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兩名黑衣人如蒙大赦,趕緊行禮退出殿外。 “嗒”一聲,慧心石輕輕落在星位上。 “好漂亮的石頭,做什么用的?”對面的女子輕聲問道,嗓音溫婉如水,又帶著股山泉般的涼意。 “慧心石,做傀儡人用的,”男子道,“你拿去玩吧?!?/br> 女子不解道:“你用不著么?” “用不著,”男子道,“只要懂人心,就會發(fā)現(xiàn)活人比傀儡人更聽話?!?/br> “嗯?” “是什么樣的人,就會做什么樣的事,”男子拈起一顆棋子,“明知也許成了別人的棋子,但不得不這樣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因為他們忍不住。” 他頓了頓道:“比如白景昕,有天賜良機可以除掉阿毓,他能忍住么?再比如蘇毓,知道害死他心愛之人的是誰,他能忍住不去復仇么?” 女子的嘴唇微微一動:“阿毓……” “是我們的阿毓,”男子微微探身,越過棋枰,將女子散落下來的一縷鬢發(fā)細致地別到耳后,“他到底是像你多一些,太重情,終究難成大器?!?/br> “我聽不懂……” “無妨,你累了,去睡吧。”男子淡淡道。 女人欠了欠身,慢慢站起身,走到床邊躺下來,雙眼直直望著帳頂。 男子斷開靈力,她眼中的神采便消失了。 …… 四個傀儡人守著主人在死魂海上漂了足足七日,總算漂到了岸上。 螣蛇阿銀百無聊賴,把方圓百里的蜥蜴、沙鼠和地頭蛇都禍害完了,只能用尾巴卷著大石頭往海里扔解悶。 終于盼得主人和傀儡人出現(xiàn),卻見主人一動不動地躺在船上,像是死了。 螣蛇把頭湊上去,對著蘇毓的臉“嘶嘶”地吐信子,被旃蒙眼明手快地一把推開:“道君沒死呢,別打他的主意。” 阿銀悻悻地縮回腦袋,突然繃直身子癱倒在地,然后昂起頭,期待地望著傀儡人。 “別想了,”柔兆拍拍他的腦袋,“就算死了也不能給你吃。” 他說著從乾坤袋里掏出一塊三足鹿的rou脯扔給螣蛇。 阿銀聊勝于無地吞了下去,遺憾地看了看人事不省的蘇毓,舔了舔嘴。 四個傀儡人七手八腳地把主人從船上抬下來,擱在沙岸上。若木葉化成的小舟重新變回葉片,打了個旋,慢慢漂遠了。 傀儡人把蘇毓擱在阿銀背上,用衣帶從頭到腳綁了幾圈。 閼逢拍拍蛇背:“走吧?!?/br> 阿銀心不甘情不愿地拍拍翅膀飛了起來,四個傀儡人分別御劍在兩旁護著。 從死魂海岸到十洲邊境隔著千里沙磧,若是按照往常,只需兩三日,但蘇毓受了傷,也不知能不能顛動,傀儡人便讓螣蛇飛慢些,時不時落下來歇上一個半個時辰,順便給主人塞一把藥。 小頂姑娘煉的傷藥療效顯著,不過幾日,蘇毓身上的斷骨已經(jīng)長好了,經(jīng)脈也在逐漸修復。 傀儡人估摸著他經(jīng)脈夠結實了,應當不至于被小頂姑娘半瓶鮫血煉的靈藥灌死,商量了一下,便捏開主人的嘴,把藥強灌了下去。 上回主人服下這靈液后渾身guntang,肌膚通紅,但這次卻沒什么異狀,衣裳下面也沒什么動靜。 他們不明就里,不過保險起見,還是灌了兩瓶清心丹下去。 蘇毓服了靈液經(jīng)脈中靈氣充溢,氣海很快便漲滿了,連帶四個傀儡人都精神奕奕,但他還是一動不動,沒有半點要醒的跡象。 眼看著能望見沙磧與西洲草原相接的那條界限了,蘇毓仍舊沒動靜。 這一夜無星無月,黑沉沉的云層重重地壓下來。 他們照例停下來,找了一座沙丘的背陰處歇腳。 閼逢道:“明日亭午就能到十洲了,到時候給掌門和小頂姑娘傳音報個平安,順便問問她有沒有法子……” 話音未落,忽聽耳邊傳來“嗖”的一聲利器破空之聲。 閼逢想也沒想,拔劍一擋,發(fā)出“叮”一聲響。 一支手指長的短箭落下來,“哧”地插進沙土中。 四個傀儡人知是有人守在這里偷襲,立即拔出劍,圍在主人身邊。 很快,便有十幾條人影從空中落下,提起兵刃便急攻過來。 這些人身著黑衣,裝束上看不出是哪門哪派,但劍招狠辣,攻勢凌厲,一交手便知個個都是化神期以上的劍修高手。 “躲遠點,看好道君?!膘姑砂烟K毓往阿銀背上一撂,迅速用衣帶一捆。 “不許偷趁機吃!”柔兆補上一句。 阿銀委屈地嘶了一聲,它是那種不講道理的坐騎么?主人還活著,他怎么會去吃,死了就另當別論了——反正放著也浪費。 它拍拍翅膀朝空中飛去,卻不敢飛得太高太遠,這些人是沖著主人來的,一定在周圍布了陣法。 四個黑衣人朝著他們追過來,螣蛇身子一扭,尾巴便如一條粗壯的銀鞭“呼呼”地向敵人抽去。 一個死士被勁風從劍上掃落,阿銀迅猛地在空中掉了個頭,不待那人提劍,張開大口咬住了他,足有大腿粗的利齒扎透了那人的身體,頃刻之間把他的血和靈力吸得一干二凈,“呸”地把尸體吐了出來。 其余三個黑衣人臉色微變,他們一早聽說連山君的坐騎螣蛇兇猛殘暴,極難對付,今日見了方知傳聞不假,不由越發(fā)謹慎。 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提劍分別從左右攻來,另一人掐訣念咒,天空中落下團團火焰,落在阿銀身上,在它漂亮的銀色身軀上燒出一個個黑瘢。 阿銀疼得忍不住扭動身子,但還是卷起尾巴,擋住背上的主人。 它急得直繞圈,一柄利劍插進它兩片鱗片的空隙中,痛楚直達心臟。 它用力一甩身,那修士來不及拔劍,劍柄不慎脫手,還沒回過神來,被阿銀一尾巴抽落到地上,柔兆飛身而起,一劍將那人釘在地上。 四個傀儡人以少敵多,與十多個修為與自己相當?shù)幕钊诵奘拷粦?zhàn),自是討不到什么便宜,好在他們的劍法身法得自主人真?zhèn)?,才得以勉強拖住敵人?/br> 饒是如此,四人不一會兒便受了許多處傷。 這樣打下去,遲早要落在下風。 若是主人再不醒,恐怕是兇多吉少了。 蘇毓在蛇背上顛來顛去,卻對自己的處境一無所知,他的神魂被困在了一個寒夜里。 他忘了自己是個報上名字能止小兒夜啼的大能,如今他自己不過是個四歲不到的小兒。 就寢的時辰早過了,但他卻不在自己溫暖的被窩里,而是在逼仄狹小的車廂里。 馬車顛簸得厲害,冷風從織錦車帷下鉆進來,雖然阿娘盡力將他摟在懷里,那冷風還是往他骨頭縫里鉆。 “阿娘,我們要去哪里?”他打了個呵欠,“我困了,想回去睡覺。” 阿娘緊緊摟著他,在他耳邊小聲道:“我們去陽城外祖家,很快就到了?!?/br> “我們什么時候回來???”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我還要喂阿銀呢!” 阿銀是他新得的小馬駒,比月光還要白還要亮,是爹爹送他的。 “對了,爹爹呢?”他道,“我們走了,爹爹知道么?”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他臉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 “阿娘,你哭了?” 不等她回答,拉車的馬忽然嘶叫一聲,馬車驟然停了下來。 車夫不知說了句什么,阿娘跳下車,用衣裳將他一裹,抱在懷里,發(fā)足狂奔起來。 他聽見叮叮當當?shù)穆曇?,又聽見有人慘叫,他正想伸長脖子看個究竟,被阿娘一把按在懷里。 阿娘抱著他跑了很久,周圍的草越來越高,越來越密,阿娘蹲下來,把他放在地上,捂住他的嘴:“噓,阿毓,不管聽到什么都別出聲,知道么?” 蘇毓點了點頭,小聲道:“爹爹去哪兒了?” “你爹爹……”阿娘在他臉頰上重重地吻了一下,撞得他有點疼,“等你長大了阿娘再告訴你。”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個男人溫柔的聲音:“阿蓁——阿毓——” “是爹爹!”蘇毓興奮地叫起來,“爹爹——” 接著他什么也看不清了,所有的顏色,所有的光,所有的氣味和聲音都攪合在一起。 有阿娘的哀求,裂帛般的聲音,紅色的月亮,鐵銹一樣的氣味。 爹爹找到了他們,殺死了阿娘,全都是因為他不聽話。 第80章 亦真亦幻 阿娘軟軟地倒下來, 蘇毓連忙跑過去,跪在她身邊,推推她的身體;“阿娘, 阿娘……” 爹爹牽著他的玉驄馬站在不遠處,手里拿著一把彎刀,刀在月下閃著冰涼的光, 什么東西順著刀淌下來,滴滴答答落在草叢里。 他推了好一會兒,阿娘不理他, 他仰起頭:“爹爹,阿娘睡著了么?” 爹爹背對著月亮, 臉隱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他不說話, 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布囊,打開, 里面有兩樣東西, 一個小小的皮水囊,還有一塊巴掌大的生rou, 連著皮毛,在皎潔的月光下, 像絲緞一樣光滑,比月光還白,比月光還亮。 蘇毓隱約想到那是什么,退后了一步:“這是什么?” 爹爹蹲下身, 像平時那樣輕輕地揉揉他的頂發(fā):“這是阿銀的血和rou,給你吃的。” “那阿銀呢?阿銀在哪里?”蘇毓向四周張望。 爹爹道:“傻孩子,阿銀殺了給你吃rou,自然沒了?!?/br> 蘇毓緊緊抿住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我不吃,我不吃阿銀的rou。” 爹爹把rou和水囊仍舊包起來,搭在他肩上,然后握著他的肩膀,讓他轉過身,指指前方黑黢黢的密林:“穿過這片林子有個山坳,到了那里才有人家,可以給你東西吃,若是你不吃阿銀的rou,不喝它的血,你就會餓死渴死。” 蘇毓眨了眨眼,一滴淚珠落了下來:“爹爹,我要回家?!?/br> “你沒有家了?!蹦腥说馈?/br> “叔伯嬸嬸,堂兄堂姐他們呢?”蘇毓忽閃了一下長睫毛,大眼睛里淚光盈盈。 一片云飄過來,遮去了月亮,這下更看不清爹爹的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