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但很快,吳桂花原諒了自己語言的貧乏,她也原諒了飄來的那句:“哎呀,你看那個女人,她可真丑?!?/br> 年輕小姑娘的無知刻薄,在這一刻聽上去也意外的可愛。 吳桂花沒戴帷帽,她知道這身大紅大紫俗得嚇人,尤其配著她這副紅里帶黃的尊榮,簡直是丑之集大成者,可她就是喜歡。她甚至也喜歡那兩個小姑娘指指點點地笑話自己,見她們走過去還回頭盯著自己竊笑,吳桂花對她們大方地點點頭,反而把那兩個小丫頭給看得臊住了。 吳桂花便微笑起來:看,姜還是老的辣吧! “jiejie,要吃?!被⒚煤鋈蛔ё∷氖滞螅瑢⑺系揭粋€小攤前面。 這小攤上架著兩個油鍋,一個圓胖胖裹著芝麻,仿佛炸的是元宵,另一個面扯成細長條,手一抖,像呼啦圈一樣散開,好像炸的是馓子。 吳桂花站在攤子前邊,跟虎妹一樣,深深地吸一口氣:太香了,聞著這個味兒就叫人流口水的香! “老丈,這個怎么賣?” “蜜馓十文一個,芝麻團兒五文一個?!?/br> “一樣來五個!”吳桂花爽快地報出數(shù)目:她現(xiàn)在可是身懷七十多兩銀子巨款的人,十文五文的,對她而言已經(jīng)是小錢了。 吃東西還不怕花錢是種什么樣的感受,吳桂花還沒來得及體驗,一錠碎銀便已扔在案臺上:“這一鍋我們都要了?!?/br> 吳桂花抬頭望去,見說這話的是個穿月白袍子,袍子下擺繡著仙鶴,年約十四五歲的小少年。這少年濃眉大眼,原本也是俊俏的小郎君一個,但那抬起下巴,讓人感覺這個人很難接近。 吳桂花看了看那人的衣裳:亮灑灑的,一看就很貴。 她去過宮里幾個大人物的跟前,也勉強學(xué)會了分辨衣裳料子:比如就跟前這個小家伙,他這身衣裳擱到她上一世,怎么看怎么像印著仙鶴的窗簾布,說不定在這里就是哪里的織娘嘔心瀝血繡出來的絕版。 所以,她轉(zhuǎn)過頭去,決定等下一鍋再說。 這少年很敏感,看見她的動作,立刻跟她對視了一眼,頓時被辣得眼皮一跳,忽然眼神一定:“徐侍衛(wèi),你怎么在這?大哥呢?” “二弟,我在這。”應(yīng)卓的聲音從對面的小酒鋪傳來。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坐在那酒鋪中,還點了一桌的小點。 吳桂花克制住強烈的好奇心,慢慢回頭:應(yīng)卓還有個弟弟?他從來沒說過這事啊! 那少年跟炸馓子的老伯交代一聲,笑著去跟應(yīng)卓打招呼:“大哥你今天怎么到這來了?想不到啊,蕓豆糕,紅豆卷,還有四色蜜餞……大哥,你什么時候這么喜歡吃甜食了?” 應(yīng)卓看了吳桂花一眼,微微對她搖頭。 吳桂花便明白,現(xiàn)在不是湊上去的時候,但應(yīng)卓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弟弟讓她對他好奇到了極點。 正好,酒鋪外面是一個捏糖人的小攤子,吳桂花哄著虎妹,說給她捏個孫猴子(她前些日子為了讓她出鬼母娘娘這個泥潭,給她講了不少孫猴子),兩個人站到了攤子跟前。 虎妹歡天喜地,一會兒說要給孫猴子一個紅圍兜,一會兒又說要給孫猴子加頂大斗笠,可忙壞了她和捏糖人的小販。 吳桂花就站在一邊,偷聽那兩兄弟說話。 應(yīng)卓便又望了她一眼,很是無奈的樣子。吳桂花厚著臉皮跟他笑了笑,應(yīng)卓嘴角微微閃出個笑渦,笑問:“這話該我問你才是,今天中秋家宴,你不該同叔父在一起用膳嗎?” 原來這是堂兄弟兩個啊。吳桂花明白了。 窗簾布少年說:“本來是應(yīng)該這樣,可是宴席剛開始沒多久,五弟說是吐了,父親便丟下我們?nèi)タ次宓苋チ恕!?/br> 應(yīng)卓順勢關(guān)心了幾句窗簾布少年嘴里的“五弟”,吳桂花聽來,這少年的父親應(yīng)該是個宗教極端份子,明明兒子病了該請醫(yī)生才是,偏偏說是請了個什么道士要給兒子看病,這不是胡鬧嗎? 少年也覺得胡鬧,他叫了一壺酒,給自己灌了一杯,道:“真不明白父親是怎么想的,五弟又不是四弟,偶然生一次病,也值得請仙師來為他稱骨,不怕太過折他福份了嗎?” 吳桂花:“……”你說啥! 應(yīng)卓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只道:“這話,你可不能隨便說出去。” 少年道:“我知道,你以為我傻嗎?我這不是看這是大哥你,才跟你抱怨兩句嗎?至于別人——” 他目光忽然一寒,左右掃視一圈,正要看到吳桂花的時候,虎妹突然叫了起來:“哇,jiejie,你看孫猴子是不是這樣的?” 小販的手上,一只穿杏黃衣裳,圍著虎皮裙的猴子正手搭涼棚,沖兩人做著鬼臉。 吳桂花頂著脊背心的寒意,煞有介事地點評:“你是不是忘了孫猴子還有一樣?xùn)|西?” “什么東西?” “如意金箍棒啊?!眳枪鸹ㄗ髁藗€耍棍的動作,笑著拉虎妹半轉(zhuǎn)了個圈,避開了直面那個少年。 虎妹恍然大悟,又催著那小販趕緊給孫猴子做了個棒子。 吳桂花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少年狐疑的眼神在兩人身上交替來去,直到她作出猴相跟虎妹說笑,他才轉(zhuǎn)回頭去,壓低聲音,不知同應(yīng)卓說了什么,應(yīng)卓皺起了眉頭。 熬到猴子做完,吳桂花再不敢站在攤子旁邊,催著虎妹取了芝麻團兒和蜜馓,兩人繼續(xù)往前逛去。 吳桂花不擔(dān)心安全問題,一來,她跟虎妹現(xiàn)在都長得安全得很,除非賊人瞎了,她們才會被劫,再者,她早就看到了,應(yīng)卓出門時帶的幾個侍衛(wèi),有好幾個都分散在她倆身邊,跟著他們寸步不離。 她現(xiàn)在反而要擔(dān)心自己一時腦抽帶上的全部家產(chǎn),免得不小心被哪家不開眼的小賊摸了去。 少了一個人,虎妹完全不覺得不對,她挎著吳桂花的手,一會兒吃這個,一會兒喝那個,玩得簡直樂不思蜀了都。 直到遠處的鐘鼓樓響起鼓聲,吳桂花方才驚覺:“都亥時了嗎?” 隨即,數(shù)聲哨音中,一篷篷煙花在空中炸開。 街上的行人紛紛抬頭看去,有人大聲在問旁邊的人:“那就是承天樓的煙花嗎?真漂亮啊?!?/br> “當(dāng)然了,承天樓可是皇城的煙火,中秋節(jié)還不是最漂亮的,每年承天樓最好看的煙火都在上元夜,那才是真正的火樹銀花不夜天呢?!?/br> “哇,jiejie,你聽見了嗎?我們上元節(jié)不知道能不能看見這些煙花?”虎妹眼里映著那些煙火,眼睛瞪得大大的,舍不得眨一下。 “你想看還不簡單,”吳桂花道:“今天晚上別跟我回去,這不就行了?” 這一回,虎妹沒有急著反駁她。 她看了吳桂花一眼,眼里滿是糾結(jié):“可,我不回去的話,jiejie一個人在那,你不害怕嗎?” 吳桂花正要答話,應(yīng)卓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亥時已至,我們該回去了?!?/br> 第45章 虎妹最后還是留在了宮外。 這件事一開始當(dāng)然不會順利,但吳桂花讓虎妹跟應(yīng)卓帶來的徐侍衛(wèi)比了次武…… 虎妹是握著rou乎乎的拳頭, 抹著眼淚叫幾個侍衛(wèi)拽走的。 吳桂花被她充沛的眼淚打濕半個肩頭, 罕見地有了點欺負小孩子的愧疚。由著她黏乎乎跟自己到了西掖廷外頭的廣場, 聽她嘟嘟囔囔地哭:“jiejie,你等著, 你可要等著我, 等我學(xué)好本事,就進宮去保護你。” “哎呀,哭什么。”吳桂花本想推開她, 最終只是拍了拍她的背,笑了笑:“你不是要學(xué)本事嗎?是學(xué)哭鼻子的本事嗎?” “哇!”虎妹嚎啕大哭:“姐, jiejie——” 吳桂花滿頭大汗。 被灌了一腦袋的魔音,吳桂花什么離別愁緒都沒有了,只想把這個大號的噴頭趕緊關(guān)上。 好在這段時間在虎妹心里建立的威權(quán)很有用, 吳桂花花了番功夫,許出給她做桂花藕粉, 蜜汁蓮藕等美食為交換, 總算將這哭唧唧的大孩子給哄走了。 至于為什么做的食物跟藕有關(guān), 因為吳桂花有一回半夜偷偷帶著虎妹出門釣魚時, 虎妹還可惜那滿池的荷花荷葉都開敗,不能再吃她做的荷葉飯, 喝荷葉茶了之后,吳桂花隨口說了句:“沒有荷葉飯,還有蓮藕, 到時候蓮藕排骨湯,桂花藕粉……能吃的好吃的這么多,到時候你準保不會再想什么荷葉飯荷葉茶?!?/br> 就因為她隨口報出的一大串藕菜,虎妹果然丟開那幾片荷葉,每天簡直要扳著指頭過日子,恨不得河池里明天就長滿一湖的藕。 當(dāng)然,藕沒那么快長出來,不過,倒叫這丫頭意外學(xué)會了從一到三十的數(shù)目字——不學(xué)不行哪,因為吳桂花說過,得二十多天才到藕成熟的日子,她總不能每回算日子的時候,還要扳一回腳趾頭吧? 吳桂花坐在虎妹住過的那間房里,想起這些趣事,不由笑出了聲:這一刻,她跟前世那個年節(jié)盼著兒女回家的空巢老人一樣,孩子在身邊的時候嫌煩,不在了,又心里空落落地想得慌。 不錯,虎妹只和她生活了幾個月??伤堰@個對世界一無所知的孩子從那個黑乎乎的地窖拉了出來,其中付出的心力又是一兩句話可以道盡?現(xiàn)在孩子走了—— “咚咚咚”,前院響起了敲門聲。 “誰???”吳桂花現(xiàn)在可不敢貿(mào)貿(mào)然給人開門。 “是我?!?/br> 是應(yīng)卓的聲音,吳桂花趕緊給他開了門:“你怎么來了?” “我來看看你?!睉?yīng)卓抱著一個小壇子,徑自走到榕樹下的石桌坐下,揭開泥封:“要喝一杯嗎?” 吳桂花抽了抽鼻子,轉(zhuǎn)身去廚房取碗:“你怎么知道我想喝酒?這是什么酒?” “不知道,我……就是該知道?!睉?yīng)卓怔了怔,遲疑地道。 他這是什么意思?知道她喜歡有事沒事喝兩杯的,只有柱子哥……最近她總有種錯覺,似乎柱子哥在這具身體里活了過來…… 吳桂花猛地回頭,聽他笑道:“你或許不記得,那次張?zhí)O(jiān)辦壽宴,你醉倒在宮道上,是我送你回來的?!?/br> 還以為他真的想起來什么了…… 吳桂花“哦”了一聲,夾起一粒鹵花生米放進嘴里,忽然不想說話了。 應(yīng)卓帶來的酒,吳桂花嘗不出好壞,但味道很綿,口感略甜,是她最喜歡的口味。 她不喜歡糧食酒嗆人的味道,后來村頭的梅子樹結(jié)了果,柱子哥給她釀了兩壇,沒等酒啟封,他人就已經(jīng)不在了。再后來,她喜歡上了梅子酒那甜蜜蜜又香軟軟的滋味,有時候喝兩杯,就像柱子哥在跟她說話一樣。 應(yīng)卓原本就不是個擅談之人,吳桂花一不說話,整個院子里除了吃菜的咀嚼聲,就只剩下了啾啾蟲鳴。 哦,還有那在墻頭上徘徊,卻對她仍然有心理陰影,不敢下墻,急得不時喵喵叫的某條小黑貓。 “我一直都奇怪,小二黑那天給我丟的那塊腰牌,是你們的人讓它丟的嗎?”吳桂花喝著酒,想起一切的開始——劉八珠的腰牌。 “不是。那幾天正好我這里出了些事,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劉八珠的事。黑虎,就是小二黑,你大約也猜出來了,是我把它放在這兒的。因為它是貓,不會引人注意,它大約發(fā)現(xiàn)了不對,是想讓你去看看?!?/br> “是誤會啊?!眳枪鸹▕A起一條煎干的小雜魚,遠遠地丟給小二黑,又喝了一大口酒。 “是誤會,可是我很感謝這個誤會?!睉?yīng)卓望著眼前這雙醉迷迷的眼睛,忽然不能確定,自己今天晚上帶酒來,是不是好事了。 他捂住了酒碗:“慢點喝,這壇酒都是你的,不用這么著急?!?/br> 吳桂花用力盯著那只手,修長,有力,白得像新剝出來的筍白,又不是柱子哥那雙小麥色的大手。 她粗魯?shù)匕情_那只手,來了脾氣:“你不是都說這些全是我的嗎?我的酒,我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吳桂花不知怎么地,覺得特別委屈,委屈得眼圈都開始發(fā)熱了:“你說你,沒事跟柱子哥長得這么像干什么?你長得像就算了,還整天在我跟前晃。我又不是圣人,你天天在我面前晃,哪天勾得我犯了錯誤,可別怪我。” “什么錯誤?像這樣嗎?”一個軟軟的東西忽然堵住了吳桂化的嘴巴。 吳桂花瞪大眼睛,看著這張熟悉的面容離她越來越近,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 吳桂花有一點猜錯了,皇帝回宮,對她不是一點影響都沒有。 中秋節(jié)才過一天,她見到了一個久違的人。 “田帶班稀客啊,我聽說您去東掖廷膳房高升去了,怎么今日有空到我這小地方來?” 吳桂花堵在門口,看著滿臉是笑的田大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