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哥哥
上元當天,龍舟駕臨的消息讓園里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舞姬樂伶?zhèn)內(nèi)糠序v了,梁公子坳不過他們的軟磨硬泡,準了所有人一天假,就連總管也出去了,只留幾個護院值守。我無心一睹龍舟盛況,推辭了他們的邀請,悉心打扮好自己之后便當窗獨坐,一個人裁著衣裳,聽著外面的鑼鼓聲、爆竹聲慢慢磨過了半天時光。 眼看天色越來越暗,我心中煩亂如麻,失望如潮水般漫漫浸沒了我整顆心。信鴿已飛回,我知道哥哥看了字條上的字,必定也是一番忙亂,難以顧及其他。但就算知道他眼下顧不及我,我還是不爭氣地忍不住期待。 想著人是等不到了,我起身打算把給哥哥裁的衣裳收起來。一陣風吹過,信鴿在籠子里“呼啦呼啦”撲騰翅膀。我心猛地狂跳起來,抓起衣服飛奔出門,果然一個頎長的身影佇立在墻角,哥哥似乎是翻墻進來,看到我,先一愣,隨即溫柔地笑了,快步朝我走過來。 我心中涌過暖流,一蹦三跳撲到他面前,剛要開口,心里卻有些不安,忍不住嗔怪他道:“我都寫信給你了,你還來,萬一他們今天動手怎么辦?” 哥哥搖搖頭:“無所謂,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br> 我急道:“怎么能無所謂,這種事情就怕萬一。而且這次皇上南巡,聲勢浩大,指不定他們又派來了多少殺手,布下天羅地網(wǎng)等你鉆呢!” 哥哥看我著急,急忙哄我:“好,我答應你,只陪你過完節(jié),明天一早便出城,好不好?” 我想了一會,也是,今晚明早,不急于這一時半會。 我想起給他裁的衣裳,迫不及待地遞過道: “這是我新裁的,你試試合不合身。” 哥哥接過,垂頭撫了撫衣料,似自語般柔聲道:“謝謝冰兒,又有新衣服穿了。” 我細望哥哥的臉龐,眉眼溫潤如玉,跟尤公子比起來,少一對酒窩,少幾分英氣,但多了一些儒雅。身形確是極為相似,一樣頎長挺拔。并且就算哥哥沒有尤公子的華服珠玉,卻也是由內(nèi)而外氣度不凡。我看得入神,很快就被哥哥發(fā)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側(cè)過臉,從袖中拿出一只小陶塤,柔聲道:“你上次說,梁府樂伶有只塤很精巧,我便做了一只塤給你,你看喜歡嗎?” 我接過小陶塤,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陶塤竟然被彩繪成了一只小老虎,兩只溜圓的眼睛如葡萄一般,很是靈動可愛,小老虎額上還配了掛繩。我開心地把小陶塤掛在腰間,欣喜道:“我很喜歡,只要是哥哥給我的,我都喜歡。” 哥哥也笑了,伸手撫了撫我的頭發(fā),說道:“我們?nèi)タ礋舭??!?/br> 我忙不迭地點頭,回屋取出后門鑰匙,隨哥哥出了沁香園。 廣陵城里的人都涌到了河岸看龍舟,城里的花燈反倒無人欣賞,一路冷冷清清。花燈被做成了各種造型,有西瓜,有石榴,有蓮花,燈上繪有人物風景,也有不繪圖只寫字的,多是讀書人信筆手書的詩詞。我看不懂字,只能看個樣子,走馬觀花逛一圈,最后看定了一盞花燈。哥哥見我駐足許久,好奇地探頭問道:“你喜歡這個?” 我指尖滑過花燈上的第一個字,讀道:“定。” 哥哥一愣,微微頷首,卻拾起一旁另一盞燈,指著第二行第三個字問我:“這是個什么字?” 我歪頭想了半天,搖頭道:“不認識?!?/br> 哥哥垂下眼睛,柔聲說:“鐵馬冰河,你的‘冰’字你不認識,卻記得我的名字?!?/br> 我狡黠一笑:“哥哥的名字我一定不會忘的。” 此時卻有一個老翁突然湊上前來,賠笑道:“小哥小姐,我這有頂好的孔明燈,今日這條街上沒什么客,最后一個便宜給你們了,要不要?” 我和哥哥一愣,倒是哥哥反應快些,先伸手接過來了。老翁一看樂了:“嘿,小哥是個痛快人,一看就識貨!我這燈可跟普通的燈不一樣,你要是在上面許什么愿,一準兒能實現(xiàn)。我那小車上還有筆墨,我給你們?nèi)?,等著啊?!?/br> 說著就顛顛兒地跑過去,翻了半天,拿出一只不大不小的鍋刷子,在取暖的爐子上使勁蹭兩下鍋底灰,硬塞到我手里。我難為情地看看老翁,又看看哥哥。哥哥看到鍋刷子,先是一愣,而后無奈地笑了。老翁看我站著發(fā)呆,唯恐我反悔,催促道:“小姐寫吧,快寫吧,趁熱乎,許的愿才靈?!?/br> 我深吸一口氣,用只有我這個目不識丁的人才能看懂的符號,寫下一串字符。 愿哥哥大仇得報,得償所愿。 寫完又讓老翁蹭了幾下,把刷子遞給哥哥。哥哥接過,先凝神看了一會我寫的東西,鍋底灰忽深忽淺,哥哥大約實在是看不懂,便也不再糾結(jié),在燈的另一邊,認真地一筆一劃寫下四個字。 我急忙捂住眼睛:“我不能看,看了就不靈了?!?/br> 哥哥哭笑不得道:“你剛剛寫的我可是都看見了?!?/br> 我爭辯道:“你又不認識,那就不算。” 哥哥溫柔地笑了:“那我寫得你可能也不認識,也不能算?!?/br> 我想想有道理,便放下手來。目光落到紙面上,竟然有兩個字認識。 一生? 我登時就想哭了,完了,四個字看懂一半,這一生的愿望可能只能實現(xiàn)半生了。 我和哥哥目送著孔明燈徐徐升空,幾位小姐被我們吸引,紛紛圍上前來。賣燈的老翁剛剛明明說只剩最后一個,轉(zhuǎn)眼卻又像變戲法一樣從他的小車里拿出幾個花花綠綠的孔明燈。我看著她們嬉鬧,不覺被一位小姐頭上閃閃發(fā)光的步搖吸引。那步搖用黃金打造而成,鑲嵌五色寶石,綴有珍珠流蘇,晶瑩輝耀,好看極了。 我看得入神,直到幾位小姐拿了孔明燈走遠,哥哥喚我三遍我才反應過來。哥哥笑道: “看得這么入神,還好你是個姑娘,不然人家怕是要告你非禮了?!?/br>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正要拉著哥哥走,哥哥卻道: “冰兒,你等我一會,我有一件小事,去去就來?!?/br> 我懵懂地應道:“好,那你趕緊去吧。” 此時遠處傳來一聲巨響,我和哥哥同時看去,原來是河岸開始放煙花了。人們紛紛從室內(nèi)跑出來,歡呼著,周圍瞬間嘈雜起來。哥哥加大聲音,指著煙花對我說:“冰兒,你先在這里看一會煙花,不要亂走?!?/br>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目光穿過人群,落在一個熟悉的身影上面。哥哥又囑咐了幾句,便匆匆走進了人流里。 煙花的喧囂我已經(jīng)完全聽不見,只是傻傻地盯著那個身影看。他也在專注地看煙花,我看向他時,他卻仿佛也得到感應一般,突然回頭一瞥,眸子穩(wěn)穩(wěn)定格在我的方向。 他先是有些錯愕,旋即開心地笑了,淺淺的酒窩如花朵一般在他臉上悄然綻開。 我一路小跑到他身邊,看著他的笑容,心里又驚又喜,卻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周遭的花燈好像一下亮了許多,照得他的輪廓柔和又飄逸,也許是星星出來的緣故。我高興過頭,竟然忘記了他的身份和禮節(jié),只知道傻笑著盯著他看,他被我看得忍俊不禁,裝作生氣地說: “怎么,沒見過我?” 我總算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禮,趕緊移開目光,老老實實地低頭行禮道說:“見過尤公子。” “你當我是朋友,朋友之間何須那些虛禮?!彼戳丝次疑砗?,問道,“只有你自己嗎?你可等到了你的家人?” 我忙道:“托公子的福,我的家人總算來看我了。我是和哥哥一起來看燈的。他臨時有一點事,叫我在這里等他?!?/br> “這樣啊?!庇裙诱Z氣中夾雜了一絲不易被察覺的失望,“我還以為是機緣巧合,今晚能和你一起觀燈呢?!?/br>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尤公子今晚怎么沒去看龍舟?” “公差在身,一會可能還要去東城門一趟?!彼麩o奈地搖搖頭,說完又反問我,“你呢,你為什么也沒去看龍舟?!?/br>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胡亂搪塞道:“龍舟……龍舟沒意思,岸邊都是人,只能看看人頭。” 尤公子沒有注意到我的反常,只是叮囑道:“上元人多混亂,今晚早些回家,別在外面逗留?!?/br> 我連連稱是,說完猛然想起哥哥叫我不要亂跑的事情,不由有些慌了。我在這跟他聊了這么長時間,哥哥肯定找我找瘋了。想到這里,我匆匆跟尤公子道別,轉(zhuǎn)身便朝剛剛放燈的地方狂奔而去。我故意繞了兩條街,確認沒有人跟著,這才敢往哥哥在的地方走。不出所料,哥哥正在焦急地尋我。我急忙跳到他眼前,喊道:“哥,我在這里!” 哥哥看定我,趕緊上下檢查了我一遍,不放心地問道:“沒受欺負吧?” 我立刻說自己很好,哥哥這才松了一口氣: “那就好,龍舟停駐揚州,城里到處是官差,我怕他們?yōu)殡y你。” 我看哥哥手里有什么東西一閃一閃,便好奇問道:“哥,你買了什么好東西?” 哥哥見我問,有些不好意思地攤開掌心。我看了一眼,立刻就認了出來,驚呼道:“這不是……剛剛那個姑娘的步搖?” 哥哥柔聲道:“是啊,看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它看,猜你肯定很喜歡,就追上去跟那位姑娘買了下來?!?/br> 就……因為我多看了一眼? 我有些感動,又有一絲沒由來的慚愧。哥哥見我呆在原地,伸手小心將步搖插進我發(fā)間。我更不好意思了,有些害羞地裝作看一旁的花燈,輕聲說:“哥哥,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br> 哥哥點頭,輕輕牽起我的手,便往來時的方向走,我急忙拽住他: “哥哥!” 哥哥疑惑地看向我。 我不敢出聲,只用口型拼命示意道: “宥王……” “東城門……” “殺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