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為未知的死亡而恐懼，也因為這種恐懼而同病相憐，只是相處了幾天便有了深刻的情誼。

    祭祀的那天，人販子給白十一買了一套新衣服，她穿好后還沒來得及給小風看一眼便被拉走了。

    她聽見小風在身后喚自己，回頭去看，見他瘸著一只腿艱難地想要追過來，卻被幾次踹倒在地上……

    在凄涼的夜色下，她被五花大綁，身上墜著石頭沉了湖。

    本以為必死無疑，卻沒想到繩子的結(jié)扣會開，她掙脫束縛，硬是憋著一口氣，游到枯黃的蘆葦叢中，躲過一劫。

    等到那些人都走了，她才游上岸去，又因寒冷浸骨，體力不支而昏死過去。

    醒來是她已經(jīng)在一支商隊中，是一支前往西域的商隊，順便將她也帶了過去。她原以為遇到了好人，卻不想待到了西域境界，他們轉(zhuǎn)手便將她賣了去了當?shù)氐那鄻恰?/br>
    挨了幾天的打罵，她被迫掛牌接客，被一個皮膚黝黑、虎背熊腰的客人買下一夜。

    那個客人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鉗制住了她，大手撤去她的衣衫，便要欺身上來。

    她近乎崩潰，想要自我了斷，但凄厲地叫聲喊來一人，將那客人從她身上掀開，問她：“你是哪國人？”

    她摟著破碎的衣服哭著回答：“封國人?！?/br>
    “你皮相你錯，”那人明明看著年齡也沒有很大，看她的眼神卻很肆意，“我救你，但你以后要償還這份恩情?！?/br>
    她跪在床上不住地磕頭：“多謝恩人，十一以后當牛做馬也會償還恩人的恩情，即使付出性命……”

    他給她贖身，將她帶走，安排她進當?shù)氐臉贩粚W習才藝。

    她原以為他所說的報恩，便是待她學藝有成，登臺表演，幫他賺錢，直到后來才知，他所要她償還的恩情，遠不止這些，竟真的是要她的性命……

    因為進宮行刺當今天子，注定的失敗意味著她將性命不保。

    她這一生面臨過幾次死亡，本該在那次沉湖中就沒了性命，如今多活了幾年，反倒不怕了。

    況且在死前還見到了她的“小風弟弟”，見他身邊有妻，賢良淑德，看起來美滿又幸福，她作為旁觀者，便已經(jīng)十分滿足。

    只盼望來世，她也能做個普通人家的孩子，在父母的寵愛下長大，有兄弟姐妹作伴，長大以后嫁一個普通人，平淡而幸福的過完這一生。

    不像她這一生，幾番坎坷，幾次都以為自己活不成了，但卻能奇跡般地活下來。

    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次將她從鬼門關(guān)上救回來的人叫姜淵，聽他說，那晚行刺時他也在場，被太子妃喊來，這才及時控制住毒素在她的身體中蔓延，堪堪救她一命。

    “你雖是救我，卻也是害我，”白十一苦笑著看了他一眼，“上天總是在絕望時，給我希望，卻又將更大的絕望砸下來……”

    姜淵也知她接下來面對的將會是什么：“抱歉，我是大夫，只管救人，你接下來，怕確實要受些苦了。”

    白十一醒來的消息很快送去了陛下和封云澈那里，其他人也陸續(xù)知道了這個消息。

    封云澈第一個趕到太醫(yī)院，面對全身不能動彈的白十一，思及以往她對自己的照顧，終究是忍住沒有發(fā)怒，而是克制地問她：“十一，你行刺的事情，是受何人所托？”

    “太子殿下，”白十一愧疚地看著他，“對不起……”

    她只說對不起，別的卻什么都不肯說。

    封云澈知道，她與皇室并沒有什么瓜葛，行刺父皇絕非出自本意，或是受人脅迫，或是為人賣命，終歸要有一個結(jié)果：“十一，你若不說，我恐怕也保不住你?！?/br>
    “我知道，”白十一笑了笑，眼睛平靜而凄涼，“我認了。”

    她身上帶著兩個秘密，一個是關(guān)于背后主使之人，一個是關(guān)于封云澈。他們一個是她的恩人，一個是她曾經(jīng)施恩之人，她不能對不起任何一個人，只能帶著這兩個秘密，從這世間，徹底消失。

    封云澈沉著臉看了她一會兒，縱然不忍，終于還是將侍衛(wèi)叫進來，要帶她去大理寺接受審問。

    姜淵猶豫著走上前來，對封云澈說：“殿下，以她現(xiàn)在的身子狀況，若是到了大理寺，恐怕不用施刑，人也撐不了幾天。況且她現(xiàn)在身子因為毒素的殘留尚還沒有知覺，就算是對她使用酷刑，她也不會覺得疼的。”

    “還有幾天能將她醫(yī)治好？”封云澈問姜淵。

    姜淵也沒有把握：“不好說，臣盡力吧?！?/br>
    封云澈看了一眼一心求死的白十一，神情復(fù)雜道：“那就讓她先在太醫(yī)院繼續(xù)醫(yī)著吧?！?/br>
    封云澈走后，齊王來太醫(yī)院換手上的紗布，聽聞白十一醒來，也順便過來瞧了她一眼，還同她說了些話。

    白十一的醒來，雖然沒有說出背后指使她的人是誰，但也沒有指認太子和她串通行刺的事情，封云澈的嫌疑算是暫時洗清了一些。

    先前那些因為此事而彈劾封云澈的大臣，封云澈記下了他們的名字，準備這兩日將這些大臣調(diào)查一番。

    倒不是因為他小心眼要去報復(fù)這些大臣，而是他覺得忽然之間有這么多大臣彈劾他，應(yīng)該是有人在背后cao縱這一切。

    只是他這一出獄，這些大臣都像是縮頭的烏龜一般，對他又十分小心翼翼起來，一時也查不出什么來。

    索性他也不急于這一時，便和梅幼清一起在京城中給玉夫人選一座宅院，盡快將她從云照庵中接出來。

    ***

    姜淵新調(diào)制出一副解藥，熬好了端過來要給白十一試試。

    他扶著白十一坐起來，背后給她塞了兩個枕頭讓她倚靠著，而后將藥端到她的面前，吹涼了些，對她說：“多加了一些黃連，會很苦，喝完有糖吃……”

    白十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拿我當小孩哄呢？”

    她這一笑，有血從口中溢出，漫過精致的下巴，落在白色的衣衫上，氤氳成一朵鮮艷的血蓮花。

    姜淵卻大驚失色：“是我的解藥出問題了？”

    “姜先生莫慌，不是因為你，”白十一顫抖地抬起手來，“你的解藥是有用的，你看，我都能動了?！?/br>
    “那你……”

    白十一張開手，手心中赫然有一塊碎金：“我吞了一塊，還剩一塊?！彼ь^看他，“對不起啊，你那么用心地醫(yī)治我，我還是辜負了你的心意?！?/br>
    姜淵震驚地看著她：“什么時候吞的？”

    “有兩個時辰了?！?/br>
    “怎么不說？”

    “故意的……”

    “金子哪里來的？”

    “不能說?！?/br>
    金子沉重，人的血rou之軀，承受不住這份重量，會劃破腸胃，內(nèi)里出血。

    已經(jīng)過了兩個時辰了，她也出現(xiàn)了嘔血的癥狀，即便是他也無力回天，藥石罔醫(yī)，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點點殆盡生機。

    “疼么？”他問。

    “有點，”白十一強撐著笑容，“你不是有糖嗎？給我吧……”

    姜淵立即將手里那顆糖飴剝開給她。

    她一直在嘔血，那顆糖飴只在她口中停留了一會兒便滑落出來，落在被她染紅的被子上，然而她還是說：“謝謝你，很甜……”

    她這一生太苦，直到生命的盡頭，才有人給她一絲絲的甜意。

    第67章 067

    太醫(yī)院的人來東宮報信的時候, 封云澈正在書房和幾個暗衛(wèi)商談要事。

    先前他在獄中的時候, 朝廷中有許多大臣上書彈劾他, 頗有種落井下石的意味。

    他出獄后, 不好明著去調(diào)查這些官員, 于是便安排暗衛(wèi)出去調(diào)查，這幾日算是查出些眉目。

    如他所料一般, 在他入獄期間，有兩位彈劾他的大臣被查出和齊王暗中有書信往來。

    原本他們在看過信之后是要燒掉的, 但是這兩位大臣存了別的心眼, 將信偷偷留了下來, 因為心中有齊王許諾給他們的好處，他們想留著作為憑證。

    信上針對封云澈的內(nèi)容, 無非也是他作為太子，天資和能力終究是欠缺了些, 如今作為儲君還好些, 若是日后繼承大統(tǒng)，怕是難以勝任。

    對于這件事，封云澈是沒有辦法否認的。

    他作為太子，確實有很多的不足。

    但這些不足并非是因為他天資愚鈍, 不夠努力, 而是因為他啟蒙太晚，十歲以后才開始識字，直到現(xiàn)在他還要每天拿出半天的時間趕學業(yè)。

    但是這件事情旁人無從可知，他也不能把這件事情說出來。

    所以齊王才會一直對他不服氣, 對他的太子之位始終有一份覬覦的心思。

    如今齊王想方設(shè)法留在京城，先是鼓動大臣對他這個太子產(chǎn)生質(zhì)疑，下一步想必便是拉攏群臣，樹立自己的威信。

    可如今江山社稷四平八穩(wěn)，他又會如何樹立自己的威信呢？

    封云澈正在想這個問題的時候，侍衛(wèi)進來稟報，說是太醫(yī)院來人了，有要事要稟奏。

    封云澈從書房中走出來，問是何事？

    太醫(yī)院的人答：“太子殿下，那名女刺客吞金自盡了……”

    封云澈腦中一白，隨即涌現(xiàn)出來的，是當年白十一偷偷給他塞吃的，在他因為腿傷而引發(fā)高燒時照顧他的場景。

    白十一是他人生中第一個給他溫暖的人，饒是那天她行刺父皇，他都沒想過要將她置于死地。

    她醒來后，姜淵說她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無法去大理寺受審，所以他便順勢將她留在太醫(yī)院繼續(xù)醫(yī)治，縱然她最后的結(jié)局終將是走向死亡，他也期盼著她能多活幾天，以償還當年她的照顧之恩。

    她怎么會突然吞金而死？

    是誰給她的金？

    封云澈立即帶著侍衛(wèi)去了太醫(yī)院，走到白十一所在的那個房間，入目便是一片刺眼的紅色。

    白十一吐了一大片的血，血色盡退的臉上卻是祥和，放佛走前并沒有受什么痛苦。

    姜淵說卻說，白十一走前，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了知覺，吞金之后腸穿肚爛，她應(yīng)該是很痛苦的。

    大理寺的人也很快趕來，查看一番后便要將人帶回大理寺，仵作驗過之后便能入殮。

    正在查看最近幾日太醫(yī)院往來紀錄的封云澈，抬手阻止道：“沒有必要，直接葬了吧?！?/br>
    終歸是她自己選擇了永遠隱瞞，也便沒有再折騰她的必要了。

    侍衛(wèi)將人帶下去安排后事，封云澈從太醫(yī)院的來往紀錄上翻到了齊王的名字。

    對于齊王會出現(xiàn)在這里，封云澈一點也沒有感到驚訝。

    問過太醫(yī)院的人，說是齊王手上的傷一直沒有愈合，雨果過來換另一種傷藥，也曾去看過白十一，但并未近身，這件事太醫(yī)院的人都看得分明。

    封云澈捏了捏眉心，總覺得這件事哪里不對勁。

    不單單是齊王有嫌疑，他自己也曾來看過白十一幾回，若論起來，他也是有幾分嫌疑的，還有太醫(yī)院的人，包括姜淵，但凡接近過白十一的人，都有可能給她偷偷塞金子，甚至，她身子早就恢復(fù)了行動能力，那金子是她偷的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