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唐軍會僵持？”尉遲恭問。

    “猜的?！眳沃倜餍πΦ馈?/br>
    “他也不容易?！崩罹高駠u道：“就怕走錯一步棋?！?/br>
    “其實大可以不必這么謹慎?！眳沃倜鞯溃骸耙袁F(xiàn)在的局勢而言，容錯率還是很高的?！?/br>
    呂仲明看著信出神，李世民在信件末尾提及局勢有變，襲擊長安是攸關(guān)生死的一戰(zhàn)，如果可能，務(wù)必放棄瓦崗這邊，回師來援。

    “你的事辦完了么？”尉遲恭問。

    “還沒有?！眳沃倜餍π?，答道：“我還沒想通，沒想通，就難以下戰(zhàn)書。”

    “想通什么？”李靖問道。

    呂仲明折好信，沉吟片刻，這些天里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隱隱約約，對他有所啟發(fā)，生是什么，死是什么？尉遲恭手下無數(shù)兵馬，李世民、李密、王世充……動輒上萬人的交戰(zhàn)，在許多人眼中只是一個數(shù)字，兩萬兵員，十萬兵員……可一旦到了戰(zhàn)場上，這些數(shù)字都化作了活生生的人。

    每一個士兵，都是鮮活的生命，有著喜怒哀樂，就像他呂仲明一般，從小在父母的身邊長大，養(yǎng)大后，為了這樣或者那樣的理由去參軍，猶如蟻群一般沖鋒陷陣，最終將性命犧牲在沙場上。

    “生死是什么？”呂仲明問。

    李靖有點意外，說：“這不是你們道家鉆研的事么？”

    呂仲明嗯了聲，期待地看著李靖，李靖道：“在認識紅拂以前，生對我來說，是安置身心，認識紅拂，前往并州之后，一生乃是尋找我自己的位置，不甘人下，在亂世中找尋一席之地?！?/br>
    呂仲明點點頭，正在這時，翟讓親自來了。

    翟讓鎧甲未卸，滿身血氣，在廳堂內(nèi)坐下，長嘆一聲。

    呂仲明打量翟讓，他對這家伙印象好不到哪里去，畢竟也是他和李密那筆爛帳，才害得他們這么狼狽，要不是尉遲恭能打，說不定兩人就有大麻煩了。尉遲恭去救他手下這么多人，目地也是為了挖他的墻角，大家誰也別說誰狡猾。

    “尉遲兄弟，我輕信李密，對不起你們?！钡宰尦谅暤?。

    尉遲恭一聽便知翟讓已經(jīng)都調(diào)查出來了，只是微微一笑，答道：“不礙事，傷已經(jīng)好了?！?/br>
    翟讓倏然動手，兩根手指居然是朝自己雙眼戳去，呂仲明與尉遲恭同時色變，閃電般的瞬間出手，饒是如此，翟讓手指卻依舊戳中了一雙眼睛，呂仲明與尉遲恭合力，險些就拉不住。

    “你瘋了！”呂仲明道。

    尉遲恭驚魂猶定，幸虧及時拉住翟讓，尉遲恭憤怒道：“翟讓！如今大敵臨頭，你不去準備退兵，為你小弟的錯，還我一對招子有什么用？！”

    翟讓雙目流淚，紅腫，長嘆一聲。

    呂仲明這下對他徹底改觀，已不再膈應(yīng)他了，轉(zhuǎn)身去拿來尉遲恭用剩的藥膏，小聲道：“來，我給你上點藥?！?/br>
    “李密日益驕縱?！钡宰尩溃骸暗惨驗樗?，瓦崗才有今日之盛。我還記得當年剛認識他的那一天。”

    那時候李密猶如喪家之犬，楊玄感兵敗如山倒，參與起義的兵員一夜間滿門抄斬，李密先逃到冀州，再逃到太行山以東，在村鎮(zhèn)中結(jié)識一名秀才，娶了個妻子，結(jié)果被人告發(fā)，不得不拋棄丈人一家，自己逃跑。

    李密四叩無門，起義軍首領(lǐng)都不愿接受這人，李密空有滿腹策略，卻投奔無門，最后來到滑縣，翟讓率軍搶糧歸來，見李密系了根繩子，懸在樹下預(yù)備上吊，便救下李密，將他帶了回寨中。

    “我不懂爭天下?！钡宰寚@道：“也不想當皇帝，唯一的念頭，就是帶著弟兄們安守一方，有一口飯吃，這些時候，李密說洛口倉可取，我便帶著弟兄們?nèi)ゴ颍抑粫蛘?，也只能打仗。我把弟兄們帶上了這條路，卻不知該走向何處，李密想的越來越多，我總是跟不上他?！?/br>
    “他的初衷是好的?！钡宰尩溃骸拔乙殉啡ニ鴻?quán)，令他閉門思過，尉遲將軍大度，若唐王問起，翟讓將一力承擔(dān)?！?/br>
    尉遲恭看著翟讓，不禁有些動容。

    翟讓臉上有一道刀疤，赤裸的手臂上滿是傷痕，可見確實是身先士卒，歷經(jīng)連場大戰(zhàn)，尉遲恭嘆了口氣，說：“大當家想的，我都明白?！?/br>
    “打仗很累?！蔽具t恭給翟讓斟上酒，說：“殺人殺得手軟，有時候，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過過自己的小日子。奈何這世道，你不殺人，別人就來殺你。”

    “是啊?！钡宰尪似鹉潜?，一飲而盡，說：“來日若有變數(shù)，我還想請尉遲將軍一件事?！?/br>
    尉遲恭眉毛微動，期待地看著翟讓。

    “天下大亂既起，必有明主現(xiàn)世?！钡宰尩溃骸斑@是魏征說的，若可能……”

    說到這里，翟讓卻沉吟片刻，而后道：“罷了，此話本不該說，就此告辭。”

    尉遲恭也沒有再問，起身道：“大當家慢走?！?/br>
    翟讓站在院子里，回頭看了一眼，天氣悶熱，小雨下了起來，他便這么站在雨里。

    “大當家留步。”呂仲明終于替尉遲恭問出了那一句話，也替翟讓說出了那句話：“唐王不日間將東來，大當家可愿意與唐王一晤？”

    “不了?！钡宰屜胍膊幌?，淡淡道：“若真有那一天，我想請尉遲將軍，把我的小弟們帶到唐王面前，善待他們。”

    “那你呢？”尉遲恭問。

    “我留在洛口，陪陪李密。”翟讓道：“我已勒令他終身不得再離開此城一步，我在這里當個縣令，不管是誰當皇帝，我就幫著他看看糧倉，陪李密喝喝酒，也是好的?！?/br>
    尉遲恭一笑，翟讓難得地也朝他們笑了笑，一抱拳，轉(zhuǎn)身告辭。

    翟讓走后，呂仲明唏噓實多，本想前來坐收漁翁之利，沒想到最后卻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只能說是人算不如天算。

    “準備全軍撤退罷?！蔽具t恭道：“咱們已經(jīng)起不了多大作用，翟讓也愿意放咱們走，五天之內(nèi)撤離?！?/br>
    “你確定真會讓咱們離開？”李靖問道。

    尉遲恭答道：“翟讓要投王世充，李密大勢已去，到時我自請調(diào)任偃師城，再半路離開就行?！?/br>
    李靖點點頭，離府前往兵營布置安排，呂仲明坐在廊下，心想要怎么在離開前朝善無畏搦戰(zhàn)。善無畏此刻或許正在設(shè)法調(diào)解瓦崗之亂，然而亂勢既成，王世充又越過北邙山，此刻將是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危機。

    尉遲恭看著呂仲明，眼中充滿了溫柔，彼此對視一眼，倏然都心有靈犀。呂仲明側(cè)過身去，與他的唇輕輕一碰。

    深夜，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翟讓是個……”呂仲明想給翟讓下個評價，卻不知如何去定義這個男人。

    “仁心，寬厚。”尉遲恭道：“原來你喜歡這種溫柔的男人？我也可以很溫柔?！?/br>
    呂仲明：“沒有，我只是覺得他很聰明，世人都覺得不夠，只知道取，他卻懂得舍，將自己親手建立的瓦崗解散，并入洛陽軍，這樣他的兄弟們能安享高官厚祿，既保住了感情，又保住了大家的性命?！?/br>
    “因為他覺得他活著，不是為了爭天下?！蔽具t恭無所謂道：“世上有許多東西，他看得比稱霸天下，成王稱帝要重得多。”

    “你說打仗累，是真心的么？”呂仲明問道。

    “當然。”尉遲恭答道：“我活著也不是為了殺人，建功立業(yè)雖好，但一路朝上爬，哪有夠的時候？爬到了頂上，還得提防同僚暗算，自古權(quán)傾朝野的名將，俱難得善終，該放手的時候就得放手，打仗殺人，那是迫不得已。你呢？”

    “你活著是為了什么？”尉遲恭一本正經(jīng)問。

    “不知道。”呂仲明不得不承認，他從來沒想過這一層，父賦予他生命，讓他做個自由自在的快活的小孩，卻從不規(guī)范他的路，也從未說過，長大以后要做什么，每天不問世事地過，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呂仲明問：“那你不為建功立業(yè)，有什么別的事情想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