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柳凝眸沉思，倏爾淺笑道：“罷了，此事教主自會有定奪?！蓖ｎD一下，又說，“至于這兩人，不需多加折磨，拔了舌頭丟到南風(fēng)館中去便是?！?/br>
    跪在地上的兩人驚恐地瞪大眼，被塞了布團(tuán)的嘴唔唔地想要說話，但很快就有人將二人架了下去。

    秦柳整了整衣袖，笑面如花地前去方墨那兒稟報。還以為鐘辭殊是只軟綿綿的兔子，未料竟是只藏起尾巴裝傻的狡猾小狐貍，可比他那呆子爹還有意思。若非教主看上，她倒想逮回來關(guān)在金籠里逗上一逗。

    第二日清晨醒來，方墨已然穿戴整齊坐在桌旁看書，合窗支起，漏進(jìn)滿室天光。方教主依舊親手給他更衣，只是瞧著他的眼神似乎比昨日還要深沉幾分。李唐用腳趾頭也能猜出來昨晚的行動暴露了，相處時間前后相加也有百來年了，方墨想破腦袋也想不到他會這么了解他。

    如何才能更有新意地扮演一個既有心眼又手段幼稚的小公子？李唐專注地思考了一陣又一陣，吃了一盤又一盤的點心，過了延州進(jìn)入涼陵城之后，便有人在他瞌睡時送來了枕頭。

    這個世界的朝廷和武林分而治之，杰出的武林人士有自己的城，比如燕陽城，無需向朝廷納貢，城中人生死由城主自理，而延州則在朝廷治下。

    涼陵城屬于前者，老城主與鐘洺修是世仇，據(jù)說是鐘洺修早不搶親，晚不搶親，偏偏在人家的婚宴上拐跑了后來的鐘夫人，害得老城主顏面無存，發(fā)誓與他勢不兩立。李唐猜測還有一個原因令老城主心懷芥蒂——所愛之人在燕陽城芳年早逝。

    老城主前兩年已過世，終生未娶，而今繼承城主之位的是其侄兒江謹(jǐn)，李唐曾聽弟弟提起過那是當(dāng)世俊杰，只是行事頗為乖張不馴，三不五時就要給燕陽城找點麻煩。

    方墨同左右護(hù)法談話并不避諱他，似乎料定他沒有能力從他們手中蹦出去。李唐從他們的話中大致了解到現(xiàn)在的江湖，竟超過一半的名門正派已在他們的控制之下，而江謹(jǐn)似也有意歸順，發(fā)了請柬邀他們到府上小聚。方墨因有事，本欲離開，因江謹(jǐn)之約而拐道凉陵。

    燕陽之富庶在商，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凉陵之富庶在耕，良田萬頃，沃土千山。

    近些年來，當(dāng)今崇元帝不斷加緊對民間勢力的管控，燕陽和凉陵二城恐怕是他最夢寐以求的兩處。先帝步前朝末帝后塵，愛好豪奢，最后死得離奇，民間有傳先帝是死在了女人床上，前去做了個風(fēng)流鬼。而崇元帝登基時尚且年幼，朝中權(quán)臣把持政務(wù)，這小皇帝是個不甘受制于人的，費了一番功夫誅殺權(quán)臣，將京城攪了個血雨腥風(fēng)，又以強(qiáng)力穩(wěn)下朝堂，往后竟大整朝風(fēng)，肅清政局。

    李唐曾聽鐘父提及小皇帝愛好抄家，那些個落馬的官員被一家一家抄過去，收沒一箱箱琳瑯珠寶。兩人猜想恐怕因為前幾任皇帝不知節(jié)制興修宮殿，又批了幾項修渠工程，其實國庫空虛得很。如今水渠那兒不能停，北方糧草輜重也不能省，就算是整頓吏治，重修稅法，控制地方，要擠出那么多錢依然夠嗆。這樣看來，朝廷的目光遲早轉(zhuǎn)向武林。后來果然如他們所想，十多年以來，武林盟權(quán)力日漸式微，各門各派矛盾重重，被攻陷是早晚的事情了。

    燕陽城和涼陵城，一個有錢，一個有地，若不想被卸磨殺驢，要么主動和朝廷合作，要么另謀其路。

    鐘家尷尬在于他們是前朝余黨，和朝廷合作，別說是留下血脈，不被誅九族都不可能，而謀求其他方法也難，只能暗地里做些生意，切斷同鐘家的關(guān)系，以便鐘辭殊和鐘辭境在鐘家滅門之后還能有所倚靠。有件事情方墨絕對不知，所以以為能挑撥他們父子的關(guān)系。鐘洺修私下養(yǎng)了兩個乞兒，將來好代替自己的兩個孩子送死，至于他自己，卻沒想過活命了?，F(xiàn)在的狀況，不知鐘城主是慶幸還是不幸，魔教是連朝廷也不愿牽涉的門派，大兒子被魔教教主拐了，二兒子被魔教堂主拐了……

    不提鐘家，凉陵江家素來行事不拘，頗有身在江湖卻超脫江湖的意思，李唐以為江家最后的結(jié)局應(yīng)該是站著死，沒料到新城主選擇跪著活，愿拜在光明教門下？

    第57章 今天又被狗血潑死了·7

    江謹(jǐn)如他所想的樣貌風(fēng)流俊逸, 眉眼噙著縷戲謔笑意，神色間帶著陰翳邪肆，望上去何止是“乖張”，若是將其和方墨放在一處，讓他猜猜究竟誰才是魔教教主, 他恐怕不需多做考量就選了江謹(jǐn)。

    江家奢靡的程度甚至遠(yuǎn)在鐘家之上, 初初進(jìn)門時, 李唐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株株吹雪般的梨樹。凉陵氣候偏暖, 燕陽的梨花都快落盡，此處的梨花卻荼荼靡靡，他正感驚奇，待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樹上枝梢竟纏滿冰綃, 層層疊疊, 淡得如煙似霧。

    “家主春日聞見花香便身體抱恙, 然園中無花則顯頹蕪，于是差人尋了江南的上好絲綢裹上，四季花繁錦簇, 也算另一番奇花異草?！币慌缘墓芗倚χ忉尅?/br>
    “江城主好雅興，此樹春如梨冬若梅，還不招惹蜂蝶流連, 冰痕雪影，傲然獨立，泠然清凈，實在令人艷羨?！崩钐茲M目欣賞羨慕, 頗有紈绔見紈绔的惺惺相惜。

    江謹(jǐn)目光欣然，直直地望著他，朗聲笑道：“早知辭殊小弟是這般超凡脫俗的人物，為兄昔日幾過燕陽竟無緣拜會?！闭f話間像完全忘記自己到燕陽城是去找麻煩的。

    “兄長意趣高雅，如今有緣相逢已不枉此行，何必在乎過往是否相識？”李唐情真意切，一副清傲嬌寵的世家公子模樣，渾然不知江謹(jǐn)在燕陽城做的混賬事。

    旁側(cè)的方教主吟吟淺笑望著兩人，輕裘緩帶，白玉為冠，襯得飄然如謫仙，連眼底的一絲冰冷光華也顯得睥睨疏涼。

    夜里，江城主擺宴湖心水軒，四面小窗通風(fēng)，屋內(nèi)琉璃燈宛若白晝，舞女水袖與樂師琴聲相應(yīng)成趣，緩歌縵舞，觥籌相錯。

    江城主酒逢知己，命人取來丹香玉液，此酒由妙齡女子丹唇銜下雨后槐花釀制，酒液晶瑩剔透如玉髓，香味清甜，氤氳縹緲，飲之余味悠長，徹夜香夢。

    李唐嗜酒，鐘洺修怕他將來被一杯酒就放倒，特意長期訓(xùn)練他的酒量，因而就算不是千杯不醉，也算是百杯不醉了。江府珍寶之多令人瞠目，單說他手中的玉光杯，酒落老山玉制成的杯中，閃爍著螢螢光點，流光璨璨。

    “我與賢弟一見如故，恨不能同胎而生，做對親兄弟。好在今日有緣得見，不妨結(jié)拜為兄弟，如何？”江謹(jǐn)斜倚榻中，衣衫半敞，烏發(fā)披落，姿態(tài)恣意。

    李唐見有大腿自動抬給他抱，自然愿意，掙扎也不便張口喊道：“大哥。”邊說，邊用筷子將方墨放到他盤中蘸了醬料的rou片夾起來入口，“結(jié)拜不拘于禮，兄長誠意，愚弟記在心中，往后待兄長如待親兄?！?/br>
    江謹(jǐn)笑了笑：“甚好?！蹦抗廪D(zhuǎn)向一入座便不張口的方墨，戲道，“方教主不知可認(rèn)我大哥？”

    李唐若有所思，偏著頭望著方墨。淡雅如竹的青年斂了一下袖子，微微笑道：“娶妻隨妻，殊兒的兄長，也是我的兄長。”漆黑的眸子看不清情緒，望著李唐，笑意輕緩，“殊兒說是不是？”

    對方白玉似的帶著涼意的手落在他脖頸上，緩慢溫柔地磨蹭，李唐卻如被一條蛇纏住了脖子，背脊一寒，僵著脖子機(jī)械點頭。白白讓他給人當(dāng)?shù)苄?，還鬧脾氣了？

    江謹(jǐn)笑得肆意，抬手敬了兩人一杯。

    李唐以為這酒不醉人，喝得盡興，結(jié)果后半場醉眼迷蒙地直接在宴席上睡了過去。

    夢里冷香陣陣，方墨衣衫凌亂地倚榻抬眸，閑散一眼便如一幅畫卷。李唐嗅著他身上淡淡的香氣，頓覺攝魂蕩魄，情不自禁蹭過去舔著他的臉頰，嘴唇，脖頸……他原只覺香味合他心意，可一靠近竟覺方墨的眉眼、肌理也是按著他喜愛的模子刻出來的，喚起了他心底一絲不合時宜的羞澀。

    李唐何曾臉皮薄過？然而纏著若即若離香氣的夢境將他從未經(jīng)歷過的羞恥感都抽絲剝繭牽扯出來，明晰地攤開在他面前，令他既想放肆，又不敢褻瀆，抱著方墨猶豫不決，可憐兮兮地依著本能時不時挨挨蹭蹭兩下，最后釋放出來時悲哀地想方墨果真變了，如今已不對他有♂求♂必♂硬。

    夢外，坐在床沿神情清冷的青年一錯不錯地盯著床上抱著團(tuán)被子蹭的起勁的人，眼望著幽幽燭光下那人光潔玉潤的臉龐泛著靡艷色氣的紅潮，一會兒舔被子一會兒用臉蹭，忽而yin靡頹然，忽而清澈如水。方墨眉目微動，探出指尖，將要觸碰到他燃著艷火的眉心，只聽他一聲長長的隱忍又舒緩的呻吟，觸電般手指一抖，縮了回來。

    江家只為兩人備了一處廂房，他將人送上床后，便到外屋小憩，聽見痛苦的聲音以為李唐被夢魘了，哪知……

    挑開薄被，一陣帶著曖昧汗水的暖香從被褥里傳出來。方墨靜靜望著他白色里衣某一處濕了一片的位置半晌，直到沉入夢中的人畏寒似的痙攣一哆嗦才陡然醒神，輕輕地放下被子，撫平被面的褶痕掖了掖，而后立起身。

    剛跨出一步，修長的身影頓時僵硬，闃寂的視線下移，可疑地在胯下停留兩秒，接著繼續(xù)朝外走，只是步履亂了節(jié)奏，匆促而雜亂，上榻時連披在身上的大氅也忘了取下。

    第二日，李唐早已忘了夢里的場景，只悄悄換下衣褲。出了里屋，方墨一身偏偏白衣立在屋中，執(zhí)著一只銀針撥動香爐里的香片，煙氣裊裊地升騰。

    “殊兒昨日睡得如何？”方墨放下針，淡淡笑著。

    “挺好?！?/br>
    “聽聞丹香玉液滋養(yǎng)腎精，只是貪杯反而損耗身體，殊兒往后不許多喝?！狈侥v騰地坐回矮榻。

    李唐一聽，心里發(fā)虛，不知道是不是夜里做了不好的舉止，讓方墨逮了個正著，只得訕訕點頭。

    傭人端著水進(jìn)來侍奉他梳洗，李唐想著法子想要化解尷尬，一邊洗臉一邊瞥著眼問：“方教主看的什么書？”

    方墨倏爾一僵，默默放下書卷，自這人起床他便漫不經(jīng)心，這才發(fā)現(xiàn)竟將書拿反了。抬首望見清潤的少年目光如小狗般閃著亮光，不禁心頭軟軟陷進(jìn)去，隱約是正好能裝下一個人的位置。

    “《荒山秋水》，志異怪談罷了?！狈侥暼袅魉?，緩緩道，“所談不過是荒山一怪與天地并生，與萬物為一，千年一吸，千年一呼，其吸氣，萬界聚氣生日月星辰，其呼氣，天地覆滅萬物消散。呼吸瞬息，世間輪轉(zhuǎn)，生而復(fù)滅?！?/br>
    李唐認(rèn)真聽著，道：“此書頗得道家旨趣。只是此怪住在荒山，若荒山可尋，怕人間為活命，要上山堵住它的鼻子，不許它呼出下一口氣?！?/br>
    方墨淺笑：“荒山確實可尋，此怪也非愚癡，知人心可畏，便投胎作人，隱入人間，化名為殊。此人確是天地靈寶，連壁不可比其輝，珠璣不可爭其華，為我心頭所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