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著頭，所以沒看到昭崖此刻的神情，分明是生疏而漠然的。對于不在意的人，他向來連應(yīng)付也不愿應(yīng)付，即便不得不應(yīng)付，也只做道理中該自己做的，就好像跟她說這句話，也只是為了完成既定的任務(wù)一樣。

    昭崖平生，最恨別人叫他“美人”，蓋因少時曾因此而受過許多羞辱。先前他不知那是鳳凰神女，又有要事纏身，故而態(tài)度惡劣。如今雖知道了，可鳳官兒到底犯了他的忌諱，客套便罷了，怎么還能指望他給上幾分好顏色？

    至于對方如何想，從來不在他考慮范圍之內(nèi)。

    昭崖不欲在此跟她浪費時間，便思考起該怎么不動聲色地脫身。鳳官兒卻在此刻抬起頭來，又興致勃勃地開了口。

    “尊上方才同你說了什么？”她好奇道，“尊上甚少替人指點迷津，若肯指點了，那便是認(rèn)定你聽得懂，將來也定會有所進(jìn)益。看來尊上很重視你呢，幾百年了，他還是第一次開口調(diào)神官入太始殿。”

    昭崖一怔：“真的？”

    “自然是真的，”鳳官兒伸出一個小指頭，對著昭崖?lián)u了搖，吐吐舌頭：“騙你是這個。”

    如日光照進(jìn)烏云之中，驅(qū)散了陰霾，昭崖覺得心中煩躁煙消云散，倏忽間有了想要傾訴的欲望。

    “太上忘情，不是無情，恰恰是不言。是寂焉不動情，若遺忘之者?！彼?，“言不語，而使眾生聽令；身不動，而令天地俯首。比起單單不為情所動，這才是無情道的最高境界?！?/br>
    昭崖清楚地記得，在瑤臺上時，在真正的決勝時刻到來前，神尊一言未發(fā)，將自己抽離于整件事中，看似漠不關(guān)心，實際卻凌駕于一切之上，唯有如此，才能看得最為分明。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兵P官兒不太懂無情道的修煉方式，試探著問：“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昭崖將此語反復(fù)咀嚼，一絲笑意不經(jīng)意間浮上唇畔：“神女所言，妙極?！?/br>
    見他終于笑起來，鳳官兒也跟著高興起來，覺得跟他的距離拉近了不少，膽子也跟著大起來，不由指著昭崖腰間，問了一個早就想問的問題：“你腰間的青玉牌是什么？”

    “此物乃容嫣帝姬所賜?！闭蜒碌溃罢f是在來太始殿見神尊前，得沐浴熏香，將一身海腥去去。所以賜予小仙去碧鸞舟沐浴的玉牌?！?/br>
    “好不害臊，一個帝姬，張口閉口說沐浴之事?！兵P官兒忽然來了氣，“你竟收了容嫣的東西，也一樣不害臊！”

    昭崖不懂她為何而大發(fā)雷霆，只覺好難伺候，心中剛對這位神女生出的一點好感又煙消云散了，索性用上剛從凜安那里學(xué)來的招式，緘默不言。

    鳳官兒這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見昭崖杵在那不說話，知道這本也不是他的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便眨眨眼，又問：“你既見過容嫣了，我問你，你覺得我這條裙子跟她的比，如何？”

    自芳洲下了瑤臺，鳳官兒便已將鳳尾裙從九赭手中要回，此刻穿在身上，正美滋滋的，巴不得穿出去給六界都看個遍。此刻有此一問，既是想緩和氣氛，也是想滿足自己小小的虛榮心。

    昭崖?lián)u搖頭：“縱得百鳥爭鳴，怎敵鳳凰清音？”

    他對鳳官兒沒有好感，卻顯然，也并不喜歡那位千面帝姬。

    “你既收了她的東西，也得收我的?！兵P官兒立刻高興起來，“你原來這牌子不好看，也過時了。趕明兒我給你另做一個，題咱們太始殿的款兒，做好了來我那拿，不許不收！”

    當(dāng)時她在下面，觀望瑤臺上一舉一動，見到九赭牽芳洲的手，還為了保全她，故意說她是啞巴，自己擔(dān)下一切。鳳官兒那時就想，若有男兒肯對自己這樣好，不管他是仙是魔，她都愿做他一心人，與他白首不相離。

    也就在那時，昭崖出現(xiàn)了。

    神尊在瑤臺上那一曲鳳求凰，撥動的不只是曲中人的心，也有，她的心。

    鳳官兒忽然轉(zhuǎn)身就跑，越跑越快，越跑越急，她覺得自己從未這樣快樂過，連自己院落中見慣了的陳設(shè)也覺得妙不可言。她跑進(jìn)屋里，一頭栽倒在榻上，將臉深深埋進(jìn)松軟云枕里，恨不得立刻翻身打上幾個滾，再打上幾個滾。

    鳳官兒是這樣想的，也確實這樣做了，可是滾著滾著，她卻忽然覺得腹內(nèi)劇痛無比，仿佛有人拿著小棍兒在其中捅來搗去。那疼痛撕心裂肺，實在難忍，鳳官兒不由艱難翻過身，張口哇哇地吐了起來。

    她吐得天昏地暗，頭暈眼花，仿佛要把幾輩子吃的東西都吐出來了。直到腹中劇痛消減，鳳官兒勉強(qiáng)抬起頭來，借著屋內(nèi)有點昏暗的光，似乎看到一個熟悉身影在眼前晃來晃去。

    她睜大眼睛，見那男子一骨碌爬了起來，用力拍打身上爛泥樣的東西，邊拍邊幽怨地看她，一副頗為嫌棄的樣子。

    “黎九淵？你……你你從哪冒出來的？”鳳官兒驚詫到極致，抬手指著他顫聲道：“黎九淵……你為何在我肚子里？！”

    “噓，噓，不要聲張?！彪x淵舉起一塊白花花的東西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看看，這是什么？”

    鳳官兒險些給他晃花了眼，只看到一個“嫣”字浮在眼前，往后撤了撤身，才看清是一塊白骨。

    自己干的好事，鳳官兒還沒忘，她只是惱怒這罪證竟到了離淵手中，忙飛身去奪。離淵卻往后一撤身，順勢提起一腳黏黏糊糊的東西，鳳官兒怕臟，不得不避開，卻也因此徹底失了先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