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畢竟不是人間，陰陽兩隔，即便是判官從受審的人的人生經(jīng)歷來看，對于豪族真正的狀態(tài)也只是管中窺豹，不見全貌，只能找那些曾經(jīng)是豪族的人來問——未必說實話，找人間的城隍來問，希望他們能很有責任心也很敏銳的關(guān)注過。

    正在這里揪著頭發(fā)思考，是不是有人上奏過大姓團結(jié)在一起，地產(chǎn)相連，蹁躚數(shù)百里。好像有，總有許多有識之士，但是也總有人危言聳聽。

    忽然感覺不對勁，非常不對勁。下意識的向西北方向望過去，那便是墻，墻后面從西方到北方分別是往生池、租房部門和度支部。

    “去西北方向看一看，發(fā)生了什么事，速來回報?！?/br>
    “怎么了？”

    “感覺出事了?！?/br>
    嬴政心里也覺得不對勁，打開桌上的小玉盒吃了一枚丹藥，在桌子下面摸了半天，扒拉開算盤、果盒、印章盒、幾本書、備用的鎮(zhèn)尺等物之后，想起來佩劍卡在桌面下新加的暗勾上，就為了拿著方便不用去摸，連這桌子都是新做的。

    伸手在桌面下一摸，兩個裹了軟布的木勾捧著一把長劍，拿出來系在腰上。

    都尉們領命而去，剛到門口立刻折返回來一個人，帶了一個看門的鬼卒：“閻君，事發(fā)在西北方向，寺廟的所在?！?/br>
    鬼卒：“閻君，俺能目視千里，那邊佛廟被一個金色神人拆毀了！不知是什么人，舉起廟宇的房蓋，就”

    他從懷里掏出一塊鍋盔，三口兩口啃的整齊了：“就大約這么大。”

    雖然情況緊急但閻君還是笑出了聲?！昂?。去繼續(xù)看。”

    三位閻君各自一招呼，武器從角落的小屋中飛了出來，落在他們手里：“我去看看，是不是要有叛逆?！?/br>
    “我也去，該活動活動我這老胳膊老腿了?！?/br>
    “召禁軍做好準備。”

    “我看他不是想拆房子，是打算換個廟?！?/br>
    嬴政問：“你們要以身犯險？”

    “哎，還有什么辦法呢？八九個都尉也打不過一個地藏菩薩，他的神通近乎于佛，很難抓住。我們還能一試，都尉上去就得招招落空?！?/br>
    “甭?lián)?，我估摸菩薩是四大皆空的人，不可能突然要謀反，可能是為了別的什么事。”

    “只不過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罷了。”

    嬴政的臉色很不好看，這又提醒了他另一件事，靠吃丹藥吃到有了一點能力，但還和他們不能相提并論。地府運行的不是人間的秩序，差距不僅在壽命和法律上，更在于這里有神仙。想到這里，忽覺得門閥豪族的事情迎刃而解?！昂?，回來我告訴你們一條妙計?！?/br>
    好奇心極強的閻君：“你現(xiàn)在就說吧，我可以晚點去?！?/br>
    被另外兩個人架起來一起走了。

    留下來的人也沒時間詢問他到底是什么好消息，都趕緊忙活起來，一個安排人手通知各城鎮(zhèn)緊急布防，不僅對外防御，對內(nèi)也要提高警惕。現(xiàn)在的地府除了十二座主城之外，還有很多聚居的地區(qū)被稱為鎮(zhèn)，就是為了管理更方便才規(guī)劃的，和過去沒什么區(qū)別。

    休假睡覺的朱砂痣閻君被弄醒帶過來，震驚的握著刀：“什么？地藏菩薩謀反了？打到了城門口？”

    眾閻君也很震驚：“誰告訴你的？”

    剛進門的幾名道人中，葛洪率先問：“什么？”地府不僅有菩薩，也有神仙，道觀和寺廟分別在他們喜歡的東南和西方邊緣，就在青石山的兩側(cè)。半仙們夜觀天象的時候，登高遠眺吐納呼吸，忽然看到金光大勝，趕緊御風過來看看怎么回事。一進門就聽見了如此駭人聽聞的消息！

    派去叫人起床的扈從說：“小人說的，神仙閻君總不愿意醒，嚇一下，醒的干脆?！?/br>
    道人們：差點把老道驚的活過去。

    這時候再飛進來落在案上的信箋奏本無人看管，都出了殿，登上殿后高臺向遠處張望。眼神好的人能看到巨大的金人，眼神不好的就只能看到一團金光。

    低聲議論：“為什么拆廟宇？他們那廟宇比咱們的閻君殿還要宏偉?！?/br>
    “是啊，阿政還想蓋新宮殿呢，糧餉都不夠，他們就這樣拆著玩？”

    “莫不是和孔子一樣，被蠢信徒氣的離家出走？”

    “他不是四大皆空嗎？”

    “你這話說的，喬達摩悉達多還罵學生是笨瓜呢。”

    “有嗎？”

    “你要么領會精神，要么回去自己把大藏經(jīng)翻一遍來反駁我?！?/br>
    道人們：“有的?！?/br>
    詳細的指出了在那本經(jīng)、第幾品有罵學生笨蛋、木頭腦袋、禽獸的話。

    人當然要了解自己的敵人，不看佛經(jīng)怎么和他辯論？

    嬴政想起他們高大寬廣富麗堂皇的宮殿，就有種有來由的憤怒從心中生出來，人間的信徒想要求長壽富貴，即便是愚昧無知也算有來由，這些居于地府的鬼，得到的神跡一樣的公平公正和自由安全，完全來自于嘔心瀝血的閻君們?nèi)找剐羷?，他們卻和瞎子一樣，拿出自己全部的身家給地藏菩薩修造寺廟。

    對窄?。ㄗ奈恢貌粔虼螅┢茢。ㄉ洗窝b修在幾百年前）甚至還有點掉漆（掉了栗子那么大一塊呢）缺瓦（被貓踩掉了一片）的閻君殿視若無睹，甚至沒有一個人因為感激閻君的德政，主動捐出家產(chǎn)。

    “閻君殿確實應該重修，百姓愚昧無知，看到宮殿樓閣高大，就覺得威嚴神圣。寺廟道觀有別于普通的房舍，都是為了彰顯威嚴?！?/br>
    “我同意，我希望屏風后面能放下一張床，現(xiàn)在真小?！?/br>
    “我也想有個柜子放零食，我看醫(yī)館的藥柜，那么多小斗，很適合裝點吃食?！?/br>
    又在這里看了一會，遠方的金光熄滅了。

    嬴政：“這是何意？我們贏了？”

    “要么是贏了，要么是沒打起來。別著急?！?/br>
    不多時，三位閻君一路笑的歪歪斜斜互相攙扶著飄了回來：“你們猜怎么回事？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哈哈哈！”

    “信徒不顧菩薩的勸阻，要為他塑造三丈金像，還要給屋子貼金，貼完之后又帶著樂隊演奏佛樂每日圍繞寺廟。哈哈哈！十誡里就禁止聽歌看舞，不知道他們在學什么哈哈哈。地藏菩薩氣的自己拆了廟，敲碎了自己的金身，勒令出資的信徒把金子都拿回去哈哈哈哈?！?/br>
    “哈哈哈哈我看他現(xiàn)在快要和拓跋燾（滅佛的）惺惺相惜了！”

    白發(fā)閻君淡淡道：“最大的好消息莫過于虛驚一場，祖龍突然要給我們的妙計是什么？”

    嬴政也很高興，換大宮殿有望！這些同僚們很有趣，為人也很端正，就是過于古板了一些，過于節(jié)儉固執(zhí)。“我們和凡間的皇帝不一樣。凡間的皇帝完全依靠百姓來提供賦稅，糧餉和兵力，門閥割據(jù)對皇帝的影響很大，我們則不然?！?/br>
    忽然有點不高興：“除我之外，在座的都是神仙。何須以人間的規(guī)則來做事？神仙就該有神仙法度?！?/br>
    閻君們聽完之后紛紛點頭：“說得對?！?/br>
    “不打架的時候都忘了自己是神仙?！?/br>
    “有道理”

    “我們有什么神仙法度嗎？”

    嬴政：“……”

    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你們現(xiàn)在就可以寫一套神仙法度出來。讓那些稍有野心的人認清楚，地府當權(quán)的是神仙，不是人間那同為凡人的天子。要讓他們知道，除了儉樸正直勤勞之外，沒有任何途徑能過好。”甚至還可以照搬一下商君的軍功制，堵死其他的路，只留一條道路，再用利益誘惑，那跑起來就可快了。

    閻君們繼續(xù)點頭：“嗯嗯嗯?！?/br>
    “對啊，憑什么跟他們玩人間那套蠢東西，在陰間就得俯首帖耳聽我們的。”

    “他們都想要法門，那么包庇自己家人的，壓制寒門子弟的人別想得到修行法門！”

    “還可以更簡單一點，想要升遷的人，必須得舉薦一個才德出眾的寒門子弟作為表證。就像咱們之前要求官吏用舉薦和拐來的人換假期！”

    閻君們開始湊‘神仙法度’，很快就有了初步大綱。最頂級的獎勵當然是神鬼丹。懲罰也要有的。

    人間的城隍在趕來開會的路上。

    小帝鎮(zhèn)又飛出來幾份奏本，依然無人問津。

    始皇的手又在桌子下面摸了摸，摸出一卷圖紙來：“又是老生常談，但這宮闕得建。這對壓制門閥極有好處?！?/br>
    閻君們露出了狐疑的目光。“你夫人已經(jīng)偷偷蓋了宮殿，我們都沒說什么，供你消遣，這還不夠？”因為她拿高價出售鮮花、香粉和白蓮花的錢蓋的宮殿，那些佛教徒最愛買白蓮花，沒來地府這里要錢。各個地獄都拿創(chuàng)收的部分大興土木，獎勵鬼卒。

    嬴政指了指雖然看不見但距離不遠，正對著大門口靜坐抗議的士人們：“那些人膽敢如此，正是因為閻君的威嚴不足。”

    白發(fā)閻君一向面無表情，聽見這話忽然動容：“這話不假！我進來觀地府的氣向，氣向混雜，對佛道兩家大為推崇，對閻君的敬畏不足。”

    嬴政心說這事兒成了：“人間的宮闕巍峨壯麗，甲士林立，愚昧無知的百姓把這些當做威嚴。商周時期，天子諸王的居所稱之為堂，到后來稱之為殿。高大精巧與日俱增?！?/br>
    雖然不怎么喜歡孟子，但孟子說梁惠王的后半段很好：“你們一直擔憂修造宮殿增加百姓的勞苦。但在當年，文王修造高臺深湖，百姓歡喜出力，為文王能享受歡樂而歡樂。而今地府太平千年，很多百姓忘記了君王的德政，我們又住的這樣拮據(jù)，又不出游，不狩獵，沒有宣揚國力正式宏大的禮儀?！北蝗撕鲆暳耍。?！

    閻君們本來想說：你都干了，然后亡國了。但是太扎心了，先不說、

    他繼續(xù)說：“士人無禮，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天子之師，要讓他們知道，在陰間，冥君和普通鬼魂之間的有天塹。惡鬼叛亂過去很久，很多人都忘了，開始玩弄小聰明和權(quán)術(shù)。得有什么東西聳立在人間，每時每刻的提醒他們，讓他們清楚的知道互相勾結(jié)掌握權(quán)力沒有用。人間皇帝能夷三族，我們更不會受其牽制。漢朝之所以能支撐那么久，和其巍峨的宮闈，端正的禮樂衣冠割舍不開?！?/br>
    “修造了高大的宮殿……他們就更想篡權(quán)了?！?/br>
    “是?。∪说挠蛔〉?。”

    “禁酒令都做不到，何況其他?！?/br>
    孔子受不了了，邁步走了出來：“堯舜禹之后，不論是茅屋草舍還是高大的明堂，都有人要篡權(quán)。豈能因噎廢食？地府根本沒有禮法可言！”

    孟子忍不住了，探頭出來：“我居然有支持秦始皇的一天！說的沒錯！你們早就應該修建宮殿，塑造高山河流，讓閻君殿形如天宮一樣。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有神仙法駕飛過！神將玉輦巡游一圈，就能讓他們老實許多！”

    荀子也出來了：“人間的天子花言巧語的裝飾自己，讓群臣和百姓崇敬忠誠，閻君是真神仙，真明君，怎么能讓人輕視？”你們倒是宣傳啊！顯示神仙手段啊！低調(diào)成這樣可不利于治國。

    韓非把商鞅推出去：“您去說，我有點結(jié)巴。”

    商鞅只好氣哼哼的走出來，把一份墨跡淋漓的紙張遞給閻君：“這是我寫的‘神仙法度’。昔年有隱士受征調(diào)而不出仕，姜太公殺之，以其沽名釣譽、敗壞風氣。你們該殺則殺?！?/br>
    閻君：“哇呀?！?/br>
    “哎呀對?。　?/br>
    “那隱士當初還在我們這喊冤呢。忘了忘了?！?/br>
    商鞅補充了一句：“強行送去投胎就等同于殺人。地府的法律不完備，竟然只有下地獄、仗責和勞役，缺乏簡單快速的死刑?！?/br>
    儒家又送了另外一套神仙法度，并對法家人士怒目而視。

    楊朱慢慢悠悠的走了出來：“閻君，我有一計。孔孟都很閑，讓他們?nèi)ブv課?！?/br>
    天天在仙山里憂國憂民？出去干點啥去！

    嬴政愉快的看著閻君們被諸子百家一頓叨叨，包括墨子在內(nèi)，都一致認為他們應該做到：每個月飛兩圈讓百姓敬仰、修造高大的宮殿并把閻君夫人和家眷遷到后宮居住、增加強行押去投胎作為死刑。

    墨子：反正可以用神仙手段制造高山，這些百姓的勞役只有釀酒可做，應該干點什么。

    等到城隍們來開會，聽了閻君說起門閥問題，其中有一小半人小聲抱怨自己早就上奏了！

    并七嘴八舌的說了起來：“不只是同姓同族避嫌。”

    “五姓七望，一通郡望就自認為同類，聯(lián)手排斥寒門、庶族、百姓?！?/br>
    “曹丕設立九品中正制，現(xiàn)在元宏更過分，定某等姓氏授何官職，考績不再升降。他是拿官職買人心，也把這些人慣壞了，最近死的大家子越發(fā)驕橫?！?/br>
    “但是！有能力讀書識字、學習經(jīng)史子集、天文數(shù)術(shù)的人也大多是世家子。而且有些人的確很好，富且仁，為官的當?shù)卦鉃?，自掏腰包救百姓。不能因為他和族親關(guān)系好，就加以懲罰?！?/br>
    皇帝們更是切實的說了門閥的優(yōu)劣：優(yōu)點是有家傳的當官技能，遇到困難有人指點，出事了有人善后，團結(jié)一致不會互相掣肘。缺點是，容易給皇帝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