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jié)
信安郡主一時擔憂兒子將來,一時胸膛中鼓滿詭異的興奮,天道所賜良機,他們母子都不該放棄,她苦忍這半生,不是為吃齋念佛的! 第二日,信安郡主對兒子只有一句話,“忘記你姓胡,盡心盡力為三殿下效力!” “母親,我會的?!?/br> *胡安黎的到來令周家案情更加明晰,胡安黎對周家的熟悉遠超諸人,首先,胡安黎翻看過卷宗指出幾樁案子的內情。 “牛炳秋那六十畝肥田換三十畝薄田的事,原是牛炳秋屢試不第,一把年紀還只是個童生,心有不甘,趕上彼時周家得勢,周家大吹大擂,說有辦法給牛炳秋弄個秀才功名。這事沒成,周家不肯退田地,牛炳秋只好吃下這個虧。” “牛三的事更可恥,看周家閨女入侯府得寵,也巴望自己家孫女能有這造化。他家兒媳本就是個水性人,孫女倒真是被周家騙了。至于他家大郎,死在牢中倒不是周家手腳,是他家兒媳勾搭的那衙役做的,最后衙門出了三十兩銀子了事?!?/br> 杜長史看他翻一遍卷宗就能隨口說出這許多事,心說這周家也是不長眼,竟得罪胡安黎,人家捏著罪證,端看何時要你狗命罷了。 小小牛家村也有二三百人口,胡安黎連牛家村幾只貓幾條狗都一清二楚。 審周家案子時也有趣,周家原是問什么都不認的,尤其周家人見到胡安黎坐在公堂之畔,周家人竟還罵胡安黎有意誣陷,必遭天譴。 胡安黎很快讓他們明白什么是禍從口出,周家人終于明白今非昔比,除了村中那些無關緊要的官司,對通州驛站失火之事,周家咬死不松口。 雖說三木之下,無口供不可得,但周家案與南安侯府息息相關,杜長史不敢有丁點草率,因為,任何一點破綻都可能成為旁人攻詰三殿下的把柄,任何一絲不謹都可能讓這場案子功敗垂成,如果最后周家只是去職罷官,那對于整個刑部司都將是莫大侮辱。杜長史斷絕外界對周家的一切探望,任何人都別想發(fā)點牢里,周家很快嘗到苦頭,冬天的牢房冷若冰窖,飲食粗陋。 不過,周家也是從苦日子過來的,何況,此案關乎家族存亡,杜長史華長史連番審問皆無所獲。 原本不甚放在眼中的暴發(fā)之家,不料竟是塊硬骨頭。 更讓刑部司被動的是,那個放火的小賊直接反了口,稱是受李知州指使,小賊說,“大人吩咐小的子時進的驛館蘭草院,放把火,不會有人知道。” 驛卒道,“是大人吩咐,讓刑部大人們回來后讓小的帶著炭到蘭草院生火烤院中水缸,若刑部大人有問,大人教了小的一篇話,讓小的按著說?!?/br> 小賊道,“小的有證據,大人說不讓小的白忙,賞小的一包銀子。包銀子的手帕,上面繡了一個李字,是大人姓氏。小的留了個心眼,還留著這帕子?!?/br> 朝中有御史懷疑通州驛館失火之事完全是李知州自己編排,因為周家也提供了證據:李知州的外甥在通州碼頭做事,曾因賬目不清,貪墨銀兩與花魁有染,灰頭土臉離開。 而碼頭的事歸周家管,周家懷疑李知州挾私報復!而且,他們要舉報李知州徇私枉法,偏袒外甥,為通州碼頭造成巨大損失! 穆安之看到這些口供,屈指敲敲案卷,視線在鄭郎中、華杜二人的臉上逡巡而過,緩緩問道,“你們怎么看?”三人都有些灰頭土臉,審來審去,前案未清,倒又多了這好幾樁的案子! 而且,鑒于此案牽涉過多,朝中已有人提出,這件案子干系一州之首,刑部久審未見成效,應該三司會審! 三司,通指刑部,大理寺,御史臺。 御史臺就是一群嘴炮,朝中嘴炮之神,曾罵暈御史的三殿下穆安之自然不懼,為難的是大理寺,大理寺卿,正是南安侯府旁支,且與南安侯府血緣級近,今南安候正是胡寺卿嫡親大伯,胡安黎與父親決裂,但見到這位寺卿大人也要恭恭敬敬的叫一聲二叔的! 杜長史道,“今周家胡亂攀咬,無非是要聲東擊西,轉移我們刑部的注意力,一旦陷入通州碼頭的案子,必然無窮無盡,介是周家便是不能脫身,我們怕也沒精力再細審此案!” 華長史也很認同杜長史的看法,“轉移一個案件的辦法就是再牽出一件更大的案子,周家在通州碼頭多年,李知州明知周家為惡,怕并非因周家背靠大樹的緣故,怕是真的有把柄在周家手里!” 鄭郎中鐵骨錚錚,“來一樁審一樁,不論那一樁,都不可能讓罪人蒙混過關?!?/br> 桌角一只小小紫砂花缽中,一支小小薔薇抽出一星新芽。穆安之盯著那點幾乎微不能查新芽,緩聲道,“帝都最大的靠山閨女被判斬監(jiān)后,周二郎驚弓之鳥一般,直接嚇的跑到通州去商量主意。周家一子一孫已經先避到了外地,周家父子也設下詐死脫身之法,為什么?因為他們清楚的明白,侯府連他們的閨女姐妹都保不住,他們不會比侯府小少爺的生母更重要!他們必需早做準備!” “周氏的案子在年前方結案,留給周家準備的時間不會太多。他們想詐死,沒成。他們知道謀害朝廷官員的事一旦招認就是死罪,他們能熬刑!但是他們也準備了萬一熬刑不過的應對之策!” “會把水攪渾的,一定是要趁機摸魚的那只手!”穆安之冷冷道,“不要被旁人帶亂了步子!李知州被周家告發(fā),先回上折自辯,這段時間最短三天,不管用什么辦法,三天之內,我要周家吐口!” “是!” 穆安之忽然問,“胡安黎呢?他怎么不在?” 鄭杜華三人同時面露尷尬,在穆安之疑惑的視線下,鄭郎中輕咳一聲別開臉,華長史輕咳一聲視線轉而盯向旁處,然后,二人心有靈犀一般齊聲道,“臣現在就去提審周家人,臣告退!”齊刷刷跑路了。 杜長史氣的,他與胡安黎勉強算是內學館的學長學弟,其實也無甚交情??蛇@兩個老鬼頭滑溜的很,腳底抹油跑的飛快,杜長史被留下跟穆安之匯報。 杜長史說起來都臉紅,上前兩步小聲道,“這幾天,安黎都在女監(jiān)?!?/br> “女監(jiān)?在審問周氏女眷么?” “不是,他每天都去,盯著周大郎的媳婦,一看就是一天,直待落衙周大郎他媳婦吃過晚飯他方離開?!爆F在衙門里都有傳言說是胡安黎相中周大郎他媳婦了,要不是那婦人年紀委實可以做胡安黎的娘,傳言估計還會更離譜! 穆安之:…… 此案最大的突破口就是胡安黎發(fā)現的。 第136章 一二四章 帝都地貴,大約是為了節(jié)省地方,刑部大牢并未建在地面,而是挖的地下牢勞,獄中長久不透風,且有各種氣味交雜久不能散,這種地方,即便以胡安黎的堅忍也不愿意多呆,可他現在能坐在里面,一坐便是一天。 胡安黎非常厭惡周家人,同時,他也非常了解周家人。 小時候,有兩個曾對他說過:如果你非常非常痛恨什么,你要做的并不是遠離他,而是了解他。 說這話的,一個是他的母親,另一個是周大郎的妻子周大太太。 他母親還有半句話,“你只有足夠了解你的敵人,在你可以的時候,你便能雷霆一擊除去他!” 周大太太沒有說這半句話,但是,胡安黎記得當時周大太太的眼神,半枝梨花垂在她單薄的肩頭,春風揚起她輕紗裙擺,她的臉龐比三月的梨花更加清艷,同時,她的眼神比冬天的風雪更加凜冽。 這個眼神,胡安黎記了許多年。 周大太太時常出入侯府,周氏曾招供,“太平庵菩薩最靈,是大嫂子告訴我的?!?/br> 這句話不能定周大太太的罪,受姑子的引誘,親自寫了信安郡主八字魘咒的人是周氏自己,這是鐵證。信安郡主也見過周大太太,見第一面時,信安郡主便說,“周大太太的氣韻,怎么會嫁給周家這等人家!” 胡安黎是個非常細致的性子,周大郎自小跟著周老豚賣豬rou,雖則也算相貌堂堂,但是脫不了的市井氣,周大太太是一個相貌氣質不輸他見到的大家閨秀的女子。大家閨秀的氣質,甚至不是尋常富戶女能有的,多少年的家族底蘊養(yǎng)著,金珠玉寶供出來的底蘊氣質。 胡安黎一直覺著周大太太非常奇怪,她很得周氏信任,不過,對待周氏和周氏的兩個孩子都是淡淡的。周大郎對周大太太非常體貼,每次周大太太來侯府,都是周大郎親自接送。周大太太待周大郎的兒女也很周全,是的,周大太太不是原配。 周大郎原配去的早,續(xù)弦娶的周大太太。 至于周大太太的來歷,只聽說是落敗的官家女,娘家已經沒人了。 胡安黎見過周大太太許多次,綾羅珠玉著身時,未見周大太太如何歡喜,今落魄成囚,也未見周大太太有半分擔憂。 相較于周二太太周三太太的六神無主,周大太太稱得上氣定神閑,她跟女牢頭要了粗布圍出如廁用的地方,馬桶要求每天清洗,牢頭不管這事,還譏諷幾句,說真以為自己還是大戶人家少奶奶哪!周大太太要求自己清洗馬桶。 她還能洗過馬桶要些豬胰皂洗凈手,順帶抿一抿發(fā)角。這讓她比牢里其他周氏女人多了一份整齊。 一日兩餐的牢飯,從最開始,吃的不剩一粒米的人唯有周大太太。 她那樣安然淡定,從容的仿佛并非身在刑部大獄。 胡安黎每天都來女監(jiān),就是來看周大太太,這個女人,她就不擔心自己的丈夫么? 胡安黎觀察的結果是:不關心。 胡安黎一直看了三天,第四天他從女監(jiān)出來,直接去問杜長史,他要親自審一審周大太太。杜長史剛從穆安之那里回來,聽到胡安黎這話,心說這小子不會是假公濟私想那啥吧? 杜長史自己在心里胡思亂想了一番,也知道胡安黎出身大族,斷不至如此,點點頭,“審吧。殿下說了,三天之內必需要讓周家人開口。你要能審出些東西,立一大功?!?/br> 胡安黎的審問并未背著杜長史,用的就是杜長史的審問室。 熊熊的燭臺在頭頂燃燒,炭盆里插著幾支燒的通紅的烙鐵,邊上一排鐵架上放的是各種刑具,雖然這些東西一次沒用過,杜長史不喜歡缺胳膊斷腿的刑罰,他認為粗暴不文雅,不過,他又很喜歡這種氣氛,據說可以讓犯人心里感到壓抑恐慌。 周大太太的定力,杜長史都佩服。 杜長史慣用的是冰水刑,就是把人綁到條凳上,頭頂懸一塊冰,冰化時水一滴滴滴落……這刑罰聽著一點不可怕,但能熬過一個時辰的基本沒有。周大太太也沒熬過一個時辰,但她直待厥過去,一言不發(fā)。 周大太太即便是跪在刑堂中間,脊梁也是筆直的。 胡安黎沒問周家牽涉的案情,而是一五一十的說,“周家有備而來,如今周家父子把李知府和通州碼頭咬了進來,你應該知道,李知府是永安侯府的族人,通州碼頭是連通南北大運河的重要碼頭,每天多少船只貨物在那里出發(fā)或是到達。周家只管著運糧的差使,已經肥的讓人垂涎三尺。若將整個通州碼頭牽扯進來,必是驚動朝綱的大案。我們將沒有精力再處理周家的案子,不是不愿,而是有更重要的案子在前,周家案子必然擱置?!?/br> “若南安侯府愿意援手,官職保不住,平安還是有的。你很快就能夫妻團聚了,恭喜,你應該為周家高興吧?”胡安黎輕聲問向周大太太。 杜長史見到此生最詭異的反應,周大太太聽到夫家即將平安時,猛然抬起頭,怒目圓瞪,那雙秋水般的眼眸此時竟血絲縷縷,眼中的恨意似是燃燒的烈火,似乎立刻就要將說出此事的人吞噬殆盡! 胡安黎知道自己賭對了,他抑制住心中狂喜,冷靜的說,“錯過這次機會,不會再有第二次!” 周大太太聲音嘶啞,“我要沐浴?!?/br> 杜長史冷眼旁觀,胡安黎張口應下,“可以?!?/br> 周大太太去沐浴,杜長史不愛在刑堂,便抱著手爐叫著胡安黎一并回了自己的屋子。刑部這些大人的屋子,杜長史這間能排到前五之列,而且不同于唐墨的金堆玉砌,杜長史的屋子低調而舒適著。 大到一桌一案,小到一筆一墨,都透著精致的文雅。尤其杜長史最愛茶花,落地兩株半人高的名貴茶花,這兩株花猶似主人,繾綣矜貴的盛放著。 胡安黎拿銀子打發(fā)小廝到帝都有名的素珍坊買了四樣素菜,一樣是翡翠玉菇卷,一樣金邊白菜,一樣三色銀鉤,一樣鹵菇醬燴蘿卜,湯是素珍坊有名的竹蒸茉莉湯。 杜長史瞥一眼,“你還知道周大太太愛吃什么?” “當然知道,找丫環(huán)問過了。周大太太常年菇素,半點葷腥不沾的人?!焙怖柽€跟杜長史要了些龍涎香,周大太太愛熏此香。 杜長史憋肚子里就想問,你小子真的對周大太太沒旁的想法吧? 有沒有的,胡安黎踱步到杜長史心愛的茶花跟前,拿起花剪二話沒說唰唰唰便剪了二三花枝,心疼的杜長史直叫喚,“你剪我花做什么?”跳著腳跑過去看他的寶貝花了! “眼下除了這茶花也沒旁的花了?!焙怖柙诓┕偶軐€細口白玉瓶,將這花枝修剪一番,高低錯落有致的擺好,將這瓶花交給小廝,“一并擺過去,放在左手邊,她喜歡花?!?/br> 杜長史險沒氣吐血,你這是要審犯人還是要對婦道人家獻殷勤?。?/br> 他決定了,要是胡安黎屁都審不出來,他就叫胡安黎好看! . 溫熱的水漫過身體,周大太太一點一點將面孔埋進水面之下,她曾經無數次的想,直接這樣死去,會不會更幸福一點。 不會! 如果就這樣死了,如果就這樣離開,縱到地下,她依舊不會甘心! 她等了這些年,盼了這些年,準備了這些年,不就是為了等待這一日么? 周大太太連續(xù)沐浴兩次方從浴桶離開,侍女服侍著她將頭發(fā)擦干,鏡子里映出一張水潤的面容,潮濕發(fā)絲披下來,眉眼間并沒有明顯的細紋,可她知道,這雙眼睛已經老了,沒有年輕時的清澈,還有那些早便消失了的快樂。 侍女將頭發(fā)擦到半干,飯菜擺在案間,周大太太移步過去用膳。未動筷子她便知曉,這是素珍坊的手藝,不過,還是不及她用慣的廚子。那廚子是周興找來的名廚,原是冀州有名的做素菜的廚子,周興出了大價錢,給那廚子兒孫都安排了差使,那廚子方愿意到府上服侍。 燒的菜也好,尤其一道素八珍,最好,也最合她心。 周大太太有些發(fā)怔,她想到很多人,想到待她體貼入微的周興,夸她賢良的周博,視她為母的周興的兒女,敬她為長嫂的周卓周越,還有……那個蠢笨如豬的周采。 原來有些人的獠牙是長在外面的,他們回到家的時候會收起利齒,仿佛不曾在外嘶咬吮食過旁人的血rou。 周大太太并沒有什么食欲,不過,她還是盡可能的吃了許多飯菜,直待胃里覺著飽脹,她方優(yōu)雅的停了筷子。侍女服侍她挽發(fā)髻,她自己淡勻胭脂。 周大太太重新到杜長史的屋子時,杜長史心說,哪怕胡安黎有旁個想法,他也覺著能理解了。周大太太穿的是一身天青色的滾毛邊兒的冬裝,因為天冷,披了一件銀色鼠皮的披肩,按理也是三四十歲的婦人,眉眼間的那絲經久不褪的清艷讓這婦人如此的與眾不同。 胡安黎請周大太太坐下說話,此時的周大太太,除了眼中略見微紅,已經看不出剛剛的兇狠。 她第一句話就是,“我要見三殿下。” 杜長史說,“你什么人哪,你就要見三殿下。” “不見到三殿下,我一句話都不會說?!比缓?,她就真的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