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她的眼瞳黑白分明,聲音清亮。 她說完話,目光掃向在場的所有人。 人們下意識地躲避她的視線。 店長看向姜冰冰。 她明顯是被這突發(fā)狀況嚇壞了,一言不發(fā)地站在角落。 店長權衡之后,選擇對話王結香。 “我知道你們是老鄉(xiāng),你跟她要好,但你也不能在我店里找事?!?/br> “我沒找事,是他,他們,”王結香的手指一一把剛才參與的男人點出來:“這些人,他們說話輕浮,動手動腳?!?/br> “我們打工,付出勞動做完分內(nèi)的活,獲得報酬。你打的工是理發(fā)的工,我們打的工是洗頭的工,沒理由我們要低你一等,無端受你欺負。店長,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她第一次在理發(fā)店里這么大聲說話,到城市以后的第一次,勇敢地說出自己的心里話。 這個瞬間的王結香,什么都不怕,就算被那幾個惱羞成怒的男人當場活活打死,她也不怕。 店里的客人、被淋的男店員,其他的店員們,全部看著店長。 王結香占理,不讓她,店長下不來臺階。 “你們不許再調戲店里的姑娘,以后注意點。”他轉向王結香指的人,教訓了幾句。 那天之后。 店里沒人敢惹王結香。 見識過她那天的舉動,大家知道她不好欺負。 以浩哥為首,理發(fā)師們盡量不跟她接觸。客人來了,要洗頭、要調個染發(fā)劑、插個電吹風的電,他們喊的全是姜冰冰。 姜冰冰忙得像個陀螺,而王結香常常是做完了雜事,無聊地站著。 傍晚是理發(fā)店的高峰時段,有客人來,她主動過去幫忙。 浩哥對身旁王結香視若無睹,對客人說:“你稍等一會兒啊,我們的洗頭工忙著?!?/br> “我來洗吧……”王結香手拿毛巾,做好了準備工作。 他沒看她,只說:“姜冰冰洗?!?/br> 王結香還想說話,他探頭朝里間喊:“冰冰啊,你快點,這兒有新客人?!?/br> “好的好的?!苯粮墒郑呕艔垙埮艹鰜?。 王結香攔住她,對她耳語:“前一個客人要擦干頭發(fā)不是嗎?你忙你那邊的,這個我洗?!?/br> “不用?!苯鶎λ膽B(tài)度莫名的冷淡。 說實話,用水淋了男店員那事,王結香一點兒不后悔。 但是,她似乎又做錯了。 下班后,王結香執(zhí)著地跟著姜冰冰,要和她談談。 姜冰冰蹲在巷子口,煙抽了一根又一根。 王結香說了很多話,問了她很多問題,她只是聽著。 煙霧繚繞,兩位好友的臉龐之間總是隔了些什么,看不清對方的眼神。 抽完最后一口煙時,姜冰冰終于說話了。 也是那晚,她對王結香說的唯一一句話。 她說:“在社會難免會吃苦,大家都一樣,有的苦要忍,生活才會好過?!?/br> …… 理發(fā)店的工作熬至月底,到了發(fā)工資的日期。 店長發(fā)的錢裝在信封里,姜冰冰早上就收到了。一直到關店,王結香沒拿到信封,忍不住去找店長問。 店長嚼著口香糖,一臉坦然:“你是試工知道嗎?正式工才有工資的。” 王結香皺起眉頭:“我不是被錄用了嗎,怎么會是試工呢?況且,就算有試工,你提前沒有說過,我不知情?!?/br> 他抓了抓后脖,轉移話題:“你這個月闖那么多禍,我不讓你貼錢給我已經(jīng)對你很照顧了?!?/br> “我闖什么禍了?” 她猜想他要舊事重提,可之前店長明明是維護她的,怎么能現(xiàn)在翻舊賬? “如果是因為上次我潑他們水,你讓他們現(xiàn)在潑回來,可以嗎?” 王結香哪遇到過這種事,慌神之下,早已不見那天的威風,滿腦子里循環(huán)著一句話:拿不到工資,完蛋了。 她愿意道歉,甚至下跪,只要能有錢拿…… “結香啊,我知道你是鄉(xiāng)下來的,但你也太不會說話了?!?/br> 店里的店員都在,店長讓他們來,全部人作證。 “我們店的老顧客,趙姐,她要給染的頭發(fā)補色,你說她皮膚黑,不適合亮色。然后她聽你的,直接不染了。染發(fā)在我們理發(fā)店什么價格你知道的吧?這單該不該你賠?” “男客人要剪頭發(fā),你負責推薦發(fā)型,你來一句‘您頭發(fā)這么少,再剪要沒了’,后來他洗個頭發(fā)就走了?!?/br> “還有前幾天,女學生要來拉直頭發(fā),你幫她吹了頭發(fā),一邊吹一邊說‘你是自然卷,拉直只能維持幾個星期,又卷回去了’。她聽完覺得不合算,不拉直了?!?/br> 店長吐出口香糖,手指在計算器上按了幾下。 “我算算這些生意原來能賺多少啊?!?/br> 盯著計算器不斷上增的數(shù)字,王結香雙眼蓄滿淚水:“我說的是……實話,我不知道要賠。” 她的話輕飄飄的,沒力量。 像店長說的,一筆一筆算清楚,她得倒貼錢了。 王結香求助地望向周圍的同事。 他們事不關己地揣著手,表情寫著“看笑話”。 沒人替她說話,包括姜冰冰。 店長把計算器遞給她。 “喏,你看這個數(shù)字,我對你夠好了。這是我店里的規(guī)矩,你覺得不服,你可以不干?!?/br> 王結香的脊梁彎下去。 “冰冰,” 店長找出證人:“你在我的店工作久,你也知道店里早就有這規(guī)矩吧?” 她懷抱最后一絲希望,看著姜冰冰。 姜冰冰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大概是一年里最冷的一天,王結香從理發(fā)店出來,兩個口袋空空。 王結香想著回到家…… 回到家,蒙上被子,大哭一場。 夜空落下鵝毛大雪。 她茫然地看著陌生的純白的街,腦子鈍鈍的。 胸腔中憋著一股悶氣,叫她難以呼吸。 縱使拼命地活,日子還是沒法過。 第40章 魯冰花 王結香剛到家, 房門便被敲響。 打開門,外面站著房東。 不用她多費口舌, 王結香回屋子收拾自己的東西, 準備退租。月底了,她的房租只交到這個月, 房東一早跟她說過的“丑話”,王結香是記得的。 來時一個背包,走時還是一個背包, 王結香穿上最厚的一件大衣,把鑰匙交還房東,并跟她道了歉。 房東大嬸嘆著氣,拍拍她的手。 王結香一路走,走過上坡, 離開城中村, 到了大馬路。 出來得干脆, 她其實沒地方去。 雪下得好大,腳踩著雪地,每一步都有“咔吱咔吱”細密的碎裂聲。 望著一片寬闊的天地, 望著大樓亮起的萬家燈火,王結香手插口袋, 漫無目的地瞎逛。 街對面有一排店面, 它們沒有店名,大方地敞開著門。粉紅色的光從里滲向外層,浸透塑料簾布。王結香被光線吸引, 經(jīng)過店前。 街道是紅的,墻壁是紅的,交錯的粉紅集結在一起,揉成一灘爛熟的鮮紅。 路過的王結香,像行走于人們的身體內(nèi)部。光是火熱的,視線中彌漫著觸不到的血。香水味汗味煙味,它們像一團團暴露在外的臟器,赤裸著,蠕動著,吞咽著。 王結香不敢看店的里面,她懂的事情不多,卻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口袋中的手攥得緊緊,她盯住地板,快步地離開,好似不小心看一眼就會惹起那紅光的注意,被它吞吃入腹。 等終于經(jīng)過那塊區(qū)域,不適的感覺依舊尾隨著她。 王結香越走越慢,腦海中想著一些事。 未來怎么辦、今晚住哪里、錢從哪來,雪要下多久……她忍不住回頭,看向那片曖昧的粉紅。 王結香不聰明,甚至很多時候蠢得嚇人,此時她的腦子又糊涂了。 打斷了她胡思亂想的,是她的肚子。 肚子叫了一聲。 家附近有一個小超市,王結香咽了咽口水,不知不覺地去向那里。 日光燈照得超市亮堂堂的,它尚未停止營業(yè),門口的長方形紅毯寫著“歡迎光臨”,她在小超市外的臺階坐下。 她打算在這里待上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