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餐桌前，周之南扯了阮蘿雙手，嘴里念著，“待這么久，手都涼了罷?！?/br>
    語氣中倒有些埋怨，仿佛在怪：你怎么留我一個人那么久。

    他斷不是作秀給梁謹(jǐn)箏看，因阮蘿最容易手涼，他就常常習(xí)慣握一握。

    現(xiàn)下阮蘿借著周之南遮住梁謹(jǐn)箏視線，給了他個白眼，還輕拍掉了他手，兀自坐下。

    周之南忍俊不禁，面上仍舊是波瀾不驚的樣子。

    席間，還是阮蘿主動舉杯敬了梁謹(jǐn)箏，話頭上做足了平日里見著周之南做出的那些虛偽客套。

    “梁小姐，我先敬你一杯，恭祝你回國。也歡迎你常來家里做客，我和之南都定會好好招待。當(dāng)然了，你們倆曾是交情深的，有什么需得讓之南幫忙的，定不要客氣。我慣不是那般小氣的人，大家都是端端正正的，一切便都好說?！?/br>
    梁謹(jǐn)箏笑，她骨子里是驕傲的，甚至有些看不起阮蘿，難免打心底的覺得她年輕可欺。面上承了她這杯酒，細(xì)細(xì)晃了晃酒杯，輕抿一口。

    “那我便提前多謝周小姐了?！?/br>
    “客氣。若你在上海停的久，我與之南結(jié)婚定是要請你的。我也當(dāng)好好謝謝你在倫敦對他的照顧?！?/br>
    阮蘿想的簡單，你搞那些彎彎繞繞的刺我，那我就也要讓你難受回去。

    果然見得梁謹(jǐn)箏笑容繃不住，仿佛隨時(shí)要破裂。

    阮蘿挑食，本就不愛吃青菜，被周之南好說歹說勸著開始吃些。她夾了一口菜，帶了切成丁的蘑菇到碗里，還要把蘑菇挑出去放到碗邊，只吃那口菜。

    周之南瞧見，便夾了她碗邊的蘑菇吃了下去。兩人都習(xí)以為常，她用吃青菜換取不吃蘑菇的權(quán)利周之南早已默許。只梁謹(jǐn)箏看的驚心，低頭裝作未見。

    他平常開口，“謹(jǐn)箏，你說的事情，我只能說盡量幫襯。若是梁叔手里的那筆生意真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我也不會白白搭錢進(jìn)去的?！?/br>
    梁謹(jǐn)箏頷首，“我明白。我僅僅是望你能夠去幫我父親看看，你向來頭腦靈活，總歸想得出辦法。”

    “這事我讓漢聲來，年底我手頭賬目太多，他空閑的很?！?/br>
    周之南知“避嫌”二字，他斷不會上趕著給自己找個同梁謹(jǐn)箏常常會面的機(jī)會。陸漢聲近些日子不泡舞女、少染煙酒，定空出不少時(shí)間，他正好成人之美，給他添些事情做。

    她雖最想讓周之南親力親為，但也知他定下的事情再難改變。且阮蘿就坐在對面，梁謹(jǐn)箏是出身名門的，斷做不出纏著周之南親去的行為。

    “好，那便要麻煩陸少爺了?！?/br>
    夜晚起了風(fēng)，大上海燈紅酒綠伴著陰風(fēng)滾滾，是風(fēng)流客最不喜歡的天氣。生意人也要道一句“鬼天氣”。

    阮蘿仿佛帶了面具，陪周之南做好這場戲，挽著他臂彎送梁謹(jǐn)箏上了周宅汽車。還要溫婉狀叮囑司機(jī)：“開慢些，定要穩(wěn)妥護(hù)送梁小姐。”

    同梁謹(jǐn)箏頷首，“梁小姐，再會?！?/br>
    車子開走，阮蘿趕緊進(jìn)門，理都沒理周之南，兀自拿起書上樓。

    周之南摸了摸鼻子，趕緊跟上。

    房間里。

    他剛關(guān)上門，就見阮蘿如同不動明王，站在窗前。臥室里僅有透過窗子照進(jìn)來的月光，她逆光而立。

    “蘿兒？”

    阮蘿回身，上前卯足了勁兒地朝著他腿踹了一腳。

    下一秒，周之南扶著腿倒在了床上。

    他速度太亂，阮蘿看不清楚，就見人倒了。房間里昏暗，許是心理作用，她覺得他滿臉疼痛。便趕緊湊到他身側(cè)，語氣關(guān)懷：“我踹疼了？周之南，你是不是疼著了？我明明留了力呀……”

    男人把她拽倒在床上，摟住，小小一只窩在懷里，耳邊傳來隱忍的笑聲。

    阮蘿意識到，“周之南，你又騙我?！?/br>
    掙脫開他懷抱，坐了起來，手胡亂打他。

    “我討厭死你了，我要?dú)馑懒恕Ｄ阍趺淳吞一▊敲炊?，先前的唐曼，林晚秋也算一個，許碧芝也同你有過，現(xiàn)在又來了個梁謹(jǐn)箏。哦，不是，是‘謹(jǐn)箏’，你的英國相好?！?/br>
    周之南皺眉，有冤屈要申，“大人冤枉。唐曼是陸漢聲招的，關(guān)我何事；晚秋你也知道，現(xiàn)下同她通信你也是會帶上幾句的；許碧芝就更別說了，她除了給我倒過酒，我連她手都沒碰過……”

    “怎么，你覺得沒碰過手冤屈了是不是，我把人請來給你好好摸摸？”

    氣頭上的女人，邏輯上是真的怪異，周之南一點(diǎn)也想不透，她怎么會這么想。

    雙手舉起投降，“我有罪，判我死刑吧，嬌嬌?！?/br>
    她輕拂他臉，撅了嘴，“我就是敗在了年紀(jì)小。周之南，我要出國，我也要有個豐富情史，才好與你相配?！?/br>
    他立馬嚴(yán)肅了表情，“不準(zhǔn)。”

    被她氣急地亂踹亂打，都是些花架子，沒使了力的。他心里這下愈加心疼，把人強(qiáng)抱了起來，軟著嗓子在她耳邊勸。

    “是我錯了。我錯在不該這么晚遇上你，才有了些讓你煩惱的過往。”

    “蘿兒，我不準(zhǔn)你去尋情史，不是因?yàn)槲野缘?，不?zhǔn)女人有前塵過往，而是因?yàn)槲覀內(nèi)缃褚讶幌鄲邸Ｈ羰悄阍谟錾衔抑坝羞^，我斷然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知道嗎？”

    她是知道的，卻要偏了頭瞪他，“少說這些漂亮話唬我，你就是老不要臉。我原是忽略了你在英國，思想同我們不一樣，有過個女朋友實(shí)屬正常。”

    說著就又乍起了身，打開衣柜扯了幾件靛藍(lán)色的旗袍丟在周之南身上，“還有，這些，我都不要了。誰都知道你周大老板喜歡藍(lán)色，憑什么我也要穿給你看，你要看就去看她們穿罷?！?/br>
    周之南為她幼稚舉動失笑，“好，都不要了。你同他們比作甚，哪個能配得上同你比？不喜歡便不穿了，嬌嬌穿什么不好看，也不拘于這一種顏色?！?/br>
    他也起來，作勢要把衣裳扔到門口地上。阮蘿趕緊攔住，挑了幾件出來。

    “你等下，這幾件還是留著罷……那些許久不穿了，穿不慣了……”

    她終歸還是愛美心思，哪個精心打扮自己的女人會允許丟掉喜愛的裙子呢？

    “明日我再帶你去裁幾件。恰也要過年了，當(dāng)做新衣?！?/br>
    他態(tài)度始終放低，再加上在梁謹(jǐn)箏面前表現(xiàn)得小心，阮蘿心里的氣順了順。同他一起坐在床邊，靠在他懷里開口，“我也就是些許的生氣，她明里暗里的膈應(yīng)著我，我還不能撕破臉皮地打她一頓。遑論我還開了瓶酒敬她?！?/br>
    周之南老實(shí)問道：“膈應(yīng)是什么意思？”

    被她嘖了一聲解釋，“就是惡心。我聽天津衛(wèi)的人是這么說的?！?/br>
    “好，你繼續(xù)說?！?/br>
    被他打斷了一番，阮蘿有點(diǎn)接不上話茬，周之南提醒：“你開了酒敬她?！?/br>
    “對。我開了酒敬她，那酒貴著呢，我現(xiàn)下同許碧芝也不來往了，我上哪去弄酒?！?/br>
    他雖覺得這話茬有些歪了，還是順著回答，“我回頭添上，自有地方買酒的?！?/br>
    “好。不對，重點(diǎn)不在這里。是梁謹(jǐn)箏，那本《西方經(jīng)濟(jì)學(xué)》我也不看了，人家同我說當(dāng)年常常跟你借呢。且你周大老板，只借給她，哼?！?/br>
    周之南慣是賤的，愛死了她這股子認(rèn)真生氣的勁頭。因她開心就是開心，生氣就是生氣，她毫不吝嗇去表達(dá)自己的想法。譬如現(xiàn)下，就明晃晃的在表示：我生氣了。周之南，你快哄我。

    “書可是好書，為何不讀。你被她誆了，根本沒有別人借我的書，若是有人，我自然也借。”

    “真的？”

    “真的。我還愛吃甜的，自小就愛吃梅姨煮的甜粥，十幾歲的時(shí)候臉上發(fā)了痘，醫(yī)生說忌甜，后來就再沒怎么吃過了。八寶茶我也愛喝，今后還要時(shí)時(shí)和你一起喝?！?/br>
    阮蘿心頭暢快，臉上掛了笑，低頭偷笑。

    周之南看在眼中，還要再加把勁，“我同她是短暫的相愛過，這我不否定，就好比人生總會有一些波折?，F(xiàn)在有你了，且我們相處得很好，我也想同你白首偕老，總歸是我頭發(fā)白的快些是了。我的嬌嬌現(xiàn)下愈發(fā)像能獨(dú)當(dāng)一面的周太太了，我心里又得意又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如今也要你同我一般，在人前學(xué)會得體，需得做樣子。我想讓你日日開心順意的，這好像違背了初衷?！?/br>
    阮蘿心動，攬住他脖子，落下一吻。“我不后悔，這下我就能陪著你了，你一個人一定更累?！?/br>
    天吶，周之南三十三年人生，如此月夜，被心上人摟住，道一句：這么多年，你一定很辛苦吧，我來陪你了。

    過去可曾想，他也會為這俗世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