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08
姐弟兩人的mama去世的時(shí)候,天上飄起了很多顏色的云,它們像扎染出來的奇異的圖案,按照濃淡的階度排列好。 今年的清明也同樣出現(xiàn)這樣的景色,塊狀的分布奇怪地凝滯在上空,唯一流動的對比是從晚一直飄到現(xiàn)在的花。 它們來自中心的春樹,開的春花在這個(gè)時(shí)候自動脫落,飛致城里的大大小小的街巷,它在給亡魂鋪萬萬千千條花香四溢的回家路。 這兩樣景象一動一靜,云啊紋絲不動的,花啊直瀟瀟地落,都很有重量壓在屋檐上,還有憂傷的情緒里。 白天,大部分的人看著這樣憂傷的景象沉睡過去,沒有人上班,也沒有玉兔臺的新聞報(bào)道,打開電視,靜悄悄的雪花。 如果這個(gè)時(shí)候還要人上班未免太過于不近人情,就連看上去是剝削者的也不能在這憂傷的日子里精明地意氣風(fēng)發(fā)。 但是重頭戲是在晚上,還在黃昏交界線上,滿堂大地浸泡在金紅澄盈牛乳般的夕照時(shí),睡了的人就都醒來了,此時(shí)落了一天的花鋪到了門檻下,遠(yuǎn)望過去——花、花、花,還是花。 溫故知穿著肅穆的顏色,提著燈籠來找奉先生,保姆今天請假了,來開門的是奉先生。 “我來接您了?!?/br> 這話像是話本里老鼠精娶媳婦,抬轎子到美嬌娘門口催促,叫人很惋惜的是美嬌娘身高腿長,望著前來的老鼠精是俯視,要是肯瞥一眼,肯定連溫故知頭上的發(fā)旋是順時(shí)針還是逆時(shí)針都看得一清二楚。 奉先生鎖上門,溫故知說等會,他蹲下將燈拆了,給里面的燈芯添火,火是亮盈盈的,看上去十分不像殘忍的東西,它像一個(gè)圓點(diǎn),圓點(diǎn)最亮,而周圍不過是點(diǎn)上光后發(fā)生在空氣里的傳播。 這個(gè)圓點(diǎn)存在感異常的強(qiáng)烈,溫故知和奉先生并肩走在街上,花讓他們輕悄悄的,活人的腳步驚擾不到亡者膽小敏感的情緒。 這個(gè)圓點(diǎn)走到盡頭,匯入更多的圓點(diǎn)中,都是輕悄悄的腳步,有序地向前走。 溫故知讓奉先生和自己同用一盞燈籠,說你和我用同一盞燈,今天就要跟著我,千萬不能跟別的燈走。 奉先生以為有什么講究,溫故知卻回答沒什么講究,是我定的,想跟您呆的時(shí)間久一點(diǎn)。 “您會原諒我吧?”溫故知笑著問。 奉先生想哪來的原諒,沒管他的“胡話”。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沿著明月照我渠的逆向,人并不都是傷心的,也有歡快的碎語,因?yàn)樘^瑣碎,到以后也不知道講了什么,奉先生是覺得他并沒有感染到這個(gè)節(jié)日應(yīng)該有的凄清,以他貧乏的想象力和固定思維,哪怕是祭典,應(yīng)該也是沉悶低眉的效果。 溫故知小聲地解釋:“我們活人以白天為界,沉溺于緬懷,到了夜晚,路鋪好了,我們就收拾好情緒,一起到遠(yuǎn)方去,城里就留給緬懷的亡者。然后到了第二天再回去。” “第二天是什么時(shí)候。” “0點(diǎn)。” 他們經(jīng)過夜卻橋,夜卻橋下停著顛倒的月亮。這里人常說夜卻橋下的月亮要比天上的月亮好看,也說不出個(gè)所以然來,大概是顛倒的月亮總歸是假的,倒不會讓人太過于沉迷。 “像在教導(dǎo)你們這的人一樣?!?/br> 景色太美,會讓人流連忘返。 “那是因?yàn)椤睖毓手哪抗獬脸恋模怯行〇|西在里面,不知道是不是和他后面的話有關(guān)系,顯得秘密,情緒莫辯。 “有不好的東西會來?!?/br> “僅僅因?yàn)榫吧阑蛘咛矚g喝酒?”奉先生挑眉。 溫故知說不是,也不再繼續(xù)向奉先生解釋什么不好的東西,是為了什么而來,這個(gè)話題就這么被拋到腦后,奉先生自己也很快忘了。 蜿蜒的長線,千千萬萬的光聚在一起,絞成一股生生不息的光帶,這些光就是人的生命力,不斷地外放,以至于夜下山巒也為此不曾歇下,它的脈線起起伏伏,隱隱約約。 奉先生聞到火的味道,他覺得應(yīng)該是,跳動扭曲,隨著一個(gè)個(gè)高高低低的燈籠接近,原來的火光更甚。 火中,是祭典的主人公,由年輕的女性擔(dān)任舞者,跳安息。 奉先生認(rèn)出來舞者是溫故知的jiejie溫爾新。 他以為安息是靜謐,有某種為止一震,除了天地外最神秘的氣質(zhì)。但不是,跳安息的舞者是跟隨火的變化,驟然拔高像一簇火紅的綢帶劈開鮮明的形狀邊角,又驟然落下像粉碎的星子倒在地上,后來猛地竄高的火吐出火星,她利用輕盈地彈跳在半空,又輕輕落下,這時(shí)火星子被吞回了火腹中。 在最后,她在不斷地轉(zhuǎn),滿眼都是紅、紅,到處都是紅,奉先生開始看不到明顯的畫面,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虛化,火在凝聚,而光在散,他偏頭看的溫故知,唯剩下一雙眼睛和一張鮮亮的唇。 溫故知在笑,認(rèn)真地看著溫爾新,他跟奉先生說話的聲音也在虛化,奉先生不得不努力聚著心神聽他說。 ——有一位神女,未嫁而亡,她的父母不甘心,就請人給她塑了金身,存香火,誰想久而久之她醒了過來,就成了神女,她的身從此以后沒了自由,繁榮昌盛皆系在侍奉她的子民身上,等她的父母死了,她也就更孤單,更沒有自由了,你說神女有什么好的?所以在最后,她的子民乞求她的時(shí)候,她跳了一支舞,就像今天這樣,她的舞劈開了她已經(jīng)神化的金身,一刀切斷了天運(yùn)因果,她就不再是神了,瞬間化為塵灰散在各處了。 溫爾新的額鬢涂紅,像極了一刀兩斷的神女,奉先生抿著唇,溫故知說從此以后在清明,都要跳安息。 安息不是祭典亡魂的,而是像神女一樣期望切斷某些不能動的規(guī)則,奉先生疑惑神女故事的真實(shí)性,真的會有神成功地讓自己重新歸為靈魂,隨后消散嗎? “您是不是覺得奇怪?既然成了神,又不想做了,這樁買賣說不要就不要了?”溫故知半掀著眼,虛化的聲音像耳邊的風(fēng)聲,“但據(jù)說神女是想要和父母團(tuán)聚,但她的父母早已死去多時(shí),而且又是他們一手促成,神女可以說是破壞了契約,違反了已有的秩序,她的父母怎么不會受到懲罰呢?” 溫故知輕輕咬字,像是在嘆息。 奉先生沉默多時(shí),說:“大概是黃粱美夢吧。” “對,黃粱?!?/br> 奉先生越來越不明白安息舞的意義,不是想不明白,而是在敏銳的直覺和評算完畢的理性意志都阻止了他深究下去的意義,他并不喜歡安息舞。 溫故知看出奉先生的情緒,說:“我們走吧。帶您去別的地方?!?/br> 他重新提著燈籠,脫離了光帶,和奉先生一步一腳地遠(yuǎn)離火,遠(yuǎn)離跳動的安息。 不遠(yuǎn)處,傳來幾聲貓叫,劃空而來虛幻的聲音,溫故知說是貓啊。 奉先生不確定是不是貓。 他們?nèi)プ艘管?,先坐到了盡頭,跟淺水中央的路燈借了螢火蟲的光,奉先生看溫故知哄小孩似的讓螢火蟲們幫忙到自己燈籠里來,抿唇笑了笑。 等溫故知借到了幾只被哄騙不情不愿進(jìn)來的螢火蟲后,奉先生又不在笑了。 他們在淺水又等了一會,夜車又回來了,車?yán)镏挥兴麄儍蓚€(gè),慢慢地開,突然雨霧來臨,車就開得更慢了,雨霧散去,車外傳來狐貍的歌聲,這次狐貍的燈籠很大的一個(gè)光團(tuán),比原先還要搖搖晃晃地在頭頂,溫故知說您看,那是我跟它交換的燈籠。 溫故知依然跟著奉先生,送他一路到家去,門口溫故知沒看到該掛著的狐貍的燈,他說我的燈呢? 奉先生則不想告訴他燈在房間里,未免讓溫故知更得意了些。 不過溫故知也不覺得燈是被扔了,“沒關(guān)系,也許您收起來了。” 奉先生面不改色聽著溫故知自說自話。 “我再送您一個(gè)燈籠好了?!彼麑⑽灮鹣x的燈籠塞給奉先生。 “你家產(chǎn)燈籠的?!狈钕壬淅涞?。 “我家不是?!睖毓手嶂^,“我只是送你的時(shí)候情誼比較多。” 大膽而熱烈,奉先生不為所動,像禁欲的和尚,溫故知此時(shí)仰著頭,跟奉先生的眼睛說話,低柔和順地囑咐螢火蟲明天一定要回家的,早上一定要讓它們回去。然后就讓燈籠留在您這吧。 奉先生沒說話,站得筆直的。 “有一句話我想跟您說,是螢火蟲告訴我的,它們鼓勵(lì)我的,它們有蠱惑人心的力量,所以我才忍不住,請您原諒我是個(gè)年輕人?!?/br> 說完后溫故知墊腳突然離得很近,奉先生以為他要冒失親上來,如果這樣做了,奉先生倒不會去計(jì)較這里面誰占了便宜,但會讓他永不認(rèn)同溫故知。 聰明的溫故知沒有,他沒有親,而是涼涼的鼻尖或許蹭到了某處淺顯的肌膚,以至于像片花瓣,奉先生有些驚愣。 溫故知這時(shí)低頭,眼睛也不看了,說:“我有些害羞?!?/br> 有一瞬,奉先生是相信的,他說:“我原諒你的年輕?!?/br> 他抬手晃了一下,好像沒動,溫故知感覺他手指擦過自己的肩,奉先生微微露出疑惑的神情,不經(jīng)意笑出來:“原來是花啊?!?/br> 他的手指上真的有一片花。 “你回去吧?!狈钕壬湎聛怼?/br> 誰不會撩撥呢? 溫爾新第二天就要走了,她好像每年都只偶爾來,像流動的河,到處都有她。 臨走前她告訴溫故知她決心做一件事。 溫故知也只是問什么事。 她卻搖頭說不能現(xiàn)在說。 “你不會要做什么不好的事?” 溫爾新沒有否認(rèn),溫故知瞇起眼,“不好的事不能告訴我,意思是這會讓我很不爽是么?” “當(dāng)然?!睖貭栃乱餐狻?/br> “你有問過我的意見么?” “你去書鋪找你想要的那種東西你也有問過我的意見嗎?所以我們扯平了?!?/br> 溫故知聳肩說起碼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溫爾新說你在放屁。 她走的時(shí)候什么也沒帶走,溫故知再不情愿也要去送她,溫爾新坐的是火車,只需要幾分鐘的時(shí)間她就能離開這。 她常常一個(gè)人走,甚至沒有揮手告別的習(xí)慣,總是冷漠地上座后不往站臺看一眼。 火車桄榔桄榔,催發(fā)出一點(diǎn)想回憶的心態(tài),溫爾新第一次坐火車,帶著溫故知,兩個(gè)人十四歲去找爸爸,他們的包里揣著狐貍紙,貓的編織袋,走了一個(gè)下午。 下午走完后,就有3年沒再坐過火車,第二次則是在17歲。 溫爾新沒有再想,是因?yàn)檫@些事都淡了,回憶里沒有嚼頭,她比溫故知還要再冷漠些。 ※※※※※※※※※※※※※※※※※※※※ 到今天jiejie線正式加入進(jìn)來,到這一階段順利過了前奏,我會慢慢把框架里的東西寫出來,讓它變成完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