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瑅像了解自己一般深深了解著甘棠。

    好感，信賴，這些感情對甘棠來說是稀缺的不可再生資源，伴隨她一天天成長，越來越熟練地將外人排斥在世界之外，她的心腸也不可避免地堅硬起來。

    甘棠的世界，早被她鑄成了銅墻鐵壁，只準流放發(fā)配，絕少接納。

    “小瑅”是被她劃分在自己世界里最不加設(shè)防的存在，而自己，正一步步踐踏甘棠的善意，損毀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

    倘若不去制造，只是消耗，要不了多久，他會徹底失去甘棠。

    甘瑅因這預(yù)想而被將逼到懸崖絕境，進一步是地獄，退一步是絕壁。而他踟躕不定，進退兩難。

    晚飯后，他站在甘棠門前，猶豫著要不要敲門，敲了門又該說些什么，冷不防門被甘棠打開了，她好似早就料到甘瑅在門前一樣，不善地瞪著他，那眼神好像在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甘瑅愣了一下，出口的卻是，“你怎么知道我在門口？”

    甘棠高深莫測看著他，“心靈感應(yīng)。”

    因為這兩句電波不對的話，氣氛莫名緩和了。

    甘棠鼓足勇氣拉下老臉，把甘瑅的手一抓，“走，跟我出去談?wù)?。?/br>
    甘瑅垂眸看著被她握住的腕，“哦。”

    生日當(dāng)天，甘棠還是有點特權(quán)的，哪怕七八點拉著弟弟出門，mama也沒說她什么，就叮囑了幾句注意安全。

    甘棠拉著甘瑅氣勢洶洶下了樓，氣勢有點像強搶民女的惡霸。而甘瑅默不作聲給她拉著，還真有點像那被搶的民女。

    被她抓住的手腕燙得驚人，還帶有微微的麻痹，那麻痹很快擴散來，半只手臂都輕飄飄的，仿佛失去重量。

    甘瑅自虐地享受這感覺，以至于這一路走得心不在焉，只記得路燈不斷后退，影子短了又長。

    直到甘棠松了手，他才如如夢初醒，環(huán)顧四周，嘴角噙了一點笑意，道，“姐，你確定要在這兒談？”

    夏天的壩堤，白天草木欣榮，陽光和煦，傍晚微風(fēng)吹拂，適合納涼散步?？涩F(xiàn)在是冬天，站在壩堤上，入眼就是一片蕭條，甚至連路燈都比別處暗些。

    甘棠有點羞惱，她就是想找個安靜地方，也沒多想，哪想到冬天的堤壩會是這樣。她一指堤壩旁邊坡底的一個小公園，“去那吧。”

    這小公園已經(jīng)有些年頭，器材剝漆掉了色，還生了一層銹。甘棠純粹是看中了這邊有幾盞路燈，看起來稍微亮堂點。

    她往吊著的秋千上一坐，甘瑅就順勢坐在她旁邊的另一個秋千。

    甘棠悶著頭蕩幾個來回，終于還是遲疑著開口，“小瑅，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難了？”話一出口，她又連忙欲蓋彌彰地解釋，“你不想說就算了，我沒有打探你隱私的意思，只是……這陣子你心情不好，我是知道的，我也一直在等你主動找我，假如……假如是我哪做錯了，傷害到你了，我道歉?！?/br>
    因為孫亦梔的控制欲，姐弟倆都對隱私看得很重，甘棠一方面擔(dān)心甘瑅心里有事憋得難受，另一方面又擔(dān)心惹他誤解，一段話說得小心翼翼。

    甘瑅的心忽然就柔軟下來，他的jiejie啊，他都能想得到這半個月里，甘棠是怎樣一面擔(dān)心著他，一面檢討自己，還要在把事情挑破和維持事關(guān)隱私的他的自尊之間猶豫不決。

    他不僅傷害了她，也看輕了她。在他認定自己會被毫不猶豫拋棄時，甘棠卻在實打?qū)嵉臑樗械綉n慮。

    “姐，我……”

    甘瑅的思緒紛亂，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站在命運的岔路口，接下來要說的話，將決定他的未來，或許還有甘棠的未來。

    “我能不能先問你一個問題，那封情書，你后來是怎么處理的？”

    甘棠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老老實實道，“我把那個人拒絕了?！?/br>
    “你那時說的恐男癥，是因為那個人嗎？他……有沒有對你做什么？”

    甘棠頓時覺得自家弟弟腦洞太大，她還能被做什么，sao擾？強吻？這又不是在演電視劇。

    她忍著莫大的羞恥道，“他叫我老婆?！弊詈髢蓚€字出口的時候，甘棠的話音都在顫，“不覺得很惡心嗎，還有什么我愛你，我喜歡你之類的，聽著都反胃。”

    這些詞匯都是甘華德和孫亦梔愛用的，它們本身沒有錯，只可惜運用他它們的人一個付諸rou體毆打，一個付諸言語暴力，久而久之，受到這些“愛的教育”的甘棠，條件反射地對它們生出惡感來。

    甘瑅設(shè)想了那場景，忍不住笑了一下，“是挺惡心的?！?/br>
    “所以我就拒絕了他?！?/br>
    “所以？”注意到她的言語漏洞，甘瑅眼神奇異，“姐，你有沒有想過，假如那個人沒說出這些詞，性格也很好，并且他很喜歡很喜歡你，你還會拒絕他嗎？”

    “那個人根本就不喜歡我，那只是場惡作劇?！?/br>
    “我說的是如果，姐，你不敢假設(shè)，對嗎？”

    甘棠有些不悅，今天的甘瑅太過咄咄逼人了，問的都是她想逃避的內(nèi)容。

    “我不知道，小瑅，現(xiàn)在說的是你的問題，關(guān)于我的話題到此為止好不好？”她的話語里幾乎帶著哀求了。

    甘瑅苦笑了一下，“我的問題和這有關(guān)，我收到了一封情書?！?/br>
    “是個有點聒噪的女孩，說起話來像炮仗，她……長得挺好看的，模樣秀氣，尤其是眉毛，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她笑起來有個不明顯的梨渦，扎馬尾的樣子有點俏皮，可我覺得她頭發(fā)披散著更好看。”

    最初描述的還是金楚嬈，但甘瑅其實記不太清女孩究竟長什么樣了，說著說著，對象就成了甘棠，語氣也情真意切，患得患失起來。

    “姐，我不知道怎么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br>
    甘棠沉默了，她從來沒有想過小瑅會同另一個女孩扯上關(guān)系。

    印象里的甘瑅仍是纖細天真，遲鈍又沒有侵略性的小孩子，可眼前的這個，分明是個會為女孩子苦惱憂煩，患得患失的少年。

    她如打量陌生人一樣看著眼前這個少年，他的肩膀仍然瘦削，看起來并不怎么符合少年的定義，五官卻隱隱銳利，尤其眼尾線條，略微上挑，顯出幾分凌厲，他的瞳孔顏色格外的深，一眼望不見底，再尋不出昔日的無辜模樣。

    沒錯，這是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