黃教練茫然地四顧,卻看見小海一個人,仍然靜靜站在桑塔納副駕駛車門的旁邊。 —————————————————————————— “jiejie,該走了。交警正在往這邊走。”小海緊張地抓住茉莉的頭,壓低聲音催促她。 茉莉反手捏了下他的手背:“放心吧,等我說幾句話,這就走?!?/br> 她湊在了桑塔納副駕駛的車窗邊。 “有的時候,我還挺想不通你的?!彼瓜卵垌柫寺柤绨?,“等了這么多年,不就是為了一家團聚?如果你不搞這么一出,你們一家人明明很快就要團聚了呀……” 即便沒有人,練車的時候茉莉也從不肯坐的……副駕駛座。 空空蕩蕩的副駕駛,一個人也沒有。 “嗯……是會慘一點的?!泵髅鳑]有人回答她,茉莉卻依然鄭重其事點點頭,像真的在和誰對話一樣,“唔,不管怎樣,你已經這么選了,我也只能理解啦……” 她極輕地敲了下車窗,臉上露出了微笑:“那就放心吧,早點回家?!?/br> 有一個交警狐疑地大步走了過來,小海拽住茉莉的手,緊張地往后退。 “這么晚,快點回家,別看熱鬧了?!苯痪欀碱^,正想再問什么,小海卻沒給他這個機會,轉身向前走。 他的掌心里都是汗,努力鎮(zhèn)定地往前走,直到再也看不見那慘烈的車禍現場才再一次開口說話。 小海聲音低沉:“jiejie,剛才教練車那里,你在對著誰說話?” 茉莉坦坦蕩蕩:“唔,還能有誰……我的線人呀?!?/br> 小海抬頭,不解:“線人?線人是什么?” 茉莉揉揉他的頭:“你這個小笨蛋,線人就是……臥底呀,最了解這個人的人,就是線人啊。” 小海疑惑:“那你說的線人,是最了解黃教練的人嗎?這個線人是誰呀?” 茉莉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最了解黃教練的人,當然是他日日相伴的枕邊人啦……” “他的老婆呀,還有誰比家里的女主人更了解這個家?不僅僅是了解黃教練一個人,還了解他女兒呢。不僅僅是一般了解,還是二十四小時全方位了解呢!真是我這幾年見過最盡職盡責的線人啦。所以你看,娶一個好妻子多重要……” 茉莉一邊喋喋不休天馬行空地說著,一邊領著小海,轉過寶靈街的路口。 不過短短幾天時間,櫻花就已經落盡,天空里不再有粉色或者白色的花瓣如雨滴般飄落,只有路邊偶爾幾朵枯萎的玉蘭,還能在夜色中帶了若隱若現的暗香。 他說:“jiejie,黃教練會沒事嗎?” 她微笑:“還在擔心?。课以趺锤阏f的來著,即便是有事,也沒事?!?/br> —————————————————————————— 黃教練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是后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