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應(yīng)卓默默喝完一碗摻了剁碎的臘腸和干果的油茶面,覺得收縮了半個晚上的胃總算平靜下來。他的心情也平靜了下來,看著吳桂花的動作,不由站起來道:“那碗飯就——” 然而,還不等人站起來,吳桂花就丟了面碗,急得跳起來:“噓噓噓!外面那些人會巡邏的!” 話音剛落,就像為了證明她話的正確性一般,外面?zhèn)鱽硪魂囌R的腳步聲。 吳桂花下意識攥住他的衣襟,緊張得幾乎不會呼吸,直到外面的腳步聲消失許久,才重重吐出一口氣,往上一抬頭,頓時碰到兩片柔軟的嘴唇…… 什么叫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良久,應(yīng)卓摸摸嘴唇:唔,這應(yīng)該能算她主動吧?真難得。 吳桂花硬是叫他這個動作弄得惱了:“愣著做啥?不吃飯了?” 應(yīng)卓無聲一笑,攤攤手后退到門口,在她走過來之前,去了院子。 不一會兒,一碗面條被端出來,吳桂花已經(jīng)忘了先前的事,低聲道:“黑漆漆的,我也不敢弄大動靜,只給你煮了這碗素面,你自己看是添些醬油還是醋調(diào)個味吧?!?/br> “什么都不用?!睉?yīng)卓挑了根面條送入嘴里:“以前我回家晚了,從沒有人專門為我做過夜宵?!?/br> 要不怎么說,老太太的思想跟旁人不一樣呢,吳桂花特別煞風(fēng)景地來了句:“騙人呢,你家沒廚子的?” 應(yīng)卓:“……”罷了罷了,跟這個心思比男人還粗的女人說這些,不是自尋不自在么? 吳桂花雖理解不了應(yīng)卓的想法,但她哪不知道這話出口得罪人呢? 因而喇叭花似地沖他討好一笑,趕緊站起來給他捏肩:“你忙到現(xiàn)在,肯定乏得很吧?我給你捏捏肩。” 這兩個人吧,對待生活,一個是理想派,一個是現(xiàn)實派,便是偶有不和,卻總會有驚喜將兩人的距離拉得更近。 到一雙小手按上肩膀上,應(yīng)卓臉上最后的一絲不快也掛不住了,他開始嚴肅地思考一個問題:想不到她摁肩的本事也不錯,以后,用什么法子能讓她多摁摁呢? ………… 第二天早上,吳桂花如同預(yù)料中的一樣起晚了。 到她拿銅鏡開始梳頭時,差點被鏡子里那個眼含桃花,不笑也含三分情的女子嚇到了:這副樣子走出去,誰都會懷疑她昨晚干壞事去了吧? 她趕緊拿起妝臺上那瓶給自己留的黃水,往臉上拍了幾滴,不禁想起昨晚應(yīng)卓的話,讓她實在無聊就去西掖廷逛逛,又一想,她給李英娥出的主意,總不能管殺不管埋,還得去看看,確保一下售后服務(wù),跟葉先交代一聲,提了些黃豆豌豆等小姑娘愛吃的小零食。 又想想還有肥水司的田大壯,她也好長時間沒看見他了,去看李英娥,不好把他漏了,又煮了些咸鴨蛋,收拾完畢朝西掖廷去了。 出門的時候,吳桂花原本想繞個道朝后走,后面一想,本來就是鄰居,她天天躲著人也不像話,這回干脆大大方方地朝風(fēng)荷苑的正門去了。 照她估計,風(fēng)荷苑這個日夜排班巡視的樣子應(yīng)該不是常態(tài)?;蕦m里也就只有太后和皇帝的宮殿有這個待遇,廢后畢竟已廢,又不是犯人,時間一久,這里的崗哨應(yīng)該也會撤,或者不會再這么森嚴。 這么一想,她再往前頭走就更大方了:既然做不了多長時間的鄰居,就更用不著怕了。 吳桂花這樣一副平平常常的狀態(tài)唬得那些侍衛(wèi)一愣一愣的,到她人都走過去了,有人才想起來喝斥:“站?。 ?/br> 吳桂花早有準(zhǔn)備,從兜里拿出兩個咸鴨蛋,笑著道:“兩位大哥辛苦了,我就從這里過一過,沒什么事吧?”將鴨蛋塞進兩個侍衛(wèi)手中。 “你是隔壁的?上哪去?”吳桂花這副打扮實在是過于沒有攻擊性,那侍衛(wèi)仍板著臉,卻不再驅(qū)趕。 吳桂花老老實實地說:“我去趟西掖廷,這不是我們住得遠,這幾天都沒菜吃了嗎?去買點菜?!?/br> 侍衛(wèi)盯著她看了會兒,揮手放行。 吳桂花走出去,還沒拐彎,聽見背后有人說:“唉,這個蛋我在宮外見人吃過,賣得還挺貴,說是什么日月金蛋。怎么咱宮里也有?嗯,真好吃?!?/br> ………… 吳桂花是在床上找到的李英娥,好幾天過去,她小臉黃黃的,臉也腫得像發(fā)面包子似的,看上去不至于讓人倒盡胃口,但跟她原先艷美靈動的形象相去甚遠。 她滿意地點點頭:“不錯,就是要這個效果。你再堅持用一段時間,臉癢可千萬別摳,不然落疤了真一輩子好不了了?!?/br> 李英娥嘆道:“我倒是想,可我們教習(xí)對這張臉比我還著緊,我若臉上多一條口子,我們教習(xí)能瘋?!?/br> 如果李英娥年紀(jì)到后被放到教坊司當(dāng)娼妓,教習(xí)是可以從她的渡夜資中分一杯羹的。她說她們教習(xí)會瘋,搞不好是真的。 哪怕按吳桂花的欣賞水平來看,她不覺得李英娥的水準(zhǔn)比旁人差到哪里,可偏偏就是她沒被選中留在宮中。 要知道官奴有很多,能進宮到教坊司繼續(xù)學(xué)習(xí)的,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一輪輪嚴格的銓選。以吳桂花看到的那場比試來看,像這些貌美的宮奴,要么跟小方一樣,一聽就知道高出眾人水平很多,要么可能就是李英娥這樣的下場,被黜落出宮以色侍人。 她見這丫頭除了臉色難看些,還跟以前一樣精神頭十足地懟人,叮囑她兩句便離開了。 這一年多來,吳桂花聽過見過的黑暗之處太多了,像李英娥這樣的,真不算什么。 而田大壯,是頭一個吳桂花認識的,快被那些閹人活活玩死的太監(jiān)。 原本吳桂花去找田大壯師徒時,那些看門的人跟以前一樣,還是說他們兩個不在。但剛剛經(jīng)歷過李英娥的事,吳桂花起了疑。 她背著人找到個面善的小太監(jiān),給了對方一塊碎銀子,這才得到了實話:田大壯得罪了一個管帶,被那管帶揪著一群人每天整治他,不許他睡屋,把他師徒兩個趕到草棚子里跟糞桶作伴,人已經(jīng)快不行了。 田大壯那張嘴,吳桂花是領(lǐng)教過的,說話自以為是,怎么討厭他怎么說。但她萬萬料不到,他在宮里混了這么久,居然還能把自己弄到這個下場。 吳桂花趕忙問他是怎么得罪了人,這卻不是那人知道的事了。吳桂花又給了那人一塊銀子,求他幫忙讓她跟田大壯見面,那人看在銀子的份上答應(yīng)了。 吳桂花最后是從肥水司每天出糞車的小門那進的門,田大壯師徒倆就躺在隔門不遠的草棚子里。因為周圍都是糞車,這里到處蚊蠅亂飛,看見她進來,小順還能動一動,田大壯則只能靠在草垛子上望著她流眼淚,他那一張胖臉早就瘦脫了相,連一嘴的牙都不知去向,他的身上不知道哪里受了傷,那股腐爛的惡臭味跟旁邊的糞車竟然都不相上下。 吳桂花看得也心酸,求那個帶她來的小太找地方給師徒倆燒了壺水,吹涼了喂他倆喝下,嘆道:“這才多長時間沒見,你怎么成了這樣?” 田大壯喉嚨里嗬嗬半天,才哭出聲:“我哪知道啊,桂花姐,他們這些信咕嚕教的這么瘋?我也不知道皮管帶他信這個的!” 吳桂花聽了半天,連蒙帶猜地才知道了田大壯這無妄之災(zāi)的來源:大概是他們這些宮奴中流行信一種邪教,有人跟他提了提這教,他把那個教笑話一頓,還說了些不恭敬的話,就叫人記恨上了?,F(xiàn)在想來,那個跟他提這教的人可能是想發(fā)展他入教,他這不是得罪人? 吳桂花也不知道田大壯說的有幾分真,但不管什么事,被人整成這樣,也太過了。 她想起她剛來時虎妹信得不得了的鬼母教,不禁道:“宮里不是不許人信這個嗎?怎么沒人管的?” 田大壯自從那次之后就被人整著,他哪里有工夫了解這個,哭得沒一會兒就翻了白眼:“桂花姐,我知道我這人是個渾帳??晌疫@徒弟小順,他真是個好孩子,他什么事都沒做,就被我連累,關(guān)到了這,桂花姐,你行行好——” 說到這里,忽然前方傳來幾聲喝斥,給吳桂花帶路的小太監(jiān)從前面跑過來:“不好了,那些人過來了,你快跟我走!” 田大壯頓時急了:“桂花姐!” 吳桂花看看田大壯師徒,小順已經(jīng)瘦成了骨柴棒,卻還拉著他師父,似乎想阻止他說話,她的耳邊是那小太監(jiān)焦急的催促:“愣什么,快走啊,等那些人來了,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吳桂花一咬牙,把這孩子抱了起來。 第93章 “你真想把他帶走,你瘋了你?”那個小太監(jiān)擋在吳桂花身前。 吳桂花感覺, 她抱著這個快十歲的孩子, 就像抱著半口袋面一樣, 輕飄飄的沒點分量,只覺得他的骨頭硌得嚇人。 她再明白不過,如果這孩子真被留下來,說不定今天或是明天就死了。 吳桂花胡亂從懷里摸出兩塊銀子塞給他, 懇求道:“小兄弟, 你看這孩子,他都成這樣了。我不帶走他,他得死在這,求你幫幫忙, 好不好?” 小太監(jiān)不接那銀子,只是說:“不是我不幫忙,你不知道那些人——” 忽然吳桂花眼角余光瞥過他對面, 扯住那小太監(jiān)往下一蹲, 道:“那些人已經(jīng)來了, 先走再說吧!” 說著, 彎起身子, 撥開那個小太監(jiān)向小門的方向沖過去。 那小太監(jiān)還想來拉她,被她喝斥一聲:“你再攔著我,是也想被那些人留下來嗎?!” 吳桂花趁他呆住的那一瞬間, 撥開他沖了出去。 肥水司運糞車的小門本來就在草棚旁邊, 吳桂花幾步?jīng)_出門, 不等接著往外走,又被那小太監(jiān)拽住,道:“不行,你不能走的,你走了我死定了?!?/br> 呼喝聲隔著墻傳了過來,有人在高呼著說:“門開著,那小賤皮肯定從這跑了,快追!” 吳桂花跟這小太監(jiān)夾纏不清,急道:“那他們看見是你放我進來的?” 小太監(jiān)一怔,搖搖頭。 吳桂花跌足道:“他們都沒看見你,你慌什么?你再拉著不讓我走,我們幾個才死定了!” 說著,吳桂花氣不過,踹了他一腳。 這一腳踹得他一個激靈:“對對,不能讓他們看見你。快跟我來,我們先躲躲?!?/br> 肥水司本來就在西掖廷的最后一排,最偏僻的位置,這里也是整個皇宮管理最松散,最混亂的地方。吳桂花叫這昏頭昏腦的小家伙拉著左右轉(zhuǎn)了幾圈,穿過幾條巷道和竹竿,在一處堆滿了木盆的地方蹲下,才重重喘了口氣。 吳桂花側(cè)耳聽了半天,沒聽見有明顯追逐的聲音,見那小太監(jiān)也站起來要離開的樣子,趕緊抓住他問道:“小兄弟,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怎么這么兇?” 那小太監(jiān)本想賺個外快,誰想到會被拖到這個境地?正要罵她兩聲,一錠銀子遞到他眼前。 “還能干什么?跟我一樣唄,干苦力的?!彼话褤屵^銀子,往懷里塞。 “那他們憑什么能這么對田大壯,都沒人管的嗎?” 他翻了個白眼:“管個甚?他自己不懂規(guī)矩找死惹了鬼母教的人,誰敢管?不要命了?” “鬼母教?不是咕嚕教嗎?”吳桂花頓時一驚,她記得去年這什么教宮里已經(jīng)嚴查過一回,怎么這么快就卷土重來了? 他這回白眼翻得更大:“我哪知道,那些信鬼母的跟我們不一樣,整天神神秘秘的。宮里查又怎樣?自己不承認,只要沒被抓到供佛像,總不能屈打成招吧?” “這么說,小兄弟你是不信這些了?” “我?我倒是想,可我沒錢,人家看不上我?!彼f完拋拋手里的銀子,眼睛一亮:“說不定這回小爺我有了錢,他們會拉我進去呢。” 吳桂花還真沒見過這么上趕著找死的,訝道:“他們師徒倆都被折磨成這樣了,你還趕著上去入教?不怕也變成這樣?” 那小太監(jiān)又翻了個白眼:“那是他們不識相。要不是看在姓田的有點家底的份上,人家怎么可能來拉他入教?不入教挨打,入了教,那可是吃香喝辣,威風(fēng)著呢。” 吳桂花聽這小太監(jiān)的話音,想到了以前她爹說過,他跟人插香拜把子進會堂的事。她爹年輕那會兒去城里找活,又不識字又怕被人騙,偏偏找的力夫的活很容易叫人欺負,索性幾個同鄉(xiāng)朋友結(jié)成個會堂門,立下規(guī)矩共同進退,誰受了欺負,其他人都要給那個人撐場子,才慢慢在城里扎下腳跟。 她爹跟她講古時說過,那時候世道亂,想活下去必須抱團。像他們的會堂門是幾個窮兄弟過不下去,不得不結(jié)伙拉拔著過日子,這種事在城里很常見。除了會堂門,還有的就是那些信教的各種教門,那種教門都是捏個神像聚一伙子人,利用神神鬼鬼到處坑蒙拐騙的外道人。 那時候她爹還羨慕過教門里人過的風(fēng)光,后面解放后,聽村里宣傳隊揭破那些人的西洋鏡,才醒過味來。 吳桂花判斷,可能這個鬼母教也跟她爹說過的教門一樣,利用窮苦人的愚昧和抱團騙錢。 至于為什么宮里打擊過一回,它還存在,也很簡單。這里遠離內(nèi)宮,是規(guī)矩法度最難照應(yīng)到的地方,這里人想要不被欺負,也必須想辦法抱團。這也是宮里鄉(xiāng)黨,干爹干兄弟這么流行的原因所在。 但是光是身體上抱團哪夠呢?宮里的生活這么苦悶,不會自我調(diào)劑,很多人精神肯定也是空虛的,需要有點心靈寄托。這時候來一個只要祈禱就會實現(xiàn)心愿的“神”,有多少人會抵抗得住這種誘惑呢? 所以,只要這世上有想麻痹自己的窮人在,這種邪門歪道就不可能禁絕。別說是這里,就是前世破除封建迷信這么些年,也沒見神佛鬼怪之說絕跡人間呢。 有些人信這些,是因為心理不夠強大,需要點神佛寄托。 心理足夠強大的吳桂花就算想明白了這些問題,對她目前的狀況也是沒有絲毫改變的助益。 她好說歹說,又許了一兩銀子,讓那小太監(jiān)幫她引開那些人,總要想法子先出了這里再說。 那小太監(jiān)兩眼亮得跟狼似的:“這一會兒功夫,jiejie就給了我二兩銀子,jiejie肯定在主子娘娘面前很得臉吧?” 吳桂花心頭警惕,故意道:“我這不是說過,出來給姐妹們買點東西,順便來看看田大壯嗎?”肥水司在最后一排排屋的最邊邊,而出了肥水司這條道,再越過浣衣局那個曬衣服的后院,就是正定門。 這小太監(jiān)大概進宮不久,心思都寫在臉上:“那咋沒看見你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