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懷瑾跟伍世青說的都是真話,她原本真的沒想著在伍世青這里長久的耽擱。 當年懷瑾的娘臨終與她特地交代即便是往后過的不順心,也不要去找伍世青,當時伍世青還沒有如今這樣赫赫有名,娘倆兒也是許多年沒提過這個人了,誰曾想她娘到要咽氣的時候忽然提了這么個人。 懷瑾雖一直正如她所說的,從來都不覺得伍世青是壞人,但終究還是沒有想過違背她娘的遺言。此次找上伍世青的門,說起來也是不湊巧,她本是路過上海,想休息一宿,然后換船南下去香港,不想換船的路上錢被小偷扒了個精光,天又下著雨,又冷又急,去警察局報案,警察也是敷衍了事,一看便是錢財不大可能追回來了,在上海她又不認識什么別的人,只得來尋了伍世青。 她也是真沒想著伍世青能對她這么好,誰都討厭窮親戚,她這樣身無分文的,就是去個親戚家,也頂多住一個禮拜,人家便可能要擺臉色了。何況她救伍世青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按照她想的,伍世青能認她這個人就不錯了,頂好的就是能借她百來塊錢,讓她買張船票,趕緊走,那就是極其仁義之輩了。 誰能想到伍世青沒問她怎么來,沒問她什么時候走,一句多余的話沒有,從第二日中午開始各種吃穿用度的就開始往她房里搬,全府上上下下的聽差的,顯是得了他的吩咐,對她無一不是恭敬有加,伍世青更是先想認她做女兒,后想認她做meimei,雖然她想著應是想送她去讀書,但顯而易見的,這是想管她一輩子的架勢。 伍公館住得太舒服了,甚至比懷瑾的娘還在時她在自己家里住著的時候還舒服,那時候還有她娘整天的逼她讀書,而且即便是那時候,她若是成天的打絨線衣,澆花除草,只怕要被她娘罵得狗血淋頭。 所以懷瑾一直也沒跟伍世青提她要走的事。 她絕對不承認是因為知道伍世青要送她去上學,才走的,她是本來就要走的。 她也絕不承認自己的偷偷跑的,她只是不想當面道別太過傷感。 。 懷瑾知道她跑出來的事也瞞不了多久,不敢叫黃包車,畢竟前幾日,上海的幾個大的黃包車老板才都陸續(xù)給伍世青上了炭敬,若是她上了黃包車,沒準走不出一里路,就要被那車夫拖回去。便是走路,太繁華的街道她也不敢走,怕太多人見著,但太偏僻的街她一個女子,也是不敢走的,選了一條沒什么商店,但公寓樓房較多的路,雖然這么個夜里路上幾乎沒人,但周圍公寓樓燈火通明,她提著箱子慢慢的往碼頭去,不想沒走出幾步,不知道從哪里竄出來一個穿著軍裝的兵油子。 其實遇到個兵油子也沒什么,但沒想到處理完兵油子,不知道從哪里竄出個軍官大爺,跟她說傷人犯法。 勞駕,調戲良家女子犯法嗎? 懷瑾余光看了一眼那軍官的肩章,金色的。 他大爺!竟然是個少將。 大上海一條不算偏僻的街道,或許是因為已經半夜十一點了,又已是初冬,寒風刺骨,街上幾乎空無一人,慘叫的兵油子因為太吵,已經被司徒嘯風的副官拖走了。司徒嘯風一身軍裝太打眼,周圍因為聽到聲響而推開窗戶的人唯恐看到什么不該看的事,皆快速的縮了回去,并將窗戶牢牢的關上,拉上窗簾。 懷瑾低頭看著腳下的石板地,聽著頭頂上司徒嘯風說:“你家兩步就到,我送你回去?!?/br> 【不要臉!】 司徒嘯風自然知道之前小姑娘說家就兩步遠,十之八九是假話,他也不過是拿出來起個話頭,不想小姑娘低著頭,跟嘴巴被縫上了一樣,就是不說話。 然而,不得不說,小姑娘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又安靜又乖巧,真是頂頂可愛的模樣,司徒嘯風幾乎都要懷疑剛才那個踹斷人鼻子和腳踝的小姑娘只是他的喝醉了的錯覺,可他今日還沒喝酒。 司徒嘯風也不愿總看著人頭頂,蹲下來抬著頭往上看著小姑娘被風吹得有些紅的臉,笑得不像個好人:“我看你這也不是一般家里養(yǎng)出來的,我給你十個數(shù),我數(shù)完十個數(shù),你如果不告訴我你哪家的,我可就把你送警察局了?!?/br> 說完,司徒嘯風也不等小姑娘搭話,氣定神閑,老神在在的便開始數(shù)數(shù)。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一直到司徒嘯風數(shù)到九了,小姑娘總算開口說話了。 “你叫什么名字?” 這個沒什么不能說的,司徒嘯風樂于向小姑娘顯擺他的身份,欣然說道:“不才上海軍區(qū)總參謀長司徒嘯風?!?/br> 還能更倒霉嗎?剛從伍世青的公關里逃出來,就落在伍世青難得的幾個好友手里了。 懷瑾覺得如果是別人,她還能想點兒辦法,落在司徒嘯風手里了,只怕是真沒辦法了。 “我是伍世青的meimei,你送我回家吧。我請他謝謝你?!?/br>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就他伍世青,就算是祖墳上冒青煙,他家也出不了你這么好看的姑娘?!?/br> 原本還因為出逃計劃失敗而鼓著臉不高興的懷瑾被逗樂了,紅著臉咯咯的笑。 “你別只是笑,我看你這架勢是離家出走吧,你跟我說說,伍世青那老流氓怎么招你了,你不跟他玩兒了?” “他讓我去學校念書,我都說了我不想念書,他還偷偷給我報名?。。 ?/br> “就這事?” “就這事!” 司徒嘯風也被逗樂了,笑得捂著肚子扶著墻。 第14章 這邊伍世青掛了司徒嘯風的電話都,心才算從嗓子眼回到了胸口,思緒也算是有些回籠了。 雖然懷瑾打了司徒嘯風手下的兵,被司徒嘯風扣著了,這個事聽起來實在是哪個方面看都有些離譜,但人在司徒嘯風手上,并且司徒嘯風知道懷瑾是他伍公館的大小姐了,定是會好生照料,伍世青也就不那么慌了,將已經跑出門準備全程搜人的聽差的都叫回來,伍世青冷著臉問:“好好的,人怎么會走了?可是你們伺候得不好,惹小姐生氣了?” 此話一出,且不說跟著伍世青在外面跑的聽差的,就說伍公館里做事的下人,從粗實的到廚房,從內務到跑腿的,有幾個甚至嚇得忘了朝代,直接便跪下了,指天發(fā)誓萬萬不敢怠慢,絕對沒有沖撞小姐的膽子。 而吳媽與水生只是不語,齊英卻低著頭,伸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 三人自然知道府里下人伺候得再盡心不過了,若一定說有什么事情惹得自家大小姐不高興了,也就只有要上學的事了。這事兒那天被齊英說漏嘴了,齊英當時說的也沒錯,他就是不說,回頭頂多一天后,伍世青自己也得跟懷瑾說,但現(xiàn)在是伍世青還沒開口,齊英先說了,人才跑了的,這事兒齊英就脫不了干系了。 齊英跟了伍世青許多年,能在伍世青身邊留下來,憑的絕對不是如外界所說的夠兇狠,而是對伍世青絕對的忠心。他知道伍世青眼里是不容一粒沙子的,做錯事不一定死,若是企圖隱瞞,等伍世青知道了,那可是要命。齊英也不敢狡辯,只是直接走到伍世青的面前就跪下了,道:“昨日我與小姐打牌的時候說漏了嘴,小姐知道下個禮拜要去學校的事,另外也無其他事讓小姐煩心了。” 要說昨日伍世青心里其實也有些疑惑,要說按懷瑾的出身,應該不至于打牌輸了錢便那般生氣的模樣,即便如今落魄了,但在府里吃穿用度無不精致,他給錢也算大方,似乎也不應如此惜財,不想竟然真的另有由頭。 伍世青心道不就是上個學,至于跑掉嗎?但一想早前小姑娘為了不上學聽說他要認親,跑得比兔子還快,倒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一想,這門官司倒是好斷得很,便就是因為齊英說漏了嘴,小姑娘趁著所有人沒防備,跑了。 伍世青也沒再多說話,直接請了家法,齊英自行去了上衣,幾鞭子下去,皮開rou綻,伍世青命人將其送去披屋看守,三天三夜,不得出門,無米無水。隨后伍世青便讓水生開車,出門去接人。 懷瑾原以為既然她已經表明身份了,司徒嘯風也打電話給伍世青確認了她并非說謊,便要立馬將她送回伍公館了,不想司徒嘯風明明汽車就在身邊兒,卻在電話里跟伍世青約了個附近的一個飯店見面,如此懷瑾難免不解。 小姑娘什么都寫在臉上,一雙大眼睛疑惑的樣子看起來更是可愛,司徒嘯風見了便心喜,直到開車到了與伍世青約定的飯店,尋了個包廂,吩咐飯店上了宵夜的小點,司徒嘯風才與小姑娘說道:“你既然跑都跑出來了,當然是要他接你回去才體面,自己回去像什么樣子?伍世青那是個什么脾氣,只怕早就將府里上下的人訓了個遍,你就這般回去,也不怕以后在府里,下人和你為難?” 司徒嘯風說完又道:“何況今日若不是我,你只怕真跑個沒影了,他伍世青就是再神通廣大,找不找的回你還真是不好說,如今我?guī)土怂@么大一個忙,自然要他上門來作揖謝我才是,若是直接將你送回去,在他伍公館里,我自然要少不少派頭。” 此番話說得甚是有理,懷瑾卻道:“我看我體面不體面的倒是二話,你就是想讓他謝你才是最重要的吧?!?/br> 司徒嘯風聽了直笑,也不反駁。 如今軍閥勢重,名聲也不好,多數(shù)是看見穿軍裝的便繞道走,除了家里母親姐妹和嬌妻姨太太,司徒嘯風倒是很少遇到有女子敢與他這般說話的。 飯店的西崽用盤子端著熱手巾進來,司徒嘯風抬手示意,西崽先將盤子遞到懷瑾的跟前,二人先后取了熱手巾擦著手,司徒嘯風道:“你膽子倒是大,你跟著我走,就不怕我把你藏起來,不還給伍世青了?” 瞧這話說的,懷瑾道:“五爺不要面子?。俊?/br> 確實,伍世青是最愛面子的,別管懷瑾之于伍世青到底算不算是個重要的人,但他伍公館的人若是被司徒嘯風扣了,他是絕對不會算了的。這也是懷瑾直接跟司徒嘯風說清楚的原因。 當兵的沒幾個好東西,不把話說清楚,后邊兒怎么樣還真不好說。 懷瑾的話說得是“五爺不要面子啊”,仿佛是在調笑伍世青,實際的意思是“你還敢不給五爺面子?”,懟的是司徒嘯風。然而她言語之時,聲音嬌滴滴的又帶著些俏皮,司徒嘯風明知道她的意思,心里竟然也不覺得被冒犯,反而覺得有趣得很。 司徒嘯風將擦過的手巾隨意的丟回盤子里,然后看著懷瑾慢條斯理的擦著手,這本是一件極簡單的事,干凈利落的如司徒嘯風喘口氣的工夫便完了,而懷瑾顯然不是那干凈利落的人,她倒是半點兒不受司徒嘯風的影響,只管不緊不慢的,一旁的西崽躬身端著盤子仿佛也與她無關,有一股子全世界等著她也是應該的勁兒。 也許不是全世界,司徒嘯風覺得約莫小姑娘對他有意見,總有種愛答不理的勁兒。司徒嘯風想說什么的時候,門外由遠而近傳來一陣腳步聲,眼見著小姑娘擦著手巾的手被驚得一抖,司徒嘯風剛想調笑一句,伍世青便推開門大步進來了。 司徒嘯風原就覺得小姑娘生得討喜,總歸看著一副乖巧的模樣,怎想的伍世青來了,他才知什么叫做真正的討喜。 那邊伍世青一進門,只見那小姑娘瞬間小臉一鼓,眉眼一皺,哪里還有半點兒方才的閑適,便是一直坐在邊上的司徒嘯風也是心里一糾,只覺得讓她受了委屈,更不用說剛進門的伍世青。 如此,向來樂于端著一副江湖大佬派頭的伍世青竟是司徒嘯風前所未見的慌張模樣,走到人小姑娘的跟前,將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急急問道:“可是有什么不好?” 那能有什么不好,懷瑾道:“沒什么不好,只是有點兒害怕。” 要伍世青說句心里話,自己要亂跑,便是受到驚嚇哪能怪誰?!然而眼見著小姑娘癟著嘴,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哪里說得出口,趕緊的拉了把椅子坐到小姑娘跟前,一輩子都沒有過的輕聲細語,說:“我都來了,還有什么可怕的?!?/br> 這話一出,便見小姑娘立馬的喜笑顏開,明明沒哭,竟有種破涕為笑的既視感,道:“是,你來了便好了?!比绱宋槭狼嘁粋€晚上大起大落的心也就真的放回肚子里了。 然而,也就此時,卻只聽邊上一聲輕笑,兩人扭頭一看,不是司徒嘯風又是誰?如此二人竟不約而同露出嫌棄的神色。 就問在這個闔家團圓的美好光景,你一個貓嫌狗厭的外人笑什么笑! 司徒嘯風就是笑小姑娘分明是逃家未遂,恐被責罵,有意賣乖,而咱們五爺竟還真吃這一套。然而笑過后又想,伍世青雖然家中無女眷,但這許多年什么女人沒見過,又什么把戲沒見過,若是真想發(fā)落,這點花招怕是也蒙不過去,男人對女子向來不就是如此,若是歡喜,便無論怎么都千好萬好,若是不喜,便是看一眼都心煩。 要說這道理也不只適用于男女之間,怕不是人與人相處皆是這般,比如若不是他司徒嘯風,小姑娘怕不是早就跑得沒影了,伍世青這會兒還不知道如何焦急,而如今伍世青眼里只有這小姑娘,他不過笑了一聲,竟被橫眉冷對,真是天理何在。 然而,伍世青倒不是真的忘恩負義,回頭也是正經的給司徒嘯風拱手,感激他一番,只是夜已沉,三人也未再多言,便各自回家。 至于早前電話里說的懷瑾打了人之事,三人言語中皆只字未提。伍世青雖不知懷瑾為何打人,但總歸不是沒有緣故,隨后伍世青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但不宜當著懷瑾的面言語,這里面的理司徒嘯風自然也知,何況這事說起來是他司徒嘯風手下的人豬油蒙了心,沖撞了伍公館的小姐,并非小事,也不是兩句話能罷了的。而之于懷瑾,不管是她為人輕薄未遂,還是她打人被逮了都不是什么好事,自然也不會主動提及。 懷瑾隨著伍世青回家,路上伍世青也只問了句是否覺得冷,再無多話。 伍世青出身在極為困苦的鄉(xiāng)下,父母雙亡后又混跡江湖,不論是在鄉(xiāng)下,還是道上,女人的地位皆不高,伍世青又未曾讀過多少書,雖然也覺得不分男女,讀書皆是好事,敬重文人,但本人并沒有太過進步的思想,總歸覺得女人就應該聽男人的,女人見識淺薄,凡事不用與她們分說,女人就是不講道理。 這倒是有個好處,比如即便發(fā)現(xiàn)懷瑾出走之時,伍世青暴怒,甚至家法懲治了齊英,但他也不會質問懷瑾為何要走,責罵她自尋麻煩。在伍世青看來小姑娘任性妄為是常理,而他作為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姑娘斤斤計較顯得掉價,總歸人找回來了就行。 如此二人回到伍公館,伍公館上下也與平日里無二般,等候在一旁的丫頭給回來的二人鞠躬,接過水生從后備箱提出的行李,默默的拎回樓上懷瑾的房間,仿佛一個小時前幾十號人驚慌失措從未發(fā)生過。 懷瑾下了車后低頭上樓回房,到了二樓回廊,回望一眼,只見伍世青坐在樓下大廳的沙發(fā)里,正用丫頭捧著的熱水洗手擦臉,吳媽正將一件錦緞棉衣披在他身上,這是懷瑾才注意到,伍世青竟然身上的長衫是單的。 新世界舞廳是有暖氣的,伍世青與人談事自然不會著厚衣衫,接了公館的電話,立馬便回了公館,大發(fā)雷霆,雖虛驚一場,但隨后坐車去接懷瑾的時候也是怒氣未消的模樣,即便是吳媽也不敢多嘴給他添衣,這般冬夜里,竟然穿了一兩個小時的單衣,如何不冷?竟然還有心思問懷瑾冷不冷,然而回來的路上,懷瑾只一味的怕他責罵自己,也是心神不寧,未曾注意這許多,這會兒見了,自然難免愧疚難當。 懷瑾在二樓回廊里駐足的久了,伍世青也注意了,道:“早些歇了,姑娘家不要睡得太晚了?!睉谚c頭稱是,也就回了房,但也睡不著,輾轉反側許久,用床頭的電話機給伍世青的房間撥了內線。 伍世青顯是未睡,聲音也還精神,并不知是內線,以為是半夜有何急事,接得也快。 “喂?” 電話那頭半天沒聲音,伍世青有些遲疑:“瑾兒?” “嗯。” “何事?” “無事?!?/br> “嗯?” “就是想跟你道個謝。” “有何好謝的?” “你對我頂頂好的,我不該給你添麻煩?!?/br> 電話里小姑娘的聲音跟蚊子差不多大,伍世青豎著耳朵勉強聽清楚。要說這事,伍世青原不想提了,但既然小姑娘自己提了,伍世青忍不住問:“你原準備去哪兒?” “香港?!毙」媚镎f:“我本來就是準備從上海轉船去香港,不想錢被小偷扒了,沒辦法找上你,想在你這兒落個腳,找你借個船票錢?!?/br> “你去香港做什么?” “我的教父在香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