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民像什么呢？

    王樹民就像是太陽，沒有他的日子總是陰沉沉的讓人抑郁，可是一旦靠近就會被灼傷?！猙y 謝一。

    這比喻太土，可是情真意切的時候，華麗的辭藻，反而就蒼白了。

    王樹民，他是個活得熱烈的人。

    初中的時候，王樹民和謝一一個班，全年級有七八百人，王樹民差不多全認(rèn)識。暑假里那一場架他一打成名，現(xiàn)在誰都知道，五中有個不能惹的拼命王，敢跟社會上的人動刀子，還講義氣，拍了胸脯的事一準(zhǔn)給你辦到，面兒大得很。

    謝一又是誰呢？謝一是個好學(xué)生，不惹事，不扎堆，據(jù)說是王樹民的發(fā)小兒，一起上學(xué)一起吃飯，一起打架的鐵哥們兒——嗯，當(dāng)然謝一的“架”只打過一場。

    于是以下場景簡直天天上演：

    大課間的時候，王樹民隔著半個班大嗓門：“小謝小謝，出去打籃球不？”

    謝一沖他揚揚手里背了一半的單詞書。

    王樹民撇嘴，把籃球在教室地板上拍一下：“得了，您忙。”

    放學(xué)的時候，王樹民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湊到謝一旁邊，從兜里摸出幾個游戲機幣，笑得挺猥瑣：“走著，來盤？”

    謝一把一打卷子塞進(jìn)書包，白眼伺候：“滾！”

    于是王樹民就真的就灰溜溜地滾了，滾一半又滾回來，拎著自己的書包，屁顛屁顛地跟在謝一后邊，也不出聲。謝一嘴角顫幾下：“你不是滾去游戲機廳了么？”

    “把你一人扔下多不夠意思啊?！?/br>
    謝一撇嘴，接茬往前走，走了兩步，化身日本小媳婦的王樹民蹭上來，小聲補充：“我怕我媽……”

    謝一繼續(xù)撇嘴，王樹民覷著他臉色，抓抓頭發(fā)，把書包甩到肩膀上，長嘆口氣，拖著京劇腔吼了一句：“自是英雄氣短——呀！咳咳咳咳……我怕你不給我抄作業(yè)。”

    嗯，這回差不多是實話了。謝一皺皺鼻子，用看草履蟲的目光掃描了他一番，這才緩緩地把手伸進(jìn)書包里，掏出一個小塑料夾子。

    王樹民如蒙大赦，接圣旨似的接過來：“哎喲小謝你是我親兄弟，來來來，我給你背包?！卑霌尩乩^謝一的書包，一拍大腿開始唱：“似這樣救命之恩終身不忘，俺胡某講義氣終當(dāng)報償——”

    大片的余暉灑在放學(xué)的路上，謝一的嘴角慢慢露出那么一點笑容，度了金色的邊兒，好看得驚人。

    一路走下來，日子快得沒了邊兒，少年的身體不停地被時光拉長再拉長，長出成熟的輪廓，女孩子們的身體好像花苞一樣，漸漸有了綽約的模樣，男孩子到了變聲期，說出話來低低啞啞的，還真有了那么點兒大老爺們兒的意思。

    發(fā)育早的少年們的下巴上，甚至長出了青青的胡茬，男孩子和女孩子們的關(guān)系開始變得微妙起來，原來吵吵鬧鬧的階級敵人好像突然之間變成了自己不熟悉的樣子，偶爾手腳碰在一起，著了火似的熱。

    小學(xué)時候，老師怕小朋友們上課說話，每一桌都是一個男生一個女生，桌子上用粉筆畫得直直的“三八線”，還真誰都不理誰?？墒峭蝗恢g，有什么東西在心里破土而出了似的，老師排座位的時候，開始把同性的同學(xué)排在一起……不怕同學(xué)們上課說話了嗎？

    嗯，那是怕什么呢？

    懵懵懂懂的時候到了，捅不破那么一層窗戶紙，薄霧蓋著那些孩子的心，青春期特有的焦躁開始蔓延，好像毫無征兆地突然發(fā)病……而后又會在若干年后悄然愈合。

    王樹民突然就心不在焉起來，旁邊的謝一仍然坐得筆桿條直，一絲不茍地記錄著老師的課堂筆記，可是他自己的心思卻漸漸遛了號兒，眼神從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诎?，飄移到唾沫橫飛的數(shù)學(xué)老師，然后到講桌，講桌往前……嗯，那是誰的小辮子，怎么那么礙眼呢？

    他呆呆地盯著講臺前的那條烏黑的辮子一會，心里突然開始煩，把桌上的書一堆，低聲對謝一說：“我趴會兒，照應(yīng)著?！?/br>
    謝一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用看扶不上墻的爛泥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嘆口氣，把王樹民亂七八糟的筆記本拿過來，謝一出品，質(zhì)量保證。

    王樹民這會兒可沒有半點不勞而獲的愧疚感，他把腦袋埋在自己的胳膊中間，閉上眼睛，可是眼前老是出現(xiàn)梳得光溜溜的后腦勺，粗又長的馬尾辮。

    哎呀，女孩兒的脖子怎么那么白，快趕上謝一了……不，比謝一還白，咳，呸！謝一是男的。

    叫什么名兒來著？哦，倪曉倩，小學(xué)時候隔壁班的愛哭鬼。你說這才幾年的功夫，怎么人就變得不一樣了呢？什么時候那黃毛小丫頭腦袋上兩條耗子尾巴似的小辮，長得那么長那么黑了呢？什么時候干巴巴只會哭的臉五官像是開了的花兒一樣，慢慢顯出了鮮艷的顏色呢？

    什么時候摸著鼻涕眼淚的瘦小女孩兒，也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呢？

    倪曉倩倪曉倩倪曉倩倪曉倩……

    王樹民嘆了口氣，猛地坐起來，兩頰紅得發(fā)亮，嚇了謝一一跳。胸口里的心臟跳得越來越快，好像要從嗓子眼出來一樣，王樹民目光迷離地發(fā)了會呆，“撲騰”一下，又摔在了桌子上，低低地嗚咽一聲。

    謝一看看正激情勃發(fā)沒注意到這邊的老師，又看看王樹民，低低地說：“你……吃壞肚子了？”

    王樹民蔫巴巴地看著他，可憐兮兮地眨巴眨巴眼：“小謝……我陣亡了，你、你、你告訴我爸媽，讓他們倆節(jié)哀順變，趁著年輕再生一個，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哎喲！”

    謝一把十六開的課堂練習(xí)冊拍到了他臉上。

    唉，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慢慢張開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獨的轉(zhuǎn)個不停，

    春風(fēng)不解風(fēng)情吹動少年的心……

    一個禮拜后，飽嘗相思之苦的王樹民寫了一封撕心與裂肺齊飛，錯別字共病句一色的情書，偷偷塞到了倪曉倩的桌子里。

    哎呦呦，看誰的臉紅了？哎喲喲，男生愛女生，哎喲喲，王樹民喜歡倪曉倩。

    流言比秋冬的流感還迅捷地在少年們之間傳播，哎，你聽說沒，初二四班的王樹民和倪曉倩好上啦。

    曖昧的表情和曖昧的言辭，下課的時候，謝一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清凈了好多，老纏著他搗亂的那個人，現(xiàn)在樂顛顛地去找他的小女朋友了，好像缺了什么東西一樣。而原來一上課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那個人，現(xiàn)在活像打了雞血吃了化肥，一天到晚亢奮得不行，小紙條比國際航班飛得頻繁多了，白花花地從不同的人手上傳過來，或者干脆空降，讓旁邊的人煩不勝煩。

    有時候謝一斜著眼睛瞄到王樹民手上的紙條，全是雞毛蒜皮。什么“今天中午吃了什么”“討人嫌的親戚又來了”“英語老師臉上長了個大包”“誰誰誰和誰誰誰又好了，又打了”“誰誰誰老在背后說人家壞話”

    ……

    謝一心想，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倪曉倩這丫頭這么貧，女生怎么都這么瑣碎？小眼睛塌鼻梁，哪好看了？

    王樹民那雙二五眼，一準(zhǔn)該配個鏡子了。

    倪曉倩話多，王樹民話也多了起來。這丫本來就愛沒事找事窮白活，現(xiàn)在更上一層樓，有事沒事拉著謝一說：“小謝小謝，我跟你說，今天我跟倪曉晴去cao場那邊看花來著，傳達(dá)室養(yǎng)了一盆水仙，干凈著呢，倪曉倩說那大蒜那么寒磣，還會開花，真難得，你說這傻妞嘿，有大蒜長成那樣的么，明明就是洋蔥開的?！?/br>
    ……王樹民你個二百五，鑒定完畢。

    “今天倪曉倩給了我一管護(hù)手霜，嘖，香死了，非讓我抹，說省的手裂開，你說咱一大老爺們兒，你要不，給你。”

    切，人家誰誰誰專門給你預(yù)備的，我拿著算怎么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