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吳桂花看得出來,她在教坊司的日子也不好過,尋思著有空來看她也不是不行。 兩人道了別,她趕緊往重華宮走。 午時已過,今天若是應(yīng)卓再來找她吃飯,恐怕要撲空了。不過昨天他既然來過,依她的經(jīng)驗判斷,接下來的兩到三天內(nèi),他應(yīng)該不會再來了。 除了九月份應(yīng)卓每天都到,現(xiàn)在到了十月,近十一月,不知道是不是天氣漸冷的關(guān)系,應(yīng)卓來找她的次數(shù)也沒有以前那樣頻密,時常兩三天不見人。 她也不問他原因,反正他來了,有得吃就吃,沒得吃,隨便弄兩口吃的,也能打發(fā)他。弄得吳桂花時不時懷疑,他的出身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么富貴,咋不挑嘴呢?而且有時候她看他,除了那頭無法忽視的長發(fā),這個人簡直就是活生生的柱子哥。 但如果他是柱子哥,怎么會對她偶爾說起的,關(guān)于兩人以前在一起的事毫無反應(yīng)呢?要是他是柱子哥,怎么可能舍得放她在宮里受這么長時間的苦,也不來理會她? 吳桂花向來藏不住心事,但在這件事上,她含糊著,猶豫著,始終沒有問出最關(guān)鍵的那個問題。 而兩人對這種提前過上老夫老妻的生活都異常地適應(yīng),她沒有說出自己對未來的規(guī)劃,應(yīng)卓也沒說過,他將會怎么處理兩人的關(guān)系,但兩個人心里都有了默契。 他這樣的性格,跟柱子哥一個樣。他們老一輩的男人很多都是這樣,什么事都悶在心里,只有做了之后,才會淡淡地提上一句,更多時候,提都不會提。 也就是我了。他這樣的性子,要換個人來,不知會平白跟人生出多少誤會。 吳桂花得意得腳下發(fā)飄。她經(jīng)常這樣,會因為一點都說不出口的小事高興得像中了彩票一樣,旁人問她,她九成九說不出來原因。 人嘛,總有不得不獨處的時候,她還有九年在重華宮一個人過呢,要保持著點自娛自樂的心態(tài),才會越活越有勁頭。 一路保持著高亢的情緒回了重華宮,門外的那束干草果然還別在原來的位置——大順子和應(yīng)卓他們中午果然都沒來。 吳桂花擱了大背簍先去菜園子看過一遭,回來時,手上多了幾根韭菜,又想起來前天下雨后采的地皮菜,弄了點雞蛋打散,放鍋里煎干再剁碎。想想心情這么好,干脆用韭菜,地皮菜和雞蛋做頓三鮮餃子,那不是更要美上天了? 她的地三鮮餃子里,地皮菜才是主料,它和雞蛋口感太軟,韭菜只是零星加在地皮菜和雞蛋里,起個調(diào)和口感的作用,只要地皮菜洗干凈了,剁餡包餃子就不是個事。 吳桂花行動如風(fēng),一陣洗洗切切之后,二十來個餃子已經(jīng)變成了肥肥胖胖的小元寶,臥在大碗里,盛了湯,淋上點老醋,再灑上幾顆蔥花,齊活! 吳桂花端著一大海碗餃子到了石桌那,一口餃子沒進嘴,有人來了。 因為虎妹已經(jīng)離開了重華宮,她這時常有人過來找,吳桂花有時候白天索性弄根條帚頂在門上,熟悉的人都知道,稍用力一下,一推就開了。 于是,應(yīng)卓從門房那轉(zhuǎn)過來,當(dāng)先看到只比腦袋還大的海碗,某人舉著那只海碗,正半張了嘴看他:“你咋來了?” 他從廚房里找來只空碗,從海碗里撥了一半的餃子出來,一口咬下,瞇起了眼:“我來看看你?!?/br> 吃慣了她做的飯,再吃別人的,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味。 他想起剛剛那頓食不甘味的午膳,輕輕地吸了口氣。 “敦”地一聲,兩個粗瓷碗放到石桌上。 “甘草茶,喝不喝?”吳桂花提著茶壺,笑得露出白牙。 “你怎么總有稀奇古怪的茶水?”應(yīng)卓接了茶水,輕輕抿過一口,入口滑甘酸甜,應(yīng)該還加了幾顆酸梅熬煮。 “哪是稀奇古怪?” 吳桂花咕咕喝下好幾口:“獸苑劉掌案那不是有批藥材要換新的嗎?我揀了幾樣常用的拿回來,萬一哪天病了,不正用得上嗎?這些藥材里,甘草足有一兩斤,我當(dāng)茶喝都喝不完,不喝又浪費,不得想法子把它給消滅了?” 她這一說,應(yīng)卓想起來:“前天給你的丸藥可都吃了?” 吳桂花眨了下眼睛,不等說話,應(yīng)卓臉都沉下來了:“都和你說了,宮里生不得病,萬一叫人發(fā)現(xiàn)你感染了風(fēng)寒,還想在這待下去嗎?” “我就是咳嗽了兩聲,喝點姜湯焐焐汗就好了……”吳桂花小小聲。 看他沉著臉一語不發(fā),她摸到剛放在腳下的黃楊木盒子,翻開來給他看自己這幾天得的寶貝:“我今天去了正定門的小集市,秋里不是要放一批宮女回家嗎?我才知道,今天整個西掖廷都在趁這幾天搞舊物出清,你看我淘了什么寶貝回來?” 她取出那把細鐵絲,笑道:“我還是第一回 在這看見這么細的鐵絲,怎么就只在尚寢局才有賣呢?我回來一直在想,是用它做個漏勺呢,還是改個蛋散。但是,漏勺和蛋散都能用竹子編,這么珍貴的細鐵絲不該這么浪費了,你覺得這些鐵絲做什么好?” 她習(xí)慣了應(yīng)卓的寡言,沒人接話,一個人也能越說越開心,兩只手一扭一轉(zhuǎn),鐵絲結(jié)成幾個環(huán)圈:“看這紋路像不像你們用的鎖子甲?說起來,我沒看你們穿過鎖子甲,巡邏起來那種連片甲穿著不重嗎?這鐵絲多輕哪,要是編成鎖子甲穿起來肯定又透氣又不費力,要不做個彈簧捕鼠夾?可這鐵絲太細了,只怕老鼠兩口就能咬斷。對了,昨晚上我又聽見廚房里老鼠啃米袋子的聲音,小二黑捉個耗子還是不錯的,你明兒叫它別躲著我,不就是剃它一回毛嗎?還跟我記了這么久的仇。你怎么把我的鐵絲都拿走了?你好歹給我留兩根哪?!?/br> 應(yīng)卓最終給吳桂花留了一根鐵絲,還給她丟下一句話:“這把鐵絲換個小二黑,該是我虧了才對?!?/br> 吳桂花先是一怔,后來又一想:這家伙該不會跟她開了句玩笑吧? 可看看他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吳桂花愣沒敢問,看他走到了門口,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轉(zhuǎn)過身來:“陛下打算在宮里蓋一座道宮,侍奉太清道德天尊。” 往后宮里查邪信之事定會更為嚴(yán)苛,你再別弄些跟道教無關(guān)的邪祠回來惹了禍。 吳桂花壓根沒聽出應(yīng)卓的言外之意,想起廣智那顆大光頭,就是一樂:“皇上信了道,太皇太后信的佛。他倆要是互相傳教,你猜誰能扳過誰?” 望著應(yīng)卓那張突然黑沉的臉,吳桂花后知后覺:“該不會叫我說中了吧?” 第51章 皇宮里兩大神仙的事離吳桂花太遠,她問過一句, 應(yīng)卓沒答, 也就罷了。再問他打聽廣智, 這他告訴給了她。 “廣智兩日前已辭別太皇太后,要去五臺山參禪修行?!?/br> “三天前走的?那不是我前兒個剛?cè)タ催^他, 他就走了嗎?這和尚走前怎么也不說一聲, 我好做幾個饅頭送他當(dāng)干糧?。 ?/br> 吳桂花可惜得很:“也不曉得,廣智大師他這一走,往后我還見不見得到。那皇上的道宮準(zhǔn)備建在哪?” 應(yīng)卓搖頭, 眉峰微蹙:“朝中大人相爭不下,不同意陛下興建道宮。” 吳桂花就不說話了。 大臣不同意, 太皇太后不同意,皇帝還要堅持去做,那肯定是鐵了心??!難怪連應(yīng)卓這不相干的侍衛(wèi)都愁成這樣, 上面的神仙心不齊,底下人日子肯定不會好過。 她頭一回有了點政治敏感度:“這段時間, 宮里怕是要不太平了吧?!?/br> 應(yīng)卓只道:“這些時日, 你在這好好待著, 最好連獸苑都不要去。我怕會忙起來, 有時照看不到你這里。你若有什么事,就吩咐吳進去辦。記得我給你的保清丸不能忘了吃, 這段時日是多事之秋,你莫要叫人抓住不是之處?!北G逋杈褪乔皫滋鞈?yīng)卓送她的治風(fēng)邪的丸子,吳桂花原想留下來, 哪天真病厲害了再吃。但應(yīng)卓說得對,這段時間不要節(jié)外生枝的好。 見吳桂花正經(jīng)應(yīng)下,應(yīng)卓這才放心離去。 吳桂花去廚房和水咽下那指肚大的丸藥,被噎得不清:這些古代的藥丸子不知道為什么,都做得又大又難吃,她這么硬核的老太太,說到吃藥,也覺得頭疼。 現(xiàn)在已是深秋農(nóng)閑時分,她在鳴翠館種的芋頭和黃豆頭前一段時間已經(jīng)悄悄收了。收成像她預(yù)料的那樣,因為時氣不對,加上沒有充分的肥力養(yǎng)地,收成聊勝于無。 但現(xiàn)在她這去了一員吃飯的大將,又拓展了自己弄到物資的渠道,對糧食的需求已經(jīng)不再像剛來時那么迫切。那些黃豆和芋頭除了小部分做種,剩下的她都準(zhǔn)備拿來做菜用。 至于過冬的糧食,趁著秋收后糧價不高,她托陳項用獸苑運糧車給她運了兩車糧食,她一個人,吃到明年夏收都吃不完。 現(xiàn)在陳項跟她合作了皮蛋和咸蛋,兩人除了朋友更多了一層利益關(guān)系,對她的事,這機靈的小太監(jiān)一向很上心。 吳桂花盤算著這一年剩下的幾個月還有什么可做的,想起應(yīng)卓給她留的細鐵絲,拿起來進了自己睡覺的廂房。 不一時,翻出那個紫檀木的小箱子,將鐵絲捅進鎖眼,小心地攪動起來。 她買那把細鐵絲,除了上述理由,最最重要的,就是想起了這個得自吳貴妃手上的木頭盒子。她知道鐵絲可以捅鎖眼,但只是年輕時村里喜歡她的癩頭仔跟她炫耀過。她嫌溜門撬鎖不正經(jīng),從來沒上手試,要怎么做,還得她自己聽著響動摸索看看了。 反正長日無聊,找點事打發(fā)時間也不錯。就是天氣一天冷過一天,雖然吳桂花有司苑局發(fā)給她的冬裝,但像她這樣的低等宮人,就不要指望穿得多保暖了。 這里的皇宮又沒有土炕,偏偏還臨著大湖,冷得要命,吳桂花每天早上出門清掃宮道時,都能感到風(fēng)從骨頭縫里吹進來,那個冷勁,別提了。 應(yīng)卓這一去,便是半個月沒再來重華宮。其間,吳桂花吃過了冬至節(jié)的餃子,在小竹林里還收了幾顆冬筍,都準(zhǔn)備熏臘rou置辦過年的物什了,應(yīng)卓還是沒見蹤影。 幸好還有吳進日日來吃飯,偶爾兩人避著人跟她交流交流應(yīng)卓的消息,才叫吳桂花知道,那日從重華宮離開后,應(yīng)卓就離開了京城。 不過,吳進只知道他這段時間在出外差,具體干了什么,也是一問三不知。 這一日,吳進給吳桂花捎來一大捆白細鐵絲。 “桂花姐,你那個鎖子甲怎么編的,能教教我嗎?” 吳桂花訝道:“都半個多月過去了,你家統(tǒng)領(lǐng)還沒弄明白嗎?” 吳進道:“哪的話,我也是昨天才得知此事的??晌覀兘y(tǒng)領(lǐng)只交待了兩句話,留下這一小段環(huán)編的鐵絲,叫我們有問題來找你?!?/br> 吳桂花驚喜:“你們家統(tǒng)領(lǐng)回來了?” “那倒沒有。這段鐵絲是我們一個兄弟捎回來的,怎么樣?桂花姐,咱現(xiàn)在就學(xué)吧?!?/br> 吳桂花反復(fù)撥弄著那兩截鐵絲,愁道:“可我也是在博……我也是只聽說過有這個甲,不知道它怎么做的,這兩截都是我隨便扭出來的?!?/br> 她又取了兩截鐵絲,環(huán)成幾環(huán),道:“我研究一下吧,這鐵絲跟羊毛線差不多粗細,我看看能不能用織毛衣的法子織出來?!边@么一說,她倒想起個事:“你記得過兩天給我弄點羊毛來,對了,還有兩個棒針。算了算了,你肯定不知道棒針是什么,這樣吧,你把羊毛給我紡成線帶進來,我織個毛衣穿穿。” 鎖子甲還沒頭緒,吳進又得著個任務(wù),要羊毛好辦,羊圈里剪兩剪子就夠了,可羊毛紡成線,這怎么弄?他愁眉苦臉地出了宮,看他哥等在宮門口,頓時頭一疼:“哥,你怎么在這?” 他哥往他身后看了看:“讓你帶的東西呢?” 吳進腦門一拍:“哎喲,我忘了?!?/br> 他哥掛著臉就要拍他:“這你都能忘,你怎么沒忘了吃飯?我看是主子走了,你皮松了想緊緊吧?” 吳進連跳幾下,躲開他哥的魔爪,叫苦連天:“我是那種人嗎?再說了,小姑奶奶想要吃那位做的酸菜,又不是多難帶的東西,我干嘛不給帶?我是惦記著鎖子甲的事才忘的,那位說有點麻煩,她不會做?!?/br> 他哥頓時也鎖起了眉頭:“她不會做?那你沒把東西再帶出來?我們再去找別人想想辦法。” 吳進就把吳桂花的話轉(zhuǎn)述一遍,感慨道:“那位也不知道有什么魔力,當(dāng)哥的一有空就往那頭跑。當(dāng)meimei的,都出來這么久,吃了這么多好東西,還惦記著宮里的那一口酸菜疙瘩?!?/br> 他哥沒聽他說完,調(diào)頭就走。 “哥,你去哪?” “找羊毛去?!?/br> 吳進:“……” 吳桂花不知道她新認(rèn)的小兄弟跟他哥因為她起的爭執(zhí),虎妹雖不在宮里,但她的消息在她這沒斷過。 應(yīng)卓在的時候,隔兩天就跟她說一回,小丫頭教她的棍法一遍就會,府里的侍衛(wèi)們十個八個都不是敵手。但他給她請了個識字師父,到現(xiàn)在,斗大的字不識一筐,把師父的頭發(fā)都愁白了好多根。小丫頭還鬧脾氣:桂花jiejie都沒逼她識字……不是,桂花jiejie都不識字,她為啥要識? 吳桂花:“……”我文盲也有錯了?不是,我文盲我當(dāng)年也上過掃盲班的! 最后,這事以吳桂花用她那蒼蠅爬的毛筆字寫了封信,罵了那小丫頭一頓為終結(jié)。 再二天,吳進進宮來,問她要走了一壇子酸白菜,吳桂花的鎖子甲也有了點形狀。 她沒有用織毛衣的法子,這樣太費手勁了,而是拿一根竹棒針將鐵絲一圈圈繞在棒針上,再抽出棒針,用棒槌把鐵絲壓扁,就像成了長串的鐵環(huán)。再用同樣的方法制出數(shù)枚鐵環(huán),最后數(shù)環(huán)相扣,一個簡單的環(huán)圈鎖子甲便做成了。 拿到成品時,吳進贊嘆不已:“jiejie,可真有你的,真叫你做成了。可這么小的鎖子甲能干嘛呢?”因為只是做個樣品出來,吳桂花的成品只有半臂長,兩掌寬,護胸環(huán)不住,護腰更不必提。 吳桂花將甲片圍在他脖子上:“這不是正好嗎?” 吳進是兩眼冒著星星離開的重華宮。 走之前,吳桂花照例問了句:“你們統(tǒng)領(lǐng)回來沒?” 吳進仍說沒回,吳桂花就有點擔(dān)心了:“這么久沒回,是不是這回辦的差事特別難?”從他現(xiàn)身,兩人認(rèn)識以來,這是頭一回他離開這么久。 吳進仍是笑嘻嘻的,嘴上說:“以前統(tǒng)領(lǐng)也經(jīng)常這樣,您別擔(dān)心。順利的話,年前肯定就回來了?!?/br> 出了宮,吳進找到他哥:“把這東西快馬加鞭給殿下送過去。殿下有什么事都喜歡沖在最前頭,有了它,好歹多重保障。” 外面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吳桂花是照例什么都不知道的。 她那天聽了應(yīng)卓的話,老老實實在重華宮窩了兩個多月,直到臘月宮里宮外過年,都開始辦起年貨了,她想起自己鹵rou還差點香料,再有,廣智走后,不知道司苑局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她狐假虎威的真相,不再來人不說,配發(fā)的東西也開始缺斤短兩。她這缺的其他東西都好說,主要是要想法子弄些碳來,便背起背簍去了西掖廷。 因為她跟柴碳局的裘管帶有舊怨,便想用別的法子弄些炭火,想起她先前認(rèn)識的大膳房管灶火的林管事,就先去了大膳房。 吳桂花萬萬沒想到,她會得到這個消息:“你問田大壯?他啊,他早不在這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