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一年中，你奉命追捕連環(huán)殺手殺手，也就是殺青，是嗎？”

    “是。”

    “他頻繁犯案，為什么你們花了整整十五個月的時間，才抓捕到他？”

    里奧不由自主地看了被告席一眼。殺青正凝視著他，一雙黑眼睛仿佛午夜的海面，波瀾不驚而又幽暗深沉。里奧強迫自己不要移開目光，看著對方一字一字說道：“因為他足夠聰明，謀劃縝密、下手果決，幾乎不留痕跡?！?/br>
    羅布在觀眾席中琢磨著這幾個詞——它們看起來像褒義詞，但放在目前這個地方、這個時候，似乎只會起到反效果。

    凡娜嘴角微微挑起，繼續(xù)問：“比起你追捕過的其他殺手，他更狡猾，擅長逃脫，手段也更老辣，對嗎？”

    “是。”

    “最后一個問題：作為最了解被告的執(zhí)法者，你認(rèn)為除了他自己所認(rèn)定的連環(huán)殺人嫌犯之外，他是不是絕對不會傷害其他人？”

    羅布不覺挺直了腰身，將頭向前探去。這問題是個刁鉆的陷阱，沒有人能對別人的行為做絕對保證，但里奧一旦給出否定的回答，就證明在最了解殺青的一線執(zhí)法者眼中，他有著濫殺無辜的可能性。

    里奧意識到，檢察官將辯論方向轉(zhuǎn)到“社會危害性”，在這個方面，他有著不容忽視的發(fā)言權(quán)與權(quán)威性。

    他遲疑了一秒，在殺青不動聲色的神情中，慢慢吐出了幾個字：“我不能做這樣的保證。”

    凡娜追問：“也就是說，你認(rèn)為他有可能——即使曾經(jīng)從未有過，將來也有可能向無辜者下手？”

    “……是?！崩飱W沉重地回答。他知道，他已向陪審團(tuán)投下一枚很有分量的砝碼，將他們判斷的天平向檢方傾斜。

    殺青在這一瞬間閉起雙眼，再度睜開時，涌動的情緒已被他完美鎮(zhèn)壓。

    “我問完了。”女檢察官回到座位，轉(zhuǎn)身時朝辯方律師投出嘲弄的一瞥。

    坎寧在之前凡娜觀察他時，刻意露出點兒苦思對策的神色，這時卻胸有成竹地站起來，走到里奧面前，語氣輕松地問道：“請問，F(xiàn)BI刑事犯罪科的辦公室里，有辦公室讀物嗎？局方推薦，并且公費購買的那種？”

    “反對！”檢察官叫道，“辯方律師在浪費所有人的時間?！?/br>
    “我所有的問題都緊扣主題，不會無的放矢。”坎寧反駁。

    “那你最好馬上進(jìn)入主題?！绷值欠ü僭俅尉妗?/br>
    “請證人回答我的問題?！?/br>
    “有。”

    坎寧向法官提請出示證物B，那是一摞書本，看封面像是小說，“這是懸疑偵探小說家Roy·Lee的作品，《床前的低語聲》和《碎蛹》、《死蝶》、《末翼》三部曲，它們也在你們的辦公室讀物中，對嗎？”

    “是?！崩飱W不明所以地回答。他不知道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跟今天庭審的案件有什么關(guān)系？

    陪審員成員也相互傳遞著不解的眼色。

    “之所以推薦這些讀物，是因為與你們的本職工作有關(guān)，并且其中的推理方式、偵查手段等對你們了解罪犯的心理與豐富偵查知識有所幫助，對嗎？”

    “是的。”里奧承認(rèn)。當(dāng)然與本職工作有關(guān)，要不上頭干嘛不往書柜里放《花花公子》呢，至于有沒有幫助，這是見仁見智的看法。

    坎寧露出了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淺笑，“那么，是不是可以這么認(rèn)為，F(xiàn)BI一邊在追捕殺青的同時，一邊將他所著的作品作為輔助教材，用以提高探員的刑偵水平？”

    法庭里鴉雀無聲，人們似乎正在耗費腦筋，理解這句話中傳遞出的驚人信息——幾秒鐘后，觀眾席嘩然了！陪審團(tuán)開始交頭接耳，女檢察官瞪圓了雙眼，忘記闔上她涂著膚色口紅的嘴唇。連一直表情淡定的法官，也面色驚訝，片刻之后，他才記得敲響法槌：“肅靜！”

    里奧怔怔地反問坎寧：“……抱歉，你說——什么？”

    “申請出示證物C和D?！笨矊幧钗丝跉狻榱诉@一刻，他已經(jīng)極度興奮與期待了幾天，演練了無數(shù)遍，以至于到現(xiàn)在還不能平息內(nèi)心的激動。正如他打開地鐵儲物柜，從里面的包里取出那一本手稿時，震驚得幾乎要昏過去。他迫不及待地回去找殺青求證，接著忘乎所以地大喊大叫，差點抱起對方原地轉(zhuǎn)圈，被獄警狠狠警告了一番。

    “證物C是一部剛完結(jié)不久的小說手稿，是由殺青親手交給我的，作者是Roy·Lee。沒錯，這是他的筆名。證物D是手稿筆跡與出版社之前保存的Roy·Lee手書筆跡的對比鑒定，證實雙方確實為同一人?！?/br>
    接過法警傳遞來的證物，法官與陪審團(tuán)的神情仿佛逐漸由虛空落到實地，無法置信，但又不得不信。

    “新小說的書名叫《生死棋》，是以兩個月前的芝加哥國際象棋連環(huán)殺人案為原型的懸疑偵探故事，其內(nèi)情之詳實、細(xì)節(jié)之逼真，令人不得不懷疑，殺青在這個現(xiàn)實案件中，是否也參與其中并扮演著一個重要角色?！?/br>
    “勞倫斯探員，”坎寧再度轉(zhuǎn)向神情木然的里奧，“我有個問題一直無法理解，在那個案子中，你和同事羅布里·賽門被兩名連環(huán)殺手襲擊，你掩護(hù)同事逃出去，自己被俘虜、拷打、囚禁在機關(guān)密布的‘Holmes的恐怖城堡’。在當(dāng)時那種身受重傷、行動不便的情況下，你究竟是如何逃出生天，打倒并擊斃兩名專業(yè)搏擊手、退役特種兵兇徒的？你能對法官、陪審團(tuán)夸口，完全憑借的是一己之力嗎？”

    里奧一聲不吭。他的腦子轟隆隆地響著，像一節(jié)因為脫軌而急速翻滾的火車，即將在懸崖下摔得粉身碎骨。他茫然地盯著自己的雙手。當(dāng)時的另一個當(dāng)事人就坐在下方，與他面對面，不過幾米距離，他卻無法正視他，用憤怒的目光譴責(zé)他——我放過了你，唯一的一次！為了保護(hù)你，我在遞交給上級的報告中，對你的出現(xiàn)只字未提！而你，竟然將這些內(nèi)情告訴了律師，成為在法庭上攻擊我的武器！

    “——別忘了你手按《圣經(jīng)》時的宣誓！”坎寧提高聲調(diào)喝道。

    “……不，我不能?！崩飱W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那么，那個人是誰？那個幫助你擊敗兇徒、救了你的性命，同時也拯救了執(zhí)法部門其他無數(shù)潛在受害者的人，究竟是誰？”坎寧聲色俱厲地逼問。

    里奧痛苦而絕望地仰起頭，閉上了眼睛。

    “你可以不正面回答。請你讀一讀文中劃線的這一段——”說著，坎寧將紙頁塞到他面前。

    白紙黑字在眼中模糊地晃動著，像光影斑駁的記憶碎片，像鮮血與痛楚拼湊起來的嘆息。里奧聲音干澀地讀道：“‘好極了，我想我們可以達(dá)成一個臨時的統(tǒng)一陣線，’連環(huán)殺手殺手微笑著說，‘也就是說，我暫時是安全的，不用擔(dān)心你用槍管戳著我的后背叫‘Freeze’，對吧？’

    ‘在我抓到騎兵之前，是的?！?lián)邦探員謹(jǐn)慎地承諾?！?/br>
    坎寧問：“這一段，是忠實再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情景嗎？”

    “是?！崩飱W機械似的回答。

    “作為FBI高級探員，你和殺青的聯(lián)手合作，是個人行為，還是局里授意的？”

    不，這跟調(diào)查局無關(guān)，你們想拉我下水，別想再攀扯局里！里奧飛快地回答：“與調(diào)查局無關(guān)，這完全是我個人的行為！”

    他答得太快，也太堅決了，以至于落在有心人眼中，變成了一種不言而喻的欲蓋彌彰。坎寧朝陪審團(tuán)傳遞了一個“看吧，黑幕無處不在”的眼神，感慨地、總結(jié)式地說了一句：“我們有理由相信，勞倫斯探員與殺青先生達(dá)成了某種共同追捕連環(huán)殺手的口頭協(xié)議，基于前者的身份，我不能猜測授意者來自哪個方面。但顯然，被告當(dāng)了真，認(rèn)為自己是類似‘編外探員’之類的存在，抱著正義感、同情心，與為執(zhí)法部門服務(wù)的積極心態(tài)，才導(dǎo)致了一系列案件的發(fā)生。”

    里奧像頭被逼到絕境的獅子，用異常尖銳與陰沉的目光，掃過坎寧得意洋洋的站姿，落在殺青那張平靜無波的臉。

    ——從自己走進(jìn)法庭，直到現(xiàn)在，殺青都沒有開過口，說過一個字，但他用一種蓄謀已久的、出其不意的、悍然壓制的巨大力量，掌控了全局。

    檢察官強忍著驚慌失措的眼神猛地站起身，對法官說：“檢方申請休庭48小時！”

    黑人老法官沉聲說：“同意休庭?！彪S著一聲法槌，觀眾席上的媒體記者們幾乎是一哄而散，用最快的速度朝自家的陣地奔去。

    坎寧難掩欣喜地走過來擁抱殺青，在他耳邊說：“難以置信……我們會贏的，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