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懸被他問得一怔，半晌，才答道：“沈公子，你問這個作甚么？”

    沈已墨嘴角含著的笑意愈發(fā)甜膩起來，甜膩到橫生了惡意，他將枯枝塞到朱懸手中，一字一字地道：“他方才死了?！?/br>
    朱懸被這話擊得幾乎撲倒在地，好容易由轎夫扶了才站穩(wěn)，他伸手捏住沈已墨的雙肩，狀似冷靜地問道：“你說甚么？”

    朱懸的手勁極大，似要將沈已墨的肩骨生生捏碎，沈已墨一點不覺得疼，輕笑道：“他死了，是為你而死的?！?/br>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這個單元完結(jié)，再接下來是兩個番外

    第44章 第二劫·第十二章

    朱瀟全身的骨頭幾乎是盡數(shù)碎了，躺在床榻上動彈不得，因而他情緒低落，早膳與午膳都未吃下幾口，晚膳由朱歇哄了半日才多吃了一些。

    他自昨日病后，神志一直很清醒，但不知為何用了晚膳后，卻昏沉起來，不過片刻，便陷入了睡眠中。

    他做了一個夢，夢中，雙親恩愛，共同養(yǎng)育他長大，兩位兄長雖常拿他玩笑，但卻從不讓外人欺負(fù)他。他長至十五歲，遇見了柳筎，又兩年，他將柳筎娶做妻子，再兩年，柳筎為他生下了一個孩子。

    他睡夢中，卻有人推開了門來，輕手輕腳地行至他身側(cè)。

    來人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來，匕首雪亮，利落地破開了自己細(xì)瘦的手腕子，他將那手腕子湊到朱瀟唇邊，嫣紅的血乖順地一點點滑入了朱瀟口中。

    隨著血液的流逝，來人愈發(fā)蒼白，身子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匕首自他手掌滑落在地，他勉強以完好的左手撐住床鋪，才未即刻倒下。

    他抿緊嘴唇，雙目盯住朱瀟，朱瀟吃了這許多熱血，居然無半點變化。

    為何會如此？

    他急得額角泌出汗來，熱汗順著他面頰的輪廓，“滴答滴答”地落在朱瀟面上，他胡亂地將其抹去，睜大了眼盯住朱瀟，慌張地低喃道：“該如何是好？”

    話音堪堪落地，門卻被推了開來，他來不及躲藏，心知自己怕是遭了算計，索性直直地向著門口望了過去，站在門口的乃是沈已墨。

    沈已墨穿著一身琉璃紺色的衣衫，衣衫被夜風(fēng)打得獵獵作響，他未束發(fā)，墨色的發(fā)絲飛舞著遮住了他大半面容。

    他一步步地踏入房中，憐憫地喚了聲：“朱歇。”

    朱歇一動不動，手腕中的血仍是接連不斷地滑入朱瀟口中。

    沈已墨一把扣住朱歇的手腕，取出錦帕想要為朱歇包扎，這朱歇卻是一下子掙開了他的手，后退兩步。

    朱歇這一下氣力極大，血液從破口中急急地竄了出來，紛紛跌落在地，狀若開得正盛的朱色臘梅。

    朱歇緩了口氣道：“你是何時知曉此事為我所為？”

    沈已墨半靠在朱瀟的床榻旁，笑道：“朱懸脈象怪異，五日前，我曾為他診脈，他應(yīng)當(dāng)早已死了才是，卻不知為何身體康健，并無死氣。昨日，我又為他診脈，他的脈象已趨于平穩(wěn)。”

    他一面說著，一面觀察著朱歇的神情，朱歇蒼白的面上果然盡是滿足的笑意。

    沈已墨續(xù)道：“五日前，我便猜測，這怪病或許是為了替朱懸續(xù)命，才導(dǎo)致他的脈象與身體狀況如此迥異，是以我認(rèn)為幕后之人應(yīng)當(dāng)是你、朱懸本人或者朱夫人，又或者是你們?nèi)酥械膫z人合謀，因此我設(shè)了一個局?！?/br>
    他說到一半，衣袖在朱瀟面上一拂，朱瀟渾身上下的皮rou竟立刻生了回來，面上亦有了血色，瞧起來一如患病前的模樣。

    “障眼法么？”朱歇嘆息一聲，“可惜我未早些瞧出來?！?/br>
    “你這樣衰弱，如何能瞧出來?！鄙蛞涯弥煨粋洌种敢粍?，飛出幾朵臘梅來，臘梅被內(nèi)力驅(qū)使著撞在朱歇幾處xue道上，而后紛紛委地，朱歇右腕的血迅速止住了，但已然遲了，朱歇命不久矣，為他止血也不過延緩了些許死期罷了。

    沈已墨不徐不疾地道，“因此我設(shè)了一個局，我在朱瀟與朱老爺身上下了障眼法，又告知朱懸，怪病許是朱夫人所為。若幕后之人是朱懸，他應(yīng)當(dāng)防備于我，哀求我莫要將此事說出去，設(shè)計使我離開朱府或者滅了我的口，但他卻去尋了朱夫人，并質(zhì)問了朱夫人是否她所為。同時亦證明他與朱夫人也并未合謀。

    “若幕后之人是朱夫人，她應(yīng)當(dāng)先矢口否認(rèn)，再追問朱懸為何疑心她，或者直接承認(rèn)，再哭訴她全數(shù)是為了朱懸才出此下策，最后追問朱懸為何知曉她是兇手。未免判斷失誤，我與季琢又分別觀察了朱懸與朱夫人數(shù)個時辰，未曾發(fā)現(xiàn)他們倆人有何異動。當(dāng)然這局最緊要的是朱瀟，朱老爺本就患過病，有反復(fù)也是正常，但朱瀟之前卻從未患病，幕后之人就算不顧念朱瀟的性命，亦會來一探究竟，朱懸來了，卻只是又震驚又心疼，朱夫人從未來過，而你偽裝得極好，昨日，我還道我錯判了你，未料，今日我守在此處，竟真等來了你。”

    沈已墨以手指順著自己略顯凌亂的發(fā)絲，接著道：“你以你自己的心頭血為引子，取了旁人的壽命為他續(xù)命，因此廢去三百年的道行，又要丟了性命，為了他可是值得？”

    朱歇本就孱弱，失了這許多的血，更是虛弱萬分，他無力地跌坐在一張?zhí)僖紊希偷偷夭蛔〈⒅?，雙目卻盛滿了柔情，他望著沈已墨，展顏笑道：“為了他自然是值得的?！?/br>
    沈已墨含笑道：“左右你不過一兩日的性命了，可否為我解惑？”

    朱歇頷首道：“沈公子曾在逐星樓借我二十兩銀子，我到底是償還不上了，為做報答，沈公子請問罷?！?/br>
    沈已墨問道：“為何是一月又十日？”

    朱歇平靜地答道：“因我與他過了一月又十日的快活日子，那段日子之后，他便娶妻生子，與我斷絕了聯(lián)系?！?/br>
    沈已墨再問：“那為何朱老爺是三月有余？”

    朱歇無奈地道：“我性命將盡，無力再做旁的法術(shù)，為了幫他多攢些時日，便只得犧牲了朱老爺，你與季公子若是不出現(xiàn)，我約莫會取其五月的壽命?！?/br>
    沈已墨三問：“你既為了他不顧性命，為何不直接將你自己的性命送予他？”

    這一問顯然擊中了朱歇的軟肋，朱歇聞言，眼角登時流下淚來，想要開口，卻連聲咳嗽起來，他身子顫抖得厲害，如同狂風(fēng)中獨立的臘梅，許下一刻便要盡數(shù)折了去。

    好容易，朱歇止住了咳嗽，但雙掌上卻滿是嫣紅。

    朱歇抹了下亦沾著嫣紅的嘴角，苦笑道：“我若是將我自己的性命送予他，他豈不是成了如我一般的妖怪，于他而言，恐怕比死還不如?！?/br>
    沈已墨突地站起身來，緩步走到朱歇面前，扣住了其一雙手掌，細(xì)細(xì)地取了錦帕擦拭起來，朱歇再無掙扎的氣力，半闔著眼，不發(fā)一言。

    沈已墨動作輕柔地將朱歇面上與掌上的嫣紅全數(shù)擦去，緊接著，他將錦帕往地上一丟，眉眼間的柔和瞬間斂去，居高臨下地道：“最后一問，你為何要平白占了朱歇的rou身，害得朱歇的魂魄無處可去？為了借機親近朱懸么？”

    恰是這時，房門外陰風(fēng)陣陣，陰風(fēng)輕柔地吹開了房門，而后一只魂魄飄了進來，魂魄顏色淺淡，細(xì)看與“朱歇”一個模樣，魂魄身后跟著季琢。

    魂魄身上仿若有淌不盡的水，不住地往下墜去，將地面濡得潮濕而陰冷。

    “朱歇”乍見這魂魄，驚得怔住了。

    那魂魄柔柔地朝著熟悉的面容撫去，因氣息著實太弱，觸不得實體，雙手便從“朱歇”的面上穿了過去，魂魄試了數(shù)次，皆不得如愿，遂委委屈屈地向?qū)⑺麕泶颂幍募咀镣诉^去。

    這魂魄是方才季琢從緊挨著西院外墻的一池荷花池中尋來的，他脫離了rou身后，氣息微弱，時日一長便諸事俱忘，只偶爾抱著自己落水時帶在身側(cè)的古琴，浮上岸來，撥弄琴弦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