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斯頓之戀(4)
“姜云圻,我mama的日子不多了……” 栗若的電話打過來,姜云圻聽到女人壓著喉嚨的顫聲時,他正在寧雯餐廳里,坐利曉東的對面。 他神色一凝,抓起椅背的外套匆匆起身,提醒了一句:“店已經(jīng)打烊了?!?/br> 話罷,推門大步離開。 利曉東和姜云圻前后腳走出餐廳。 他快步走上姜云圻,忽地問:“小若的電話?” 姜云圻停下腳步,沉聲認真說:“希望以后,您不要介入和干涉她的生活。這就是您對她最大的尊重了。” “云圻?!崩麜詵|笑了下,“你在和我劃清界限?” “這是顯而易見的答案?!苯欺哒f,“我當然選擇站在她的身后。” 夜色濃如墨,雨已經(jīng)停了,空氣潮濕,地面濕漉漉一片。 姜云圻趕到醫(yī)院時,栗若就茫然站在綠植花壇前,一直在等著他。 姜云圻朝她走過去,栗若微仰頭,低喃:“剛剛醫(yī)生和我說,我mama只剩三到六個月了……” 她魂不守舍,一副不知道怎么辦的了樣子。 姜云圻上前抱了抱她,低問:“帶我去看看你mama?” 栗若無意識點頭,拉著他踏進醫(yī)院。 就這樣,從天黑到天明,姜云圻陪栗若在病房呆了一夜。 凌晨的時候,木雅醒了過來。 她緩緩掀開眼,就看到坐在床邊的兩個人。栗若趴在床上睡著了,身上披著一件寬大的男士外套,她的身旁,還坐著一個陌生的年輕人。 很英俊的男人,五官出眾,氣質不凡。 他垂著眼瞼在捋栗若頰畔的頭發(fā),沒有注意到木雅的打量的視線。 姜云圻抬眼,和木雅的目光撞上。 他怔了怔,同她點了下頭:“阿姨好?!?/br> 木雅笑了笑:“你是?” “姜云圻,栗若的男朋友?!?/br>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木雅一直在打量他,和他低聲講話,仿佛要把姜云圻瞧個問個透徹,直到在心里能得出值得托付一生的答案,才善罷甘休。 末了,她問了一句天下母親都會問的俗套話:“你能給小若幸福嗎?” 姜云圻淡笑:“當然能?!?/br> “我要怎么相信你?” “我可以向您承諾,我會一直在她身邊,永遠陪著她,讓她往后不再是一個人?!?/br> “諾言這種東西,男人都會說?!?/br> “您相信您的女兒嗎?如果相信她的眼光?!苯欺咭蛔忠活D,“我愛她?!?/br> 栗若在半醒半昧之間,聽到模模糊糊的對話聲,她緩緩睜開眼,耳朵恢復聽覺時,最后三個字就落入耳膜。 心尖仿佛被蟄了一下,她怔松片刻,趴著不動。 片刻,被木雅識破。 她拍了一下她的頭,笑問:“小若,醒了?” 栗若磨磨蹭蹭從床沿直起身,甩了睡麻的手臂,假裝沒有聽到那一句話。 “我可以叫你小圻嗎?” 姜云圻點頭,栗若便聽到木雅又問:“小圻是做什么的?” “拉小提琴的。”栗若驀地插話。 姜云圻微愣,很快心領神會,笑著點頭:“嗯。” 栗若大概是不想在木雅跟前提到任何和“搖滾”相關的字眼。 木雅隨口說:“我能有幸看到你拉小提琴的樣子嗎?” 姜云圻點頭:“當然?!?/br> 幾天后,姜云圻從家里背來了小提琴。 那一天,在一個天際湛藍的午后,木雅病房里飄來悠揚的《g弦上的詠嘆調》。 窗臺開了一半,窗簾隨風輕揚,日光灑在男人微垂的眼瞼、夾琴的頸間,還有執(zhí)弓的手上。 栗若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木雅忽而輕聲問:“我是不是日子不久了?” 語氣淡得就像這個安靜的午后。 弦樂聲戛然而止,姜云圻停了動作。偏頭看栗若,她一副慌張模樣。 木雅笑著朝他說:“繼續(xù)拉,小圻?!?/br> 栗若這幾天一直猶疑不訣,不知如何開口把病情告訴木雅。然而她自己早就猜到了。她鼻子突然發(fā)酸,撲到了木雅的床上,摟住她的腰,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 木雅摸了摸她的腦袋,淡聲說:“不要哭,小圻還看著呢。” 在此期間,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栗若在病房外看到鄧易明和鄧嘉偉時,有點恍惚。 前著她有些耳聞,高中畢業(yè)沒有讀書,跟著鄧嘉偉單干,去各地建筑地包工。他曬得和鄧嘉偉一樣黑,栗若一下子沒認出他來。 不確定哪個病房,兩個人一直在附近走廊來回踱步,被當成了可疑人物,見栗若從病房出來,鄧易明硬著頭皮迎上來。 尷尬而不自在地笑了下:“栗若,好久不見?!?/br> 栗若沒有應聲,腦袋里發(fā)出如臨大敵的信號,盯著他沉聲問:“……你們來做什么?” 鄧易明瞥了眼躲在不遠處的墻角的鄧嘉偉,難以啟齒地講:“我小叔叔,想見見……你mama最后一面。” 栗若沉默片刻,拒絕:“你們回去吧,她不想見你們?!?/br> 木雅不想見任何人,不管是鄧嘉偉還是利曉東。 早幾天,栗若和木雅解釋清楚,她找利曉東只是和他攤牌。 利曉東正好在門口,說想來看她一面。在病房里的木雅出聲拒絕了,表示她不想見任何人。 栗若將他攔在門外時,利曉東塞給栗若一個小型錄音機,還有一盒磁帶。他最后只說了一句話,然后轉身離去。 “這個東西留著也好丟了也罷,替我交給小雅,由她做決定。好不好,小若?” 鄧嘉偉步伐匆匆走過來,有些失魂落魄。 “小若,讓我看看你mama吧……” 栗若緩緩抬眼,似笑非笑看他:“有什么好見的,大家早就橋歸橋路歸路了,不是嗎?” 轉身欲走,鄧易明倏然拉住栗若,低聲同她說了句。 “栗若,對不起?!?/br> 話畢,他扯著鄧嘉偉,大步離開了醫(yī)院。 意味不明的一句道歉,誰也不懂他的含義??刹还茉趺礃樱@句對不起都已毫無意義。 木雅到底沒有等到這個春天的到來。 料峭早春,三月,天氣陰寒,下著濕冷的雨。 青陽西郊的墓園里,栗若蹲在墓碑前,姜云圻不言,安靜撐著一把長柄黑傘。 栗若在墓前輕輕放上一束白色馬蹄蓮,拆開了木雅留給她的信。 大抵人對死亡,冥冥之中會有預感,這是一封遺書,落款在去年12月初。 “小若,等你拆開這一封信時,我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了。 不要覺得難過,其實,這對我未嘗不是解脫?;熣娴暮苄量嗪茈y受,還掉頭發(fā),丑得要死。mama真的怕痛,也不是那么堅強的人,活著對我來說本來沒多大意思。除了你,我在這個人世間,也沒什么好留念的。 我一直很后悔、很愧疚的一件事,就是把你生下來,卻沒有做好母親的覺悟。我一個人稀里糊涂慣了,你爸爸離開后,我好像就喪失了獨自生活的能力。這么多年墮落過著,也沒有給你提供好的物質生活。原諒mama,沒有人天生就會做母親。 最后,mama想和你說一說,你父親的事。我們在酒吧相遇,我說我喜歡張國榮,他就給我清唱侯斯頓之戀。我們真心相愛過,你也是在愛的包圍下出生的小孩,不要覺得自己的出生不被祝福。我想我們都愛你,但我們都不是好父母。哪天有個男人告訴你他是你父親,我走后,你可以同他相認,也可以拒絕。選擇權在你,我沒有意見。要放下一切,向前走,好好去生活。 最后的最后,小若,我很高興上天讓你做我的女兒?!?/br> 寫滿字的信封紙上,悄無聲息落下一滴水,不知道是雨還是淚。信紙邊緣的字跡氤氳,模糊成一團,栗若垂著頭,用手背狠狠擦了擦。 “我們回去吧。” 栗若起身,結果雙腳發(fā)麻,猛地栽了回去。姜云圻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后背。 他微微俯身抓著她的手臂將她拉起來,一手還舉著傘,輕聲說:“小心點?!?/br> 栗若:“嗯。” 所有的對話模糊在雨幕里,兩道黑色的身影漸行漸遠。 離開墓園,一回到租屋,栗若便開始收拾東西。 她得給自己找點事情做,不能停下來,一停下來就會胡思亂想,鼻酸眼熱。 “哐當”一聲,她在置物架上碰倒一個東西,姜云圻伸手險險接住。栗若定睛一看,是錄音機,在醫(yī)院里,利曉東送過來的。 姜云圻稍頓頃刻,打算悄無聲息放回去時,栗若拿走了它。 “我好像看木雅用過?!?/br> “什么時候?” “有一天,她戴著耳機,拿著這個錄音機在聽?!?/br> 姜云圻看穿她的想法,于是替她說出來,提議:“要不要聽聽?” 栗若遲緩地點了點頭。 小型錄音機里放著一盒磁帶,栗若按下播放,黑色磁帶轉動。 傳來一首歌,由此僅有一首歌,是利曉東自己錄的《侯斯頓之戀》。 兩個人沒有對話,靜靜聽完這首歌。 然后,栗若默不作聲把錄音機收進了收納箱里。 姜云圻問:“是要丟掉嗎?” 栗若搖頭,目光怔忡:“對于我mama來說,這或許是一段美好的回憶吧。” “栗若,想她嗎?” “想?!?/br> “你mama交待我,要多監(jiān)督你,不準你天天掛念她。” 栗若“嗯”了聲,靜靜打量這個一直陪伴在她身側的男人。她何其幸運,能夠擁有他,被他愛著,同他在一起。 就好像,自己把木雅所有的幸運都搶走,才使她變得不幸。 才使她徘徊著走不出,這被嫌棄的木雅的一生里。 姜云圻拉著她在沙發(fā)坐下,說:“又在胡思亂想了?” 栗若回神,搖頭否認:“沒有?!?/br> “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你mama完成了這一段旅程,這并不意味著結束,而是新的開始?!?/br> 栗若的眼皮顫動,半晌,她好像想通了。 “那我們祝福她,旅途愉快?!?/br> 姜云圻伸手撫上她的臉,把微濕的額發(fā)撥到耳后。 “清完東西,跟我一起回s市,和我一起住吧?!?/br> 他可以好好照顧她,好讓她從親人離世的陰霾里走出來。 栗若慢半拍點頭:“好。” “還有我在。”姜云圻輕聲強調,“你還有我。” ※※※※※※※※※※※※※※※※※※※※ “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出自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