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我跟姑媽在山上看到了,從天祈寺下山的時候,見山腳一隊兵馬馳騁而過,極是驍勇的模樣。姑媽說是南夷軍的制式鎧甲?!?/br> “你們去廟里做什么?” “這不小寶要院試么,他縣試府試的成績都一般,姑媽擔心院試過不了,拉著我去廟里燒香,給小寶求考試運的?!?/br> “姑媽這真是病急亂投醫(yī),老唐家還在外燒什么香啊,他家都是在自己家拜祖宗的。”因為人唐家出過神仙,所以燒香拜神的事都比旁家省事,旁家還要去廟里觀里,唐家都是在自家。 “這不擔心么。禮多神不怪?!崩钣袢A歪禮一大堆,還跟著擔心她家三哥的事業(yè),遞杯蜜水給三哥,“南安侯回來,是不是南安世子的官司就不大好審了。” 穆安之唇角一翹,接過蜜水,“正相反,南安侯回帝都,這案子必大有進境!” 何止大有進境,第二天南安世子胡源主動到刑部交待所犯罪行,穆安之也沒客氣,直接就把胡源下了大獄。南安侯府除了打點一下牢里的環(huán)境外并未有其他動作,南安侯伴駕君側,君臣融洽。 只是有一事,胡源既涉嚴家案又涉南夷軍糧案,嚴家案是穆安之這里在審,而南夷軍糧案因牽涉過多,由刑部黎尚書為主,三司會審。穆安之自然要先顧自己這邊,三司要提胡源,就得排隊,等穆安之這里案子結束再將胡源轉交給三司。 三司頗是不滿,畢竟南夷軍糧案所涉之大,遠超一個嚴家案。 穆安之不管這個,他只管自己份內的案子。 御史臺就先告到穆宣帝跟前,希望三殿下考慮輕重,先把胡源交給三司,由三司提審軍糧案后再交還刑部司。 穆安之斷不肯吃這個虧,胡源在他手里,他就要先審。至于軍糧案,那又不歸他管。穆宣帝給吵的頭疼,南安侯在御花園聽穆宣帝抱怨此事,倒是給穆宣帝出個主意,“陛下,何不兩案并一案,嚴家案本身也是軍糧案的起源。” “老三斷不肯的,嚴家案他已經在審,突然交給三司,他還不得給朕撂挑子?!毕某醢倩幤G,穆宣帝坐在涼亭中,指指一畔的繡凳,南安侯謝恩之后也便坐下了,“陛下誤會臣了?!?/br> 南安侯正色道,“三殿下聰敏善斷,南夷軍糧案先時一直沒有進展,還是三殿下從周家案中抽絲剝繭查出線索,軍糧一案方有大的突破。兩案并一案,將南夷軍糧案也交給三殿下審理,必有進境。” 穆宣帝眼眸微瞇,指節(jié)輕輕叩了叩膝蓋。夏風拂過青蔥竹林、亭亭樹冠,裹挾著花木芬芳而來,穆宣帝漫聲道,“這個案子可不好審,三司都耽擱一年多也不見進展。由北至南,這一條水路航線,經多少關節(jié),多少人手,有多少秘不可宣之事,這里頭的大案小案又有多少,斷不是一個周家案或是一個嚴家案可相比的。老三那個性子,不管不顧的,就管他自己那攤子事,要朕說,愣頭青一個?!?/br> 南安侯明白穆宣帝的顧慮,這里面有對三殿下的愛護,也有對三司的信重,故而南安侯也只是一提。 直待山東昭武將軍劉重自盡消息傳來,鄭郎中一行無功而返,穆宣帝勃然大怒,當時就掀了幾案,茶碗奏章摔了一地。 太子顧不得震驚,先撲過去勸父親,“父皇如此動怒,豈不正趁小人之愿。父皇息怒,保重龍體?!?/br> “豈有此理!”穆宣帝仍是氣的渾身亂顫,“豈有此理!膽敢如此藐視朕躬!” 帝王的尊嚴與權威竟被如此冒犯,穆宣帝絕不相信劉重是自盡,這該死的小人,就是死上一千回都不可惜,但是,絕不會是自盡! 朝廷要的人,竟有人敢先下手刺殺! 穆宣帝臉若寒冰,太子一時也不敢多言。雷霆之怒后,穆宣帝立刻召見三司與穆安之,正式將周家案嚴家案與軍糧案三案合一,統(tǒng)一由穆安之負責,穆宣帝對穆安之就一句話,“不管你怎么查,朕要知道真相!” 穆安之直接一句,“查案本就是為了查真相?!辈徊檎嫦?,那查案做什么? “記住你的話!” . 三殿下穆安之由先時審些家常里短小案子的皇子突然受此重用,震驚朝野。 東宮。 陸世子陪太子下棋時說起三案合一之事,“三殿下如今圣眷昌隆,聽說現(xiàn)在三皇子府門庭若市。南夷這樁軍糧案,倒是成全了三殿下。” “三弟確有時運。”太子的視線從棋局移開,抬眼看向表兄,“原本我以為軍糧案不小,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br> “殿下此話怎講?” “劉重不死,這案子還老老實實在三司手上,三司是重器,三弟卻是尖刀。殺劉重的人大概是想把水攪的更渾,把胡源釘死在嚴家案里。但自打胡源有嫌疑開始,刑部一直派人盯著南安侯府,南安侯府沒有人離開過帝都。更何況,劉重一死,胡源百喙莫辯,南安侯府沒有對胡源下手的理由。可劉重死了,這樣的小人,難道會自盡?”頭頂花棚有柔弱花瓣在風中飄落,太子淡淡道,“我都能想到的事,父皇更能想到?!?/br> “三弟一樣會想到。有這樣愚蠢的對手,還怕贏不了么?” 陸世子猶豫,“會不會是南安侯府反其道而行?” 太子美麗的眼睛仿佛一潭深不可測的寒泉,“第一個舉薦三弟接手軍糧案的人就是南安侯。” 啪的一聲輕響,太子凌厲一子落在棋盤,順手拈去那荏弱花瓣,似笑非笑的望著滿院春光道,“以前我認為要成就一個人,必然要有許多幫手才行。如今看來,要成就一人,一個足夠愚蠢的對手就夠了。” 第143章 一三一章 在官場中,最神秘的所在除了皇宮就莫過于內閣了。 哪怕對于帝都的許多官員,內閣仍是高不可攀之地。 華長史為宦半世,還是第一次踏入凌云殿那平凡無奇又玄奧神秘的黑漆木門,門口禁衛(wèi)軍驗過華長史的腰牒,由另一侍衛(wèi)引華長史進去。 晴空下,巨槐舒展著嫩綠的樹冠,一位綠色官服的中書舍人問,“大人所來何事?” “三殿下急件,請黎尚書加印?!比A長史道。 中書舍人請華長史稍侯,代為通稟。不大功夫那位舍人出來,請華長史進去,黎尚書雖在刑部任職,性子卻頗為和氣,見著華長史亦不令他多禮,直接問,“殿下有事,該臣過去聽侯吩咐,倒是讓長亭你親跑一趟?!?/br> 華長史,字長亭。 華長史奉上穆安之簽字蓋印的文書,解釋道,“殿下說大人每日在內閣cao勞,正好也要請杜尚書加印,遂讓下官過來?!?/br> 黎尚書接來細看,見是一份要刑部提供官員卷牒的令書,想著華長史一直在復審嚴氏案,不禁問,“這些官員莫不是與嚴氏案有關?” “十五年前嚴氏一案卷宗上所有簽字官員的名單?!?/br> 黎尚書點點頭,簽字加印后將令書遞給華長史,“杜尚書就在隔壁,讓常海帶你過去,省得一大堆侯見的事。” “是,謝大人。”華長史收好令書,隨黎尚書身邊的常典籍去了。 黎尚書繼續(xù)翻閱著奏章,三殿下要株連至此么?要說三殿下的性子,當真是眼睛里不揉沙。不過……黎尚書的眼珠輕輕轉動幾下,這不只是眼不著砂的事。 看來,三殿下要先借嚴氏案為接下來的南夷軍糧案立威了! . 刑部。 唐墨一身喜氣洋洋的大紅官服站門口敲兩下門板,穆安之抬頭見是他,不禁一笑,打趣道,“喲,秀才公來了?!?/br> “三哥你是不是在笑話我?!碧颇ξ倪M去,他今年也去考了秀才試,跟胡安黎算是秀才同科了,不同的是倆人一個案首一個孫山。要擱旁人得覺面子上過不去了,尤其胡安黎就在穆安之身邊做文書一類整理工作。不過,唐墨生來性子簡單,再加上他年紀小,今年也不過十六歲,這個年紀能中秀才,便是孫山也是才子里的孫山了。 “我笑話你做甚?我還沒功名哪。聽說姑媽要在家設宴的,皇祖父也說給你擺酒,你怎么這么早就來當差了?!?/br> 唐墨背著手,腆著扁平的小肚子,搖頭晃腦的謙虛著,“這就一個秀才,不用那樣大張旗鼓,主要是阿簡給我補課,我才能中的。等我中了舉人再慶祝不遲,胡大哥都來給三哥幫忙了,我也就來啦。” 他笑瞇瞇的趴穆安之桌前,穆安之手里毛筆一轉就要給他在鼻尖兒上劃一道,唐墨連忙躲開,“我有事跟三哥你說?!?/br> “看你就像有事的,什么事?” “三哥你知道鄭郎中怎么樣了么?聽說鄭郎中送信回來了,他在山東還好吧?” “許郎中讓你來的?!?/br> 唐墨老實的點點頭,“許郎中很擔心鄭郎中,他們不是同鄉(xiāng)么,鄭郎中還沒到山東,劉重就死了。許郎中說山東怕是不大安穩(wěn),鄭郎中帶的人又不多,怕鄭郎中會出事?!?/br> 他年紀小心也軟,因與鄭郎中共事過,被許郎中說的也有些擔心遠在山東的鄭郎中。穆安之道,“把許郎中叫來,我親自跟他說。” 唐墨跑去叫人了。 許郎中其實就是托唐墨打聽一句,結果,沒想到唐墨就把他送到穆安之跟前去了。許郎中真想說唐墨你這是去幫我打聽事兒還是賣我去了?唐墨還一幅善意滿滿的模樣跟他說,“老許你去吧,我三哥可好了,他一聽你記掛鄭郎中,立刻就讓你過去,要親自告訴你老鄭的事兒哪?!?/br> 許郎中險沒叫唐墨那純真的大眼睛閃死,許郎中心道,每次見著唐墨我都覺著我跟他處在不同的世間是怎么回事。 而且唐墨真的不是故意擺他一道,唐墨還跟他一起過去了。 穆安之指了指桌間一份文書,對許郎中道,“鄭郎中著人送回的,你看看?!?/br> 胡安黎取過文書遞給許郎中,許郎中一目十行看完,是鄭郎中關于滯留山東的請求。劉重雖死,鄭郎中打算留在山東整理劉重的身后之物,就地重啟案件調查。 許郎中捏著鄭郎中的書信,心下?lián)鷳n,不禁皺起眉毛,“山東官場能出劉重這樣的人,可想而知多么復雜,老鄭官階不高,要查的又是經年舊案,怕是難辦?!?/br> “是啊?!蹦掳仓?,“鄭郎中帶的人也不多,我想再給他派個幫手。你瞧著誰合適呢?” 許郎中登時心生不妙,機伶的一抖摟,“殿下說的不會是臣吧?” 穆安之微微笑著頜首,端起茶慢呷兩口,“若論心有靈犀,還是得你和老鄭啊。你們倆同鄉(xiāng)同窗同科的情分,你二人一肅穆一活絡,心細如發(fā)配合多年,何況這次過去還有抄撿劉重身后財物之事,非你這個比部司郎中莫屬。” 許郎中原本就是想讓唐墨打聽一下鄭郎中近況,結果倒把自己給折泥潭里去了。這南夷軍糧案還不知要牽連多少人得罪多少人,這樣的案子,依許郎中的滑不溜手,必是躲都不及的。他抬眼偷瞧穆安之的臉色,正對上穆安之一雙如冰似雪的眼睛,“許郎中不愿意?” 許郎中來不及思索,嘴里已是道,“不不不,臣自然愿意?!卑盗R自己軟蛋,怎么就應了呢! 穆安之取一張白紙,抬筆寫下一行“山東事宜,可著情自行判斷,便宜行事,一切后果本殿擔負”的手書,蓋下印鑒后遞給許郎中,“交給老鄭。” 許郎中七上八下的接過,見這行字,也不禁心生膺服??v三殿下使喚人使喚的有些狠,起碼是個有擔當?shù)纳瞎?,給這樣的人做事,起碼良心不虧。 許郎中心里磨唧著叫一回苦,做事半點不含糊,躬身行一禮,“那臣這就準備出行人手,還有一些手上事務要交待,明天一早,臣便帶人直奔山東?!?/br> 穆安之頜首,“山東就交給你二人了?!?/br> “必不負殿下所托!” 許郎中退下后,唐墨也跟著一道跑了,他現(xiàn)在跟許郎中關系很不錯,倆人還有杜長史經常在一起吃午飯,不然許郎中也不能托唐墨過來打聽鄭郎中在山東的事。 窗外傳來一兩聲悠長的鳥鳴,循聲望去,一只站在樹梢的黑色的長尾巴雀鳥鳴叫著振翅飛遠。一些夏風涌入室內,隔窗望見杜長史匆匆而來。 杜長史額間帶著微微細汗,胡安黎給他遞一盞涼茶,“大理寺御史臺這么不好應對?” “他們兩家一個復核一個監(jiān)督,以往也沒這樣急著當差做事,如今南夷軍糧案換了殿下主審,且與周家案、嚴家案合并,兩家都要這兩樁案子的卷宗?!倍砰L史一口氣灌了大半盞茶,胡安黎又給他續(xù)了一盞,杜長史道,“也有那可笑的,擔心殿下要重審軍糧案,說前頭出力氣不小,重審案件怕大費人力,勞民傷財。費半日口舌,其實沒什么大事,就是聒噪?!?/br> 杜長史略歇了歇,自扇袋取出心愛的香檀透雕輕紗小扇,“殿下,通州那里還是早做安排。通州是整個運河的起點,且周家在那邊經營多年,軍糧案通州碼頭必要徹查,三司人事復雜,若是我們的人不先一步到通州,怕要被人攪局?!?/br> 穆安之也明白這個道理,事實上穆安之昨晚就與杜長史華長史商議過,三案合一后,最重要的兩個節(jié)點,一個是山東,一個是通州,必要派最可靠的人手過去取得第一手證據。 山東那里是鄭郎中許郎中,通州這里的人選,穆安之一直沒想好。華長史負責嚴家案重審,要在帝都調查當時經手官員之事,杜長史也不能去通州,杜長史要負責與三司對接。 其實私心論,胡安黎很合適,可軍糧案事涉胡源,胡源已經正式拘捕下了大獄,于是在許多場合,胡安黎需要避嫌。 杜長史知穆安之的難處,主動請纓,“還是臣去通州吧。三司那邊的案宗有安黎幫忙整理,還有老華,再則從刑部調撥幾個人手也夠的?!?/br> 風有些大了,翻卷開書案幾頁卷宗,胡安黎過去放下紗窗,“我整理卷宗還成,出頭出面的事,我身份不足。華長史那里已經忙碌的很,再調撥人手也只能是做些輔助事務。”杜長史若去通州,再尋一個如杜長史這般壓得住,且與三殿下同心同德的就太難了。 胡安黎忽而心下一動,“我倒有個去通州的好人選,不知能不能成?” “快說快說?!倍砰L史搖著扇子催促。 “唐墨唐主事?!?/br> 杜長史瞪大眼睛,“你不是開玩笑吧?”唐墨還奶娃子的吧! 穆安之也有些訝意,想了想,“唐墨還小,他不要說出遠門辦差,刑部也沒自己辦過差使?!?/br> “沒辦過不一定就辦不好?!焙怖栊郧樗刮?,說話亦是不急不徐,他道,“唐主事性情純真,做事一向認真。他雖沒有獨立辦過差,但在比都司這些日子,他也跟著做過不少事務,可有哪件事出過差錯?” “通州那里唐主事有兩個優(yōu)勢:第一,唐家與永安侯府是姻親,如今通州李知州便是永安侯府旁支;第二,通州屬直隸府管轄,直隸陳總督的侄子陳簡與唐主事是好友,陳簡與我是同窗,其為人精明強干、剛毅果決,很受陳總督器重?!?/br> 聽胡安黎這樣一說,杜長史忽然也覺著唐墨的確是個不錯的人選,他又開始刷刷刷的搖扇子,“陳簡出名的傲氣,不過,要是唐墨的事,他肯定得給唐墨個面子?!碧萍仪晔雷?,皇朝都換仨了,老唐家依舊穩(wěn)穩(wěn)的站在朝堂??芍浼易宓滋N,絕非尋常家族可比。何況,唐墨還是今上的嫡親外甥!旁的不說,端看唐墨的身份,他到哪里都壓得住。哪怕那些官場老油子想糊弄他,卻也絕不敢開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