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街、血拼、打麻將?！?/br>
    里奧由衷地感嘆：“可以想象，茉莉的婚后生活有多幸福?！?/br>
    晚餐后，里奧難得沒有回辦公室加班，而是坐在臥室的書桌旁，仔細(xì)瀏覽筆記本電腦里巨量的案件信息，試圖將一塊塊支離破碎的證據(jù)通過篩選與關(guān)聯(lián)，像拼圖一樣拼湊成型，完成對“殺青”的塑形。

    三張不同容貌的模擬畫像的復(fù)印件，貼在書桌后面的墻壁上，他睡前最后一眼是它們，醒來時的第一眼還是它們。它們每夜每夜地在他夢中嬉笑、說話、游蕩，將捕獵的經(jīng)過一遍又一遍地重演。在夢中，他仿佛學(xué)徒一般跟隨著那個面目模糊的影子，揣測每一個表情，觀察每一個動作，那些血rou飛濺的一刀刀，逼真得就像從他自己手中劃出，常常令他冷汗涔涔地驚醒。

    每一個案子都是這樣……他怎么能放任這些冷血殘忍的兇手、這些漠視生命的惡棍逍遙法外？所經(jīng)手的案件，只有在兇手被擊斃或逮捕歸案后的那一段時間里，他才能得到真正安寧的睡眠。“別強迫自己追著兇手進(jìn)入黑暗，這樣你才會覺得生活美好陽光燦爛?！崩峡夏崴冀?jīng)常拍著他的肩膀這么說。他嘗試過這個善意的建議，但怎么也辦不到。

    黑暗籠罩著兇手，冷酷地庇護(hù)著他們，如果不身入黑暗，又怎能驅(qū)散迷霧，顯露鮮血背后的真相？

    里奧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再睜開時，眼中滿是無法摧折的堅硬。

    過了三個多小時，或許更久一些，他覺得頭腦開始混沌起來，需要一杯提神的飲料。租來的公寓里雖然有一臺老式咖啡機，但他擠不出煮的時間，只好喝袋裝速溶的，雖然甜膩，但總比公家提供的免費咖啡要稍好一些。

    合上筆記本電腦，他用手掌使勁搓了搓臉，起身走出臥室。墻上的掛鐘顯示目前已是深夜一點，客廳圓桌上的臺燈竟還亮著，一個蜷縮的人影陷在沙發(fā)的陰影里。這讓里奧職業(yè)性地緊張了一下，條件反射地去摸別在后腰的手槍，隨后才反應(yīng)過來，現(xiàn)在公寓里已經(jīng)多了一個房客了。

    “還沒睡嗎？”里奧打著招呼走過去。

    李畢青穿著天藍(lán)上衣、米白長褲的家居服，赤著腳、曲起雙腿窩在沙發(fā)里，一本打開的厚筆記本墊在膝蓋上，右手拿著一支鉛筆，抬起眼睛看他時，筆桿末梢的橡皮頭還咬在嘴里?！皼]……寫點東西?！彼袷且庾R到自己的動作有些孩子氣，連忙抽出筆桿，夾進(jìn)翻開的那張頁面，隨手合上本子。

    里奧走到廚房給自己泡了杯速溶咖啡，又把頭探出來問他：“要咖啡嗎？”

    “不用，謝謝，我泡了紅茶。”

    “中式紅茶？”

    “正山小種桐木關(guān)，要不要試試？”

    “也好?？Х茸罱坪鯇ξ覜]什么效果了。”

    李畢青俯過身，攀著沙發(fā)扶手探到圓桌邊泡茶，似乎連腳都懶得伸下來。燈光勾勒出單薄衣料下凹凸起伏的背線，從纖細(xì)的后頸、勁瘦的腰肢、到挺翹的臀部，綿延成一條渾然天成的美好曲線。

    里奧覺得他這樣子很像一只趴在沙發(fā)上伸懶腰的貓?；蛟S很多女人能把這個姿勢擺得更加嫵媚誘人，但放在他身上，卻透著一股隨性慵懶的愜意，令人聯(lián)想起冬夜燃燒的壁爐、陽光曬過之后的松軟枕頭、午后的薄荷茶與藍(lán)莓曲奇……諸如此類的東西，那是一種充滿家庭味道的溫馨與和暖。

    或許，茉莉愛上的，就是這種感覺吧，里奧想。

    當(dāng)他端著紅茶杯子坐在沙發(fā)的另一端時，發(fā)現(xiàn)茶幾上放著幾本書。他隨手翻了翻，書是中文版的，絕大多數(shù)字都不認(rèn)識，但封面卻非常眼熟，仔細(xì)端詳后他相信自己讀過它們的英文版?！啊洞睬暗牡驼Z聲》、《碎蛹》《死蝶》《末翼》三部曲？Roy?Lee的代表作，原來你是懸疑偵探小說愛好者。知道嗎，我相當(dāng)喜歡這個家伙，他不只是個暢銷書作者，更是個無師自通的犯罪心理學(xué)家，這幾部作品和《希區(qū)柯克全集》、《沉默的羔羊》、《人骨拼圖》，都在上頭推薦的辦公室讀物之中?！?/br>
    “辦公室讀物？你們上頭真是重口味?！崩町吳啾牬罅搜劬此?。

    里奧笑了笑，沒有多作解釋，轉(zhuǎn)而問道：“有一點我一直沒弄明白，或許你能給出正確的理解——在《床前的低語聲》里，真正的兇手究竟是雙胞胎中的哥哥，還是弟弟的雙重人格？”

    李畢青不假思索地回答：“都不是。根本就沒有什么雙重人格，所謂的哥哥也是他編造出來的。把糖倒進(jìn)鄰居車子的油箱、吊死他們家的狗、用高爾夫球擊殺男鄰居、肢解女鄰居并把頭顱埋在窗臺下讓她看著小女兒被強暴的場景……一切事情都是他自己干的。一開始他就有預(yù)謀地塑造出雙胞胎的假象，一個人完美地扮演著兩個角色，讓人們以為他們是同居的兄弟，甚至為此篡改了醫(yī)院出生記錄。鄰居從窗外看到他們兄弟同桌用餐，其實只能看見其中一個人的正面，另一個背影是度身定做的充氣人偶。兇案曝光后，他又偽造了哥哥的畏罪潛逃，最后騙過了陪審團(tuán)，順利逃脫法律的制裁。”

    “可是到最后哥哥真的出現(xiàn)了，又是怎么回事？”

    “聽說過一句老話嗎：疑心生暗鬼。有些虛無飄渺的東西如果你堅信它的存在，也許有天它就會成真，因為你會想方設(shè)法地讓它成真。用謊言創(chuàng)造出的雙胞胎兄長欺騙了別人，最后也催眠了自己，在他心里生出了鬼——一個每天半夜站在床邊絮絮低語、炫耀所犯罪行的哥哥的幽靈。”

    里奧思索著，認(rèn)同地點頭，“他利用高明的騙術(shù)逃過了法律的制裁，卻逃不過內(nèi)心的暗鬼，一個開始分不清現(xiàn)實與虛幻的人，離瘋狂就不遠(yuǎn)了。”

    “瘋狂，也就代表著自我毀滅。”李畢青補充了一句。

    “被你這么一說，我終于可以不用再糾結(jié)那家伙居然沒被繩之以法?！崩飱W吐了口氣說，“你不知道我有多恨電影與小說中兇手逃之夭夭、警察無能為力的橋段，典型的誤導(dǎo)公眾！”

    李畢青笑：“感覺三觀碎了一地，是吧？偏偏觀眾愛吃這一套，因為人人心底都藏著一只被道德與法律束縛的野獸。如何在人性與獸性間尋找平衡，是貫穿每個人一生的課題?！?/br>
    那么“殺青”呢，是什么砍斷了他心中道德與法律的鎖鏈，釋放出那頭擇人而噬的野獸？

    托賴于如今影視中層出不窮的美式英雄，什么蜘蛛俠蝙蝠俠綠箭俠，不少人認(rèn)為“殺青”的殺人動機是被扭曲了的正義感，使他熱衷于扮演“社會警察”的角色，以連環(huán)殺手為固定目標(biāo)，因而社會危害性也比普通殺人犯小得多。但里奧對此嗤之以鼻。

    他更傾向于，“殺青”的犯罪動機來自于心理受創(chuàng)后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這家伙曾是暴力與兇殺的受害者，這或許源自幼年時期，選擇連環(huán)殺人犯作為下手目標(biāo)，實際上是一種復(fù)仇心理。這種心理在早期還能有的放矢，但隨著時間延續(xù)，每一次殺戮帶給他的心理滿足逐漸疊加，他很快就會勒不住那頭越發(fā)野性難馴的猛獸，最后在鮮血與殺戮中徹底瘋狂！

    瘋狂就代表著自我毀滅，但他絕不能等到那個時候才抓住他，民眾會因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或許我該沿著時間軸往前回溯，行為科學(xué)分析組推定“殺青”年齡在二十到二十八歲之間，我得從二十多年前各州發(fā)生的連環(huán)血案查起……里奧陷入了沉思。

    等到他回過神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裝滿熱茶的瓷壺早已冷透。他起身掄了掄僵硬的肩頭，發(fā)現(xiàn)李畢青還垂著頭窩在沙發(fā)里，忍不住毫無立場地催促：“不去睡嗎？快三點了，經(jīng)常熬夜對身體不好。”

    對方紋絲不動，沒有任何回應(yīng)。

    里奧仔細(xì)一看，他居然就這么雙臂抱膝蜷縮著睡著了，燈下泛著光澤的栗色發(fā)絲垂落下來，輕柔地覆蓋住眼睛，鼻息悠長而安靜。

    胎兒般的睡眠姿勢，是內(nèi)心缺乏安全感的標(biāo)志之一。里奧想起不知哪個心理學(xué)家說的話，心底某處角落忽然生出一絲莫名的柔軟。他彎腰抱起李畢青，像對待一個熟睡的孩子般打橫抱著，讓對方的頭舒服地枕在他的臂彎，走進(jìn)客臥，輕輕地將他放在床上，蓋好被子。

    毫無戒心的東方男孩睡得十分深沉，里奧坐在床邊看了看他，眼底掠過一抹羨慕的微光。回到自己的臥室，他也疲倦地躺到了床上，許多天來第一次沒有在睡前再看幾眼墻壁上的模擬畫像，直接熄燈準(zhǔn)備入眠。

    輾轉(zhuǎn)半個小時后，里奧猛地掀開被子，光著腳大步走到衛(wèi)生間，從藥柜里摸出一瓶沒有貼標(biāo)簽的白色小藥瓶，遲疑片刻，從中抖出兩粒橢圓藥丸塞進(jìn)嘴里咽下，然后又重新回到床上。

    借助藥物的作用，毫無煩擾、全然黑暗的睡眠終于降臨在他身上，他慢慢地睡著了。

    第5章 偏離

    第二天，里奧睡過了頭，醒來時桌面鬧鐘的時針已指向十一點。這對于即使出外勤，也從不給自己偷懶機會的他來說，是相當(dāng)罕見的事。作為連環(huán)兇殺案調(diào)查小組的負(fù)責(zé)人，他的日常行動無需向誰打卡報備，但他總是嚴(yán)格自律，像是頭腦中被一根繃緊的皮筋約束著，不允許自己偏離正軌哪怕一英尺距離。

    但今天那根皮筋似乎有些松弛，他意識到了，并把原因歸罪給藥物。之前好不容易戒掉，再吃就不太好了，也許我該抽個空子問問醫(yī)生，換一種藥試試，他想。

    迅速洗漱完畢，隨手抄起一件外套正準(zhǔn)備出門，身后一個聲音叫住了他：“吃個飯再去，來得及嗎？”

    里奧轉(zhuǎn)身，只見李畢青系著圍裙，手中還拎著一把鍋鏟，顯然剛從廚房里出來，朝他感激地笑了笑：“昨晚不小心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是你把我弄進(jìn)臥室去的吧，謝謝。”

    “舉手之勞。”里奧回答，“我要上班了?！?/br>
    “我知道，但總歸是要吃飯的，辦公室提供免費午餐嗎？”

    “不，街角有披薩店和漢堡店，可以叫外賣。”

    李畢青露出一抹內(nèi)心受傷的神色：“他們的披薩和漢堡這么好吃？比我做的飯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