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別桌的菜都一道一道送上，自己桌上卻是空空如也，少年腹饑難耐，不悅地拍著桌，想要發(fā)作，但想到剛才那窘迫，再次忍下。他無聊之際，便側(cè)耳傾聽著周圍之人的談話，想知道為何這小小的留仙鎮(zhèn)突然多了這么多江湖人。但四周雖坐著不少一看便是武林中人，卻似是有著默契，天南地北地亂談，就是沒有一個有談到為何群集于此雁蕩山下。少年聽得七葷八素，卻什么消息都沒聽到，兼且肚餓，更是嗔怒。

    “小二，我們的飯菜怎么還沒上來？！”葉凡趕在少年發(fā)作之前大聲叫喚。

    負(fù)責(zé)招呼的小二看暫是沒客人再上門了，懶洋洋地瞄了兩人一眼，向后面走去，過了會兒，端出個盤子。

    “抱歉，我們一向不準(zhǔn)備這些的，所以難免慢了點(diǎn)了。你們快吃，吃完快點(diǎn)走。”說是抱歉，語氣冷冰冰的，一點(diǎn)道歉的語氣都沒有，只差趕人了。

    少年瞪著那兩碗又冷又硬的白飯，一盤瘦瘦小小的青菜，還有一眼就差不多可以數(shù)清有多少塊的鹵味，猛地抬起頭來?！斑?，你這小二未免也太過狗眼看人低了！”他的雙眼兇猛，森森然地閃著寒光，憤怒的樣子讓人乍生錯覺，似是一身逆毛都已豎起，隨時(shí)會撲上前的兇猛獅子，小二嚇得退了一步，語氣結(jié)巴地回答。

    “這這這……你們本來點(diǎn)的就是這些啊……”

    “就算我們點(diǎn)的是這些，可也不是點(diǎn)剩菜。你送這些沒人要的東西上來，你當(dāng)我們是乞丐？！”少年勃然大怒，幾欲一掌拍在桌上——桌子得保的原因是他及時(shí)想到右手傷勢未好。

    旁邊有人嗤笑?！靶∽?，沒錢想來充大爺，還是安份點(diǎn)，不要引起眾怒?！闭f話的是個十七八歲的輕薄少年。

    小二見有人撐腰，忙提起膽子道：“就是就是，沒錢還要來裝模作樣，兩道菜都算不上還想充大爺。眾位來評評理，哪有這樣的……”

    少年氣怒交加，生平何曾受過這等委屈，想到往日受盡嬌寵，又想到家人被殺，山莊被焚一事，眸中紅光乍閃，不顧身上帶傷，就要出手。

    葉凡眉頭一皺，在少年手勢未落前順手接過，連手帶人摟在懷中安撫一笑，這才轉(zhuǎn)過頭來面對小二?！靶《挥X此言太過？！來者是客，我們又不是來白吃白喝的，銀貨兩貽，并沒有占你們什么便宜，就算你們一直將我們冷晾著我們也沒抗議，何苦口出惡言？出門在外，與人方便便是與己方便，這不正是開店應(yīng)有的品德？只因我們菜點(diǎn)得少了你就冷眼冷語，未免太教人齒冷！難道這就是你們開店的宗旨？以一及百，你們這店的名聲不都教你敗壞了……”

    這邊的事情鬧得有點(diǎn)大，圍觀的人一多，掌柜的也從二樓探出頭來，聽得葉凡這番語言，臉色微變。開店的最怕就是名聲被破壞，一旦壞了名聲，不管做多少補(bǔ)救都沒有用，且近日來小鎮(zhèn)形勢甚為不對，牛蛇混雜，三教九流的都有，怕這一青一幼也是有什么來頭的，當(dāng)下急急趕下來，趁葉凡沒有說更多尖銳之話前打住。

    “兩位客官請息怒。這事兒是小店的伙計(jì)不是，小老兒定會好好教訓(xùn)他一頓的?！闭f著看著兩人桌上那兩盤菜，假意向小二斥責(zé)?！翱凸俨粷M意的菜，還不拿去換了。像根木頭杵著干嘛，笨手笨腳！”

    葉凡淡淡一笑?！昂谜f好說。掌柜的能明理，真是再好不過了。”邊說，邊伸手壓制著少年與那輕薄少年蠢蠢欲動的互瞪，生怕打起來還得賠錢。

    一波三折的一頓飯終于吃上了，兩人也成了店內(nèi)談?wù)摰娘L(fēng)景，被人指手劃腳地說著。少年是氣得沒空去注意別人，葉凡注不注意都是一樣無動于衷，所以兩人都還能吃得下，而且吃得一乾二凈三清四白。

    地挾走最后一塊鹵rou，少年咧齒一笑，卻見葉凡看向外面，有點(diǎn)不太對勁的樣子，跟著偏頭望去，沒看到什么特別的人。

    “咦，這不是葉相公嗎？怎么會在這兒遇上？”兩個剛剛才經(jīng)過的男女倒退回來，女子自窗外開心地叫著，同時(shí)嗔怪地看向男子。“我都說這是葉相公了，你還不信?！?/br>
    少年可以肯定他有看到葉凡聽到叫喚時(shí)的反應(yīng)是苦笑。但是當(dāng)他抬起頭來時(shí)，卻是笑得和藹可親之極，帶上幾分意外驚喜的神色?！霸瓉硎琼n公子與韓夫人，晚生一時(shí)眼拙，沒有認(rèn)出來，恕罪恕罪?！?/br>
    韓公子的沉穩(wěn)與他夫人的活潑正成反比。少年見這兩人雖然并未攜帶武器，眸中神光熒熒，已達(dá)光華內(nèi)斂的地步?！叭~兄不是一向在王屋山教書么，何以突然來此雁蕩？”

    少年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談起葉凡的來歷，平日他什么都談就是不談自己，當(dāng)下豎起耳朵傾聽。葉凡卻是苦笑。“前段日子下暴雨，泥石流淹了住處，晚生只得流浪在外。”

    “葉先生真是不幸哩?！表n夫人同情地嘆了口氣，又脆聲笑了起來?！安贿^像葉先生這樣的人中之龍，本就不該屈就于小小私塾，能借此機(jī)會暢游天下，或也是老天爺有意的安排?！?/br>
    “夫人過獎了?！比~凡微帶不安地?fù)u頭?！巴砩皇且唤楹浚?dāng)不得兩位如此看重……”女子沒興趣等他話說完，拉著夫君繞進(jìn)酒樓，大有長談的趨勢，卻先看見旁邊的少年，眼神一亮。

    “好可愛的孩子，葉先生，你什么時(shí)候藏了個這般標(biāo)致的玉娃娃，素心也好想要一個這樣的孩子呢。”

    少年神色大變，哼地一聲便發(fā)作，他連日來不如意之事太多了，又老是被葉凡制止下來，早堆了大堆的不滿，見這女人還想把細(xì)細(xì)白白的手伸過來捏自己的臉頰，是可忍孰不可忍！抬手便拍了出去。

    女子不意少年出手如此之快，輕笑了聲，手掌一翻，如蛇般順著少年的手往上滑去，目的不改。少年卻是五指向內(nèi)一抓，同時(shí)彈向女子右手的曲澤、少海、尺澤、青靈、俠白五xue，認(rèn)xue奇準(zhǔn)，勁力先五指而至，女子唉了一聲，手肘急急彎開卻是不及，在旁的男子見狀不得已也出手，扣指彈向少年右手肘間的曲澤xue。

    三人交手速度極快，電光火石也不過如是。葉凡才眨一下眼，三人已各自收手，因此酒樓中人并沒多少人看到這下高手過招。韓公子與韓夫人若有所思地看著少年，韓夫人還微撫著右臂肘間，顯然剛才多少吃了點(diǎn)虧。

    “葉先生，你這朋友身手靈活得緊哩。先生不是一向不愿多聞武林之事，何以身邊卻帶了個小小高手？”韓夫人笑靨如花，話里隱剌。

    葉凡安撫地瞧少年笑笑?！八歉呤謫幔客砩恢?。小小孩子，能與什么武林大事扯上關(guān)系?！?/br>
    “看來葉兄真的不知，這附近已經(jīng)成了天下動亂的中心點(diǎn)了……”韓公子適時(shí)地插口。少年心中一動，正想細(xì)聽，葉凡卻道：“韓兄勿亂我平靜。江湖事是江湖事，晚生一介平民，只愿游歷天下，并無意卷入糾紛。若是知道得多了，怕是難以開心處之。”

    “其實(shí)這也不能說是江湖事，可以說是與天下都相關(guān)的大事，只是尚未流傳到民間?！表n公子對葉凡的打岔不以為忤，還是淡笑。“聽說，當(dāng)今圣上在雁蕩附近被人行剌……生死未知?！?/br>
    此話一出，整個酒樓都變得安靜下來。

    迎著四面八方，含義不同的各色目光，四人居然還是一般模樣，似是神經(jīng)遲鈍到?jīng)]發(fā)現(xiàn)剛才說的是怎樣驚人的話。葉凡有些無趣地垂著眉，哦了一聲。“真是有趣的消息，韓兄果然消息靈通?！?/br>
    少年骨碌碌地眼珠子亂轉(zhuǎn)，有話想問葉凡，但見著那夫妻在打量著自己，就閉口不語。眼光斜斜轉(zhuǎn)處，見方才那個諷刺自己的輕薄少年正用奇怪的目光看著那對夫妻，不由冷笑一聲。

    狗咬狗，一嘴毛最好。

    有兩個敵人，就先引他們打上一架再說。

    ——————————————————————————

    少年躺在床上時(shí)，感覺全身骨節(jié)都要散架了，肩上的傷不住抽痛，腿上原本結(jié)疤的地方也開始熱辣辣，不知有沒迸裂，不由后悔不已。

    中午別過那韓姓夫妻之后，葉凡說要上山去再采草藥。他不想留在店里，硬是要跟去……果然，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爬了兩三個時(shí)辰，十足無趣得緊，一路走來都是平常至極的地方，沒什么風(fēng)景可看，山路又崎嶇難行，怪石磷冽，難走之處還得爬著走，下山時(shí)卻是滑著走的，他身上帶傷，無法施展輕功……這一趟完全可列入他生平悲慘回憶之一。

    “喂，那個姓韓的家伙是什么？”揉著繃得太緊而酸痛的背肌，看著將草藥分類碾磨捶切的葉凡，少年開始有力氣想別的事了?！肮室馊饲岸嘧欤⒉枷?，不安好心地緊……”想到他那夫人細(xì)細(xì)白白的手，惡毒地加上一句。“娶妻又不賢?！?/br>
    葉凡聞言不由笑出聲來?！百t不賢各人自知。她只要對她相公賢就可以了，你又不是她的小相公?！?/br>
    少年氣呼呼地瞪著他?！爸攸c(diǎn)啊！”

    “你說韓公子？他是一年前在王屋山與夫人游蕩時(shí)偶爾闖到我住的村子里，大約那邊風(fēng)景佳，他們住了半個月。不過他的來歷我沒去問，只知他叫韓霽，他夫人秋素心。其它都不知了?！比~凡答得也干脆，簡直等于沒回答。少年聽得跳腳。

    “就有你這樣的人，糊里胡涂，什么都不弄個清楚……”

    葉凡沉默片刻，低頭將弄好的草藥倒在紗布上?！翱词虑椴灰刺宄攀且环N幸福。”

    “為什么？！”少年的人生閱歷尚未深得讓他明白這句話是由多少苦澀才能包含出來的。他只知道有問題就要問個清楚。

    “因?yàn)椤比~凡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笑道：“幸福是個美麗的孩子，愛用紗巾把自己遮起來，一旦看清楚了，它就會因?yàn)楹π叨茏??！?/br>
    “你哄小孩啊你！”少年暴跳動如雷?！斑@種鬼話有誰相信？！”

    “我相信啊。”葉凡笑瞇瞇地拉過少年，將他臂間肩上的紗布拆下，換裹新藥。“……好，快結(jié)疤了，這兩天小心些，很快就會好了。”

    少年賴在他懷中?！拔?，那個韓……霽？他所說的，當(dāng)今皇帝生死不明之事，你覺得可是真的？”

    葉凡沒有馬上回答。少年因?yàn)橐性谒募缟?，可以感覺到他呼吸微滯。然后，就聽到他帶著笑的聲音?！拔以趺粗滥?，你去翻翻史書，壽終正寢的和死與非命的各占一半，就不知當(dāng)今皇帝是屬于哪一種的了?！?/br>
    “關(guān)于這個皇帝的傳說我也有聽到一些哦。跟他治理天下無關(guān)，是他跟武林的關(guān)系?！鄙倌甏蛄藗€哈欠?！澳阋灰?？”

    “我沒興趣?！比~凡斷然拒絕。

    “我想也是……”勞累了一天，少年有些犯困。“你真是很奇怪的……對這些連一點(diǎn)正常的好奇心都沒有，怪人。”

    葉凡沒有回答，將少年姿勢糾正了一些，讓他更舒服入睡。

    “一直想問你呢……”少年聲音有些含糊，已經(jīng)在半夢半醒間?！澳悴幌穸嗪眯牡娜?，為什么要救我？”

    葉凡還是沒有回答，少年也并沒有想得到答案的打算，不久就鼻息沉沉地入睡了。

    小小的身子蜷在他懷中，脆弱地似是稍稍用力便能斷去生機(jī)。

    “救你啊……”葉凡嘆了口氣，抱起少年將他放到床上?！爸徊贿^因?yàn)槟愫芟瘛?/br>
    “像誰？”應(yīng)該睡著的少年突然又開口，從未放松過警戒之心。

    葉凡沒多少驚訝，再嘆了口氣，將衣物都堆到少年身上——他死活不肯用那些被子。“像一個……早就死去的人……”

    第二日，十二月廿三，是個臘月里難得的晴天。一大早陽光便普照大地所有陰沉的角落，天空明媚燦爛得讓人覺得不出門去接受太陽的好意簡直是種罪惡了，所以少年好了傷疤忘了痛，馬上磨著葉凡再次外出。葉凡對少年幾乎是有求必應(yīng)，從不拂逆，便就陪著他出去了。

    順著昨日外出的路線，兩人再次經(jīng)過那個酒樓。少年見到門口迎客的小二換了一人，無趣地撇撇唇，向門內(nèi)看看，見那輕薄少年還是坐在昨日那個偏窗的位置上，眼睛一亮，便想進(jìn)去，卻被葉凡一把揪住領(lǐng)子。

    不服抬頭，見著一雙笑盈盈的眸子。

    “他又沒惹你，別生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