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照河山_分節(jié)閱讀_28
那暴吼簡直炸雷一般,葉真手一抖,小餛飩骨碌碌順著外套滾落下去,留下一溜污漬。 玄鱗也嚇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這是!” 食客紛紛扭頭,只見店鋪老板站也不是躲也不是,笑得比哭還難看,兩個日本人隔著桌子大聲嚷嚷這什么,面前還有幾個掀翻了的碗。 其中一個日本人敲著桌子,用生硬的中文怒道:“你是瞧不起人嗎!為什么賣給我們的價格比別人高?以為外國人就可以隨便欺騙,是不是?” 老板苦著臉道:“好了好了兩位先生,就一塊錢而已,小店有眼不識泰山,以為您二位看不懂中文……” 他倒是老老實實的爽快認(rèn)了,圍觀食客頓時都有點哭笑不得。大連是旅游勝地,有些小攤販看到外國人便趁機宰一刀,少則幾塊錢,多則幾十塊——這也是常事。反正路邊店鋪定價沒個準(zhǔn),老板要多少便是多少,欺負(fù)人家聽不懂中文罷了。 誰知道這兩個日本人能看懂中文,知道菜單上寫的是什么價,那小老板偷雞不成蝕把米,踢到鐵板了。 “我給兩位道個歉還不成嗎?這樣吧,按原價打個八折,您兩位看還成不?” 那小老板點頭哈腰,先前吼叫的日本人則罵罵咧咧,把碗一摔:“你們中國人最會撒謊,為了一點小錢就這樣,真是不知羞恥!” “說什么哪?誰不知道羞恥???不就是一塊錢,至于嗎?”那小老板也來了點火氣,一指門外說:“老子道歉都道過了,你還想怎么著?成,為了表達小店的歉意,錢不收您二位的了,您走吧!” 那日本人還想罵,被同伴拉了一下,用日文高聲說了句什么。葉真沒聽懂他的意思,玄鱗的臉則瞬間沉了下來。 葉真半個人趴在玄鱗肩頭:“叔——!那人說什么???” “誰是你叔,叫爸爸——!”玄鱗漫不經(jīng)心的敷衍道:“沒說什么,咱們走吧?!?/br> 他起身把兩張二十的鈔票丟在桌子上,找零也不要了。誰知道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拉葉真,先前那個滿口生硬中文的日本人哈哈大笑,高聲說了一句:“沒錯,本來就不該收我們的錢!哪有爺爺來孫子家做客,孫子還要收爺爺錢的道理?” 這下不只是葉真,店里很多人的臉色都同時變了。 這話如果是在其他地方說,可能也只是單純的辱罵罷了。但是在旅順和南京,這就是融入骨血之中的奇恥大辱。 遭受過大屠殺的城市,無數(shù)婦女被日本侵略軍凌辱;戰(zhàn)爭結(jié)束了,那個時代也結(jié)束了,但是烙在他們靈魂里的傷痛卻永世不滅——一些日本右翼分子仍然聲稱,這兩個地方的中國人,其實是日本人的后代! 這種惡意的揣測,放到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身上,都是無法容忍的國恥!何況中國人對祖宗和血統(tǒng),又比任何其他民族都更加重視! 葉真雙手發(fā)抖,玄鱗死死抓住他肩膀,壓低聲音喝斥:“別沖動!先等等再說!” 那個日本人哈哈大笑,他的同伴往桌子上扔了張整鈔,把他拽了出去。 葉真幾乎已經(jīng)聽不見其他什么了,看見他們要走,幾乎是兩眼發(fā)紅的往上沖。玄鱗一把按住他,兜頭一巴掌甩過去,厲聲道:“你想當(dāng)街鬧事嗎!” 葉真全身發(fā)抖,牙齒咯咯作響。玄鱗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他才漸漸稍微恢復(fù)了一點神智。 “老子要廢了他們,”他神經(jīng)質(zhì)的重復(fù),“老子要廢了他們。” 玄鱗皺眉,半晌道:“這個時代有警察,有法律,如果你被抓進去,要保你出來會很困難——懂嗎?” 葉真又清醒了一點,說:“我懂?!?/br> 他眼底的血色漸漸退去,但是眼神仍然冰冷刺骨。 玄鱗放開鉗制他肩膀的手,盯著他看了幾秒鐘,點點手表說:“我等你二十分鐘,快去快回?!?/br> 葉真喘著氣,緩緩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飛快的大步跑開,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那天晚上葉真回家的時候,用外套兜帽遮著臉,嘴角淤青一塊,一看就是被人揍的。 龍紀(jì)威靠在沙發(fā)上看文件,伸手招了招,說:“葉十三!過來!誰打你了?” 葉真悶著頭在他面前晃了一圈,一聲不吭,躲房間去了。 龍紀(jì)威奇道:“這孩子失戀了不成?” 玄鱗叭叭叭的捏著手指關(guān)節(jié),一臉趾高氣揚的走過來,獰笑道:“沒失戀,不過被他親愛的爸爸大人我給揍了。” “……”龍紀(jì)威問:“你揍他干嗎?” 玄鱗于是一屁股挨著龍紀(jì)威坐下,以一個扭曲且不可思議的角度膩歪在龍紀(jì)威身上,添油加醋把今天在小餛鈍攤上的事情重復(fù)了一遍。說到兩個日本人用日語交談的那段話時龍紀(jì)威一下子就聽懂了,驚奇道:“這年頭東北還有這么彪的日本人?走街上不怕被人套麻袋嗎?” 玄鱗漫不經(jīng)心道:“二百五走到哪里都有,前年在南京不還有個日本交換生往萬人坑了吐了口痰么,當(dāng)場就被人按住左右開弓抽了十幾個耳光……老實說吧,那倆人今天就算沒遇上咱兒子,也絕對沒法善了,當(dāng)時店鋪里這么多人呢?!?/br> 他又把葉真跑去找那倆日本人的經(jīng)過跟龍紀(jì)威匯報了一遍,語調(diào)之間頗有點沾沾自喜:“咱兒子還是很聰明的!搶了錢包就跑!跑到?jīng)]人的小巷子里直接開打!五分鐘解決戰(zhàn)斗!” 龍紀(jì)威說:“很好嘛玄鱗同志,葉十三小同學(xué)跟著你不僅學(xué)會了打架栽贓。還學(xué)會了搶人錢包……把你的手從我身上拿下來!這么大的人了別整天湊上來求蹭臉!” 玄鱗怒道:“你不愛我了嗎!” 龍紀(jì)威翻一頁文件,冷冷淡淡道:“你也可以照著你對葉十三小同學(xué)的樣子往我臉上來一拳,然后試試看你能不能活著走出這道門……” 玄鱗:“……” 玄鱗立馬乖了,雙手捂胸做熱淚盈眶狀:“爸爸我這是在對親愛的兒子進行愛的教育??!爸爸我要是不揍醒他,那倆小鬼子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可以送去燒了啊!你知道嗎孩子他媽!咱兒子把那小鬼子踩在腳底,十個手指一根一根擰下來,擰一根問一聲:誰是誰爺爺?嗯?誰是誰爺爺?” 龍紀(jì)威怒道:“誰是孩子他媽?!” 玄鱗嬌羞道:“總而言之就是這樣了,在葉十三小同學(xué)狂性暴發(fā)大開殺戒的時候,親愛的爸爸我沖上去,平地一聲大喝,喚醒了迷途上的羔羊!然后就把他提溜回家來了?!?/br> “……你怎么說的?” “咳咳,我說!”玄鱗昂首挺胸,正氣凌然道:“我照頭給了他一巴掌,說:毛慶熙!別打了!你媽叫你回家吃飯!” 龍紀(jì)威:“……” 龍紀(jì)威面無表情的盯著玄鱗,半晌緩緩道:“你們父子倆真是壞完了……” 小房間里沒有開燈,葉真躺在床上,盯著昏暗里天花板模糊的輪廓。 他本來以為憤怒的余韻會持續(xù)很久,誰知道躺下來的時候,精神感到的只有疲憊,甚至連身體的感覺都麻木了。 他想起以前拜師學(xué)藝的時候,祖師曾有一句教導(dǎo):“我們習(xí)武之人,需忍得常人所不能忍,更需超出常人之品德心性,以德報怨,以感化他人,方能成就上上之境?!?/br> 當(dāng)時葉真年幼,立刻駁回祖師:“孔圣人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師傅何解?” 祖師不悅反問:“豎子!依你之見又該怎樣?” 葉真道:“以直報怨而以德報德,可稱君子;以怨報怨而以德報德,是人真本色!” 葉真因為這一句話而吃盡苦頭,最終被師門遣送回家,師傅對他的評價是:少年頑劣,心性偏執(zhí),不是個可以習(xí)武的人。但是他父親并不這么認(rèn)同,葉真的習(xí)武天才是十里八鄉(xiāng)遠(yuǎn)近聞名的,于是很快便為他找了另外的師父學(xué)習(xí)點xue秘術(shù)。 點xue不像武俠小說里寫的那樣,仿佛是門隨隨便便什么人都可以學(xué)的功夫。實際上在一些地方,被允許學(xué)習(xí)點xue的弟子是經(jīng)過層層考驗的,人品和德行必須完善無缺,性格稍微有點瑕疵都不行。 葉真的第二任師父跟那位“以德報怨”的老師傅不同,相當(dāng)喜歡這個年少氣盛的小徒弟,還多次跟人稱贊他是:“心地純良,靈臺明凈,將來必成大器!” 如果沒有戰(zhàn)爭的話,葉真也許真的能繼續(xù)修煉下去,直到成為罕見的高手,甚至是一代宗師。 但是那場大屠殺爆發(fā)了,那個時代的葉真生命走過十五歲,然后便死在了他自幼的信念之下: 以怨抱怨,以德報德;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他永遠(yuǎn)也無法像這個時代的人一樣提倡“寬容、諒解”,他最想做的,便是十倍百倍將自己的怨恨和憤怒發(fā)泄出來,不管對方是山地家族的后代,還是口無遮攔行為張狂的普通日本人。 就算有玄鱗在身后緊緊拉著,他也無法避免的走向了深淵。 那條路沒有光明,沒有終點,不能回頭。 葉真沙啞的嘆了口氣,緊緊閉上眼睛。 房間門被輕輕推開了,玄鱗敲了敲門板,問:“兒子,你睡了嗎?” 葉真閉著眼睛,懶得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