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何苦只給了他一個涼涼的眼風(fēng)，“如果我沒記錯，鼓動云側(cè)纏他的人是你?！?/br>
    含笑受了元嬰對自己的不滿，何歡知道何苦在極樂宮的日子接觸最多的便是三位護(hù)法，如今驟然走了一個自然舍不得。只是既然已決定讓步青云再次現(xiàn)世，自己往后同尤姜定是無法走在一條道上了，不如任他去發(fā)展魔道。魔修之間從來不存在什么忠心，尤姜這些年留在極樂宮全是因?yàn)楫?dāng)初被何歡打敗時立下的血誓，他這話便是相當(dāng)于解了兩人的誓約，想必以尤姜的烈性既承了這情，日后總是會有所回報，倒也不算虧。

    何歡早已不做善事，不過這番算計也不需何苦理解，這樣純真的少年自己，他還想多看幾天。笑了笑斂去眼中深意，他只捏著玉石問：“你說，要不要開這通訊石呢？以尤姜的性子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大概會將我好生罵上一頓吧?！?/br>
    何歡做事從不問人意見，此時也是如此，說笑間便捏碎了那玉石，“罷了，如果他罵得狠了，我便過去捅他一劍吧?！?/br>
    通訊石唯有元嬰期以上修士可用，伴隨真氣流動，前方便出現(xiàn)了一面水鏡，映出了一襲黑袍的尤姜。此時他的面上再無尊敬，只冷冷望著榻上人，聲音極其生疏：“宮主，今日便是你我最后一次談話了?！?/br>
    他的冷淡也在何歡預(yù)料之中，他唯一意外的是，站在尤姜背后的粉衣女子。秀娘，這個從他入魔初便跟隨在身后的下屬，竟也跟著尤姜走了。

    何歡到底是何歡，即便出了這等意外，也只是眸中神色動了動，馬上心境便平靜如初，只深深打量著水鏡中的兩人，嘴角緩緩勾出一抹笑意：“尤姜，本宮從以前就知道，你是個有出息的魔修?！?/br>
    第30章 第三十章

    何苦本以為此次決裂他們會有很多話可說，然而事實(shí)上，隔著水鏡的兩人既沒談及過去也未清算舊賬，遙遙對視一眼，尤姜便將自己的心思擺在了明面上：“宮主是天下的宮主，卻不是魔道

    的宮主。我要的是魔掌乾坤，而不是什么見鬼的天下太平。狡兔死，走狗烹，宮主和青虛子師徒一心壓了魔修這么多年，如今你那個師傅可會為了天下太平放你一馬？”

    何歡說的沒錯，尤姜果然是年輕一輩中最有出息的魔修。連玄門弟子都被何歡的偽裝瞞過了以為他早已墮于聲色忘了初心，唯有他從這些年的蛛絲馬跡推導(dǎo)出了何歡真正的心思。他信何歡心中仍有天下，正因信，所以必須反。因?yàn)?，他的道注定要血洗這天下。

    這樣的情形其實(shí)有些諷刺，與何歡處在同一立場的玄門正聚集弟子想要滅了他，世上唯一相信他在守著天下的卻是立志顛覆天下的魔修，想到這里，何歡的笑容有著些許嘲諷，望向水鏡的目光卻是極為清明，只緩緩道：“你在天書閣時的名字，是姜奉之？”

    本以為尤姜聽到這話會有些震驚，未想他面色絲毫不動，只坦然道：“曾經(jīng)是，如今我只是魔修尤姜?！?/br>
    當(dāng)一個人真正看開之后，便不會再忌諱過去，他如今再不掩飾在琴棋書畫方面的本事，想是真正同正道時的自己劃清界限了。這樣的果決是何歡百年來求而不得的，不過，也不必羨慕，畢竟，玄門和天書閣是不同的，步青云和姜奉之也不同，他們并非同類人。

    見何歡不再言語，尤姜神色有些急躁，他到底還是少年心性，總是想靠論辯說服與自己不同道之人證明自己的正確，如今碰上何歡這副你開心就好的態(tài)度倒是不知該怎么回了，只厲色道：“正因我出身天書閣，所以我比你更清楚如今的正道隱藏了多少齷齪事，天道盟的底子已經(jīng)爛了，僅憑一個玄門根本無法改變什么。”

    何歡倒是真沒想和他辨什么，他早就習(xí)慣了獨(dú)自一人的日子，從不需要誰來承認(rèn)，也不需要誰來陪伴，他的飛升之路完全可以一個人走下去。既從未對尤姜的忠心抱有期待，也就不會升起被背叛的惱意，就這樣平靜地望著他們，他如今只有一個問題：“步邀蓮在哪？”

    區(qū)區(qū)天書閣還沒有能力在極樂宮前布下陷阱，可是，如果是尤姜親自帶人出手，要困住步邀蓮倒也不是沒有可能。渡劫后的這些日子都是何苦用著身體，想必尤姜便是趁著這個空檔瞞著旁人做了手腳。

    他會想到這些尤姜并不意外，只如實(shí)答道：“我把他困在月間谷?！?/br>
    在見到何歡之前尤姜心中預(yù)備了無數(shù)的豪言壯語，他想自己定要好好罵醒這個看不清現(xiàn)實(shí)的宮主，然而等到真正面對，看著何歡那平淡無波的神情，他竟不知該說什么了。他十六歲被天書閣

    打入魔道，在極樂宮中長大成人，也是在這里開始把自己當(dāng)成了真正的魔修?？墒?，他同何歡多年處下來的情誼大概還不如和何苦這一月的泛泛之交。他走了，少宮主或許還會傷感些時候，宮主，大概是半分感懷也無吧。

    到底這些年極樂宮是他一手打理下來的，如果何歡要留他，他未必會走得如此果決。只是如今瞧著何歡淡然的模樣，心里平地生起一絲寒意，頓覺場面無趣，便只道：“我已清除西面圍堵的正道門派，你若要退往大雪山便從這里走。宮主，這是我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日后再見，便是敵人?！?/br>
    尤姜去意已決，何歡自然不會再留，只是，他也未必如對方所認(rèn)為的那般淡然。眼眸望了望尤姜身后的粉衣女子，他的語氣首次有了些波動：“你我本就不同道，會有今日我絲毫不覺意外。只是，秀娘，我是真沒想到你會跟他走?！?/br>
    他話里難得有了幾分感情，秀娘聽見便是眼圈一紅，咬著唇望了望榻上的俊秀男子。她跟了這個人八十年，親眼看著他從絕境之中一點(diǎn)點(diǎn)向上爬終于到了如今的高度，她認(rèn)同他的道，也堅信這是世間最了不起的男子，可是，有些話今日卻是不得不說了。

    紅唇顫了顫，眼角懸了許久的淚終于落了下來，那被她隱瞞到現(xiàn)在的話終于是出了口：“宮主，風(fēng)邪身法逆天，尋常修士根本抓不住他。唯有惹到了渡劫期修士，他才會死。”

    不敢去看那人神情，她死死捏緊手帕，閉著眼便將話一口氣說完，“所以，我給了他玄門地圖，鼓動他去對玄門大師兄步青云下手。我知道，一旦步青云落得和那個人一樣境地，青虛子一定會將風(fēng)邪挫骨揚(yáng)灰?！?/br>
    “少宮主太像當(dāng)年的步青云，只要看著他，我便擔(dān)憂宮主早晚會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之事，如今說明白了也好?！?/br>
    “宮主，當(dāng)年之事，是秀娘對不起你。可是，就算時間重來，只要能殺了他，我依舊會這樣做?！?/br>
    她的聲音在冷清的青云殿回蕩，然而，何歡只是安靜地聽著，沒有回應(yīng)，沒有看她，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整個樓閣。良久，他抬頭，渡劫修士駭人的真氣驟然擴(kuò)散，極樂宮眾人只覺風(fēng)云忽然變色，腳下地面也似被驚到一般不斷顫抖。那面水鏡早已被震碎，這由怒氣引發(fā)的地動山搖更是讓整個極樂宮變得人心惶惶?？珊慰喔緹o心其它，他看見了，何歡身上那正在緩緩消散的純黑真氣。

    一旦練了極樂功便只可愉悅，任何負(fù)面情緒都會引發(fā)功力消散，秀娘這一刀插得太過突然，又穩(wěn)穩(wěn)命中了他隱藏多年的舊傷，正道修士算計了數(shù)十年都不曾達(dá)成的目標(biāo)她只用一番話便做到了。

    她，成功讓何歡傷心了。

    “原來，是你。”

    咬牙說出這幾個字，何歡知道此時自己該冷靜下來平復(fù)情緒，可是今日，他不想平靜。他還記得，那時他沒了師門、沒了朋友、沒了前途，所以他爆掉金丹以同歸于盡的心思斬了風(fēng)邪。風(fēng)邪

    人頭落地，他也是經(jīng)脈盡碎連站立的力氣都沒了，是那伏在榻上的粉衣女子上前接住他。她為他收了風(fēng)邪神魂，讓他以極樂功入魔重修。在他形同廢人的那些時日里，是她委身于各種魔修，以身體換來了靈藥為他修復(fù)經(jīng)脈，可以說沒有秀娘，便沒有今日的何歡。所以，在這極樂宮他只對她存了幾分真心。

    當(dāng)年風(fēng)邪竟敢潛進(jìn)極樂宮對步青云下藥，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蹺，他懷疑過正道魔道所有門派，甚至對步邀蓮都起了幾分疑心，唯獨(dú)沒有疑過她?？善闶沁@從未疑過的人，就是那隱藏了多年的幕后黑手。

    讓何歡在魔道重生的人，是她。

    令步青云墜入深淵永無歸途的人，也是她。

    原來這就是事情真相，沒有精妙絕倫的布局，也沒有天衣無縫的算計，只不過是一個女人帶著恨意孤注一擲的復(fù)仇，殃及池魚，便毀了步青云的一生。

    “何歡！”

    何苦擔(dān)憂的聲音從耳側(cè)傳來，少年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想必是嚇著了竟從背后緊緊抱住了他。靈體冰冷的溫度讓他稍稍冷靜了一些，何歡緩緩抬眼，鏡子里抱著自己的靈體明明和他是一樣的臉，周身的靈氣卻是那般清明干凈，只要靠近便能感覺那被天道劍意匯聚的浩然正氣緊緊護(hù)在他周圍，曾幾何時，他也是這般模樣。

    若是沒有風(fēng)邪那一遭，他直到現(xiàn)在都該是這個模樣。

    步青云二十歲便已是金丹后期，青虛子說過照此下去他必定可以在百年之內(nèi)飛升，他本有機(jī)會踏破虛空回去看望父母最后一面，就因?yàn)樗磺卸細(xì)Я恕?/br>
    若是沒有那樣的事，他今日怎會被迫對視如父親的師尊拔劍相向？他怎會獨(dú)自一人待在這高樓身邊除了自己元嬰一個兄弟朋友都沒有？他怎會受困魔功無法提升錯過回家的最后機(jī)會？他又怎會再也不去信任世間的任何人？

    秀娘，你當(dāng)真害得我好苦……

    如今越是看著何苦模樣，他便止不住地憶起從前種種，可是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遇到些挫折就崩潰的少年了?；盍艘话倌?，該長記性了，越是恨便越要好好活著，只要他保持住修為，未來有的是時間去找這些人算賬。

    氣沉丹田，深深呼出一口氣，他將所有情緒瞬間埋葬，仿佛又回復(fù)到了往日的淡然模樣，拍了拍死死抱住自己不撒手的何苦，就連聲音都平靜了起來：“我今日心情不大好，你回丹田休息。待我靜一靜，明天也就好了。”

    何歡總是這副模樣，不論遇到什么事，都是淡淡的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仿佛什么都傷不到他。就算傷感，看看月亮喝杯茶便恢復(fù)了云淡風(fēng)輕，讓人覺得此人極其薄情。然而何苦知道，他并不是不會痛，只是習(xí)慣了忍，受傷了就一個人忍著，忍到自己忘了痛，便又是笑意盈盈地來到眾人面前。他相信何歡能忍過去，一夜之后，人們所見的仍舊會是那個運(yùn)籌帷幄卻總是顯得不怎么正經(jīng)的何歡。今日之事，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可是，何歡瞞得過天下人，卻瞞不過何苦，因?yàn)樗麄儽緸橐惑w，只要一人傷心另一人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有多痛。今日何歡真的是怒了，竟忘了切斷兩人之間的心意聯(lián)系，就在方才，那份令人窒息的悲哀已真真切切傳到了何苦心里。也是到了此時，他才知道過去何歡每每向自己提及過往時，那笑容下壓制的到底是何種心情。

    他仍然不肯松手，望著那執(zhí)著的神情，何歡忽地想起，過去的自己還真是這個模樣，總是憑著一股蠻勁去努力又不懂變通，所以才會跌得那么慘。暗暗嘆息一聲，他憑借多年本能扯出個笑容，拍著元嬰手柔聲道：“你看，我早跟你說過，這世上除了自己無人可信。我做得不好，你別學(xué)我。”

    何歡想自己確實(shí)是磨練出來了，在這等情景還能提起心情去安慰何苦。不過他也慶幸此時還有個何苦能吸引自己的注意力，至少，只要想著何苦的事，他便沒那么多時間去回顧那些只會令人感傷的記憶。

    正當(dāng)他想著該如何把這執(zhí)著起來的少年哄睡著的時候，那人卻將頭埋在了他的肩頭，悶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何歡，你和我說過，問靈鏡里映出的就是修士一生所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