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節(jié)
第二百五十一章 由于狄青早早與公祖商量過,定下了回京后再通過制舉,走‘掛文職之名兼武職’的路子,哪怕他這幾年來建功頗多,卻都只在陸辭遞上的奏疏中記著,此時安安靜靜地躺在小皇帝的某個暗屜中,等著重見天日。 在旁人眼中,他還赫然是一介白身。 幸有戰(zhàn)場上親手拼殺出的戰(zhàn)績在那擺著,他雖于明面上并無一官半職,眾人卻都默認了他行郎將事,掌控萬勝營的舉動。 而一說到萬勝營,所有兵士們對他們的看法,具都換了個樣了:這還得從上回,以狄青為首的萬勝營的數(shù)名兵士,參與進榷場伏擊中的優(yōu)異表現(xiàn)來說起。 銅面小將驍勇善戰(zhàn),眾人也已見過幾回,不至于大吃一驚,但對平日吊兒郎當?shù)母呃^宣,和沉悶得一腳踹不出半聲來的楊文廣也大放異彩一事,則徹底出乎了他們意料。 原來萬勝營不全是不中用、還好挑事的紈绔子弟,人固然心高氣傲了些,卻不乏真有幾把刷子的。 當一直暗暗瞧不起萬勝營這群惹事兒的慫蛋的兵士,開始忍不住對他們略作改觀時,敏銳察覺到這一點的萬勝營兵士,精神氣貌也變得截然不同了。 這變化雖稱不上翻天覆地,但任誰都看得出,平時只井水不犯河水的兩派人,漸漸增加了相互間的交談,而萬勝營的兵士在營房里行走時,也不再刻意避開或無視他營兵卒,而是昂首挺胸地慢慢走過,面上也帶了點笑。 在感到與有榮焉之余,狄青也發(fā)現(xiàn),對底下人訓練起來時,他們也變得更有勁頭了。 尤其是昔日同高繼宣關系最為密切,卻因對方那回趨利避害的直覺發(fā)作,躲開了幾次觸犯軍法的邀約而漸漸疏遠的那幾個紈绔,在聽聞高繼宣那亮眼表現(xiàn)后,心里就攢著一口難服的氣。 就憑那站沒站相,坐沒坐相,還口無遮攔得很的高家衙內(nèi)?, 既然高衙內(nèi)能行,那他們肯定更行。 對萬勝營里逐漸彌漫開來的暗中斗勁兒的氣氛,狄青第一時間便發(fā)覺了,且毫不猶豫地加重了日常的兵練。 平時能讓這些衙內(nèi)們叫苦不迭,想方設法逃避的苦頭,這回卻悶不吭聲地吃了。 狄青也不多鼓勵他們,或是作出任何允人上場的承諾,只抓緊機會,將他們狠狠cao練。 他的理念很是簡單:既然不想混日子,而有心出人頭地了,就腳踏實地地先得把本事學扎實。 否則上戰(zhàn)場后,敵軍只會想要他們的命,而不會好心教他們打仗的技巧。 屆時不掉腦袋就不錯了,還拿什么去爭得功績? 狄青更清楚的是,這批人背景非富即貴,極少是街上被捉來充數(shù)的貧家子,自己的身份又是個不好言明的……起初靠軍法立威,那是不得以下所為,還是得虧了有公祖鎮(zhèn)場,替他料理善后。 換作平常,倘若因他出了什么差錯,叫公祖受到什么責問的話,他怕不得悔得用腦袋磕墻去。 同樣對現(xiàn)狀感到滿意的,其實還有趙山遇一部。 在確認得到在秦州說一不二的知州陸辭接納后,追隨他的一干族人立即就被一一核查身份,放進了城,由陸知州下達文書,臨時安排進了驛館住下。 當然,每日都有數(shù)十秦州兵輪流在外看守,若有進出,必要派人跟隨,但說話都是客客氣氣的。 對此舉為何,雙方都心知肚明:這半是看管,半是保護。 對確實是真心來投的趙山遇一部而言,必要的出入從來不會受到拒絕,衣食住上的供應亦是頗佳,實在沒什么可挑剔的。 況且,有宋軍日夜護著,他們既能自證清白,也可避免受到心胸狹隘的李元昊所派刺客的加害,故而對這一安排十分滿意,只靜心等待陸秦州的下一步安排了。 ——七日后,小皇帝就收到了齊駱一行人快馬帶回的奏折。 僅是飛快一暼,他的眼睛便亮了。 這是熟悉的小夫子的字跡! 等不及明日上朝,也顧不上請來還在議事廳的寇準等宰輔,他先讓齊駱在外殿候著,就迫不及待地拆了火漆,展信讀了起來。 他這一石二鳥之策,一定會得小夫子的夸獎吧? 滿心期待的趙禎渾然不知,他唇角已掛著難以掩飾的燦爛笑意。 等讀完這封不長不短的信件后,他先是為文字中揭露的黨項內(nèi)亂之事感到驚愕,又為李元昊對其父兄的殘忍冷血感到厭惡,但讀到后半段后,就只剩下雀躍不已了。 果真得了小夫子的表揚,且小夫子也全然未讓他失望,甚至,還爭氣得讓他驚喜萬分——這不,詔令剛一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成功收服了在西夏頗有份量的部族長趙山遇! 此事宣揚出去,定然能極大程度地打擊西夏的囂張氣焰,動搖李元昊那本就來路可鄙的王位,抵消王尚書遭擄的影響。 而且陸辭辦事這般雷霆得力,無疑是對他能力卓越的強力佐證,原本對自己的一意孤行頗有微詞的那些朝官,也不可能再厚臉皮說得出誹議對方的話了。 盡管不難猜出,這剛好撞上的時機,多半只是巧合,但素來對陸辭信心滿滿、偏心而不自知的小皇帝,還是毫不遲疑地將功勞扣到了小夫子的頭上。 若不是小夫子治理秦州有方,外交得當?shù)脑?,就趙山遇這惜命怕事的性子,還會敢來投么? 即使投了,又為什么非投秦州?即便投了秦州,如果小夫子不是魄力十足,又豈敢在詔書到來前,就先將人安頓下來,卻不是為免生事、平白招人口舌而把人直接攆回去? 最重要的,還是小夫子與我雖分別多年,天各一方,師徒間卻仍是默契十足??! 趙禎喜滋滋地將這封他眼中的表揚和長臉信給反復讀了幾遍,才戀戀不舍地重新疊好,輕咳一聲,正色交給因目睹全程而臉色微妙的內(nèi)臣:“將信送到議事堂去,讓李、寇、丁相公過目。” 內(nèi)臣趕緊垂首應令。 趙禎定定地坐在椅上,出了一會兒神,忽道:“你們都先退下吧?!?/br> 內(nèi)侍們面面相覷,不敢開口問詢,便應聲退出殿中了。 等確定所有人都退出里殿后,趙禎再不去抑制一直上揚的嘴角,勉強趴到在身前案桌上,身體不住顫抖的同時,發(fā)出一陣陣克制的笑聲。 ——登上極位已有數(shù)年,他可總算將小夫子好些年來紋絲未動、甚至還明著平調(diào)暗著降了的官位給‘嗖’地升上去了! 一想到這點,趙禎按捺不住興奮,輕輕錘了錘桌子。 不僅如此,他還光明正大地加了俸祿,再不會讓小夫子捉襟見肘,可憐巴巴地只能盯著一道羊頭簽就得浪費那么多羊頭的寇相公瞧,而完全有條件品嘗更多精致和昂貴的吃食了! 此時此刻的陸辭,自然不知道自己這些年來,一來為免小皇帝為難、二來是有心將手頭要事親自做完的做法,叫官家都快憋瘋了。 他正深情地握著王韶的手,一臉叫滕宗諒牙酸的依依不舍。 在他屢屢舉薦下,于邊關建設、軍略配合、籌措物資方面,具都才干卓越的王韶引起了廟堂的注意,在小皇帝的大力推動,以李迪為首的宰輔的支持下,王韶被調(diào)去渭州,成為原渭州州城、現(xiàn)越發(fā)荒廢的古渭寨的長官。 此官職的任命,可謂石破天驚——以王韶那十分有限的資歷,僅靠陸辭呈上的奏章中所陳述出其功績和發(fā)揮的各種作用,就真能肩負起協(xié)助鎮(zhèn)守渭州一帶防線的曹瑋將軍,再要單獨整頓出可供統(tǒng)領一軍的的重任嗎? 要不是所謂的古渭寨,此時只是荒蕪和混亂一片,全得靠王韶白手起家,不然朝堂絕對要鬧翻天了:前有陸辭,后來王韶,簡直是視資歷于無物! 陸辭難掩可惜道:“我雖知就此一別,便是雄鷹飛騰之始,然少了一知心知底的左臂右膀,我心里也著實難過,真是舍不得放人??!” 他固然不愿意暴殄天物,讓明珠暗藏,但從此身邊少個得力助手,為此難過,可不也是人之常情么! 王韶被夸得滿臉泛紅,簡直要無地自容了,趕忙擺手:“陸節(jié)度過譽了,下官當不得,真當不得?!?/br> 陸辭又盯著他嘆了幾口氣,終究沒說出更讓王韶窘迫的話來,而是語重心長地最后叮囑道:“萬事切記厚積薄發(fā)。雖說能者多勞,但你務必先保全自身,才可為民謀福祉。” 王韶心里一暖,沖陸辭心甘情愿地深深一揖:“……陸秦州賞識、提拔之恩,下官沒齒難忘。只望不負所望,有日重逢,再在陸秦州指派下沖鋒陷陣了?!?/br> “是么?”陸辭莞爾一笑:“我倒更愿早日見你與我并駕齊驅,開疆擴土?!?/br> 聽到心心念念的‘開疆擴土’一詞,王韶心緒不禁激蕩,面上雖還矜持著,嘴上已不再推辭了:“陸公所言,亦為我愿?!?/br> 陸辭心情復雜:“……” 雖說以他目前這節(jié)度使的頭銜,被尊稱句‘公’,絕對也當?shù)闷稹?/br> 但冷不防地被這么一叫,怎么就感覺跟莫名老了三十歲似的? 親自送走調(diào)職渭州的王韶后,陸辭回到官衙,重新翻看起將被增派至秦州輔佐他的新官吏來。 遺憾的是,粗略一掃后,發(fā)現(xiàn)竟沒一個眼熟的。 “若是朱弟也來就好了?!?/br> 陸辭惋惜道:“他往日所陳軍略,不乏出彩可行之處,若此埋沒,實在可惜?!?/br> 話剛說完,他越發(fā)感到怦然心動。 唯一讓他有所顧忌的,便是范仲淹好不容易考入清貴館職,且以當今官家愛才的做派,按部就班地晉升,決計是最為穩(wěn)妥的。 畢竟柳朱二人不似滕宗諒這般,因只是同進士出身,本身就注定要在地方上輪轉……否則陸辭倒不介意厚著臉皮,向朝堂設法討一兩個小官來協(xié)助,卻不愿意會因此妨礙了友人的前程。 歷史上的范仲淹,的確是憑‘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之志,而青史留名的名相。 但他所認識的,卻是自微萍時便相識、有血有rou的朱弟,而不是那位經(jīng)心智成熟、經(jīng)多年宦海沉浮、千錘百煉出的范仲淹。 陸辭是絕計不愿,靠著史書得來的那一星半點的了解,就先入為主地斷定人的志向,從而妄自決定人的命運的。 “簡單得很?!彪谡徛犕晁念檻],不由挑眉,徑直道:“你去親自試探朱弟,看他意愿如何再行事,不就兩全其美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經(jīng)滕宗諒這么一勸,本就心動的陸辭便下定決心,當即修書一封,連夜派人送去,然后靜待佳音。 滕宗諒見他聽從建議后,不由抿唇竊笑。 他心道,別看辭弟瞧著對諸事皆有成竹在胸,琢磨人心上亦是游刃有余,偏偏對身邊人的了解,還遠遠不夠。 ——從辭弟決定寫信的那一刻起,這事兒便是板上釘釘?shù)牧恕?/br> 朱弟雖是個不好言語的,但心里對辭弟有多推崇尊重,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姑且不說,奔邊關赴軍機要事,本就為歷來胸懷大志的朱弟長年所愿。 單是‘陸兄盼得我一臂之助’,‘我可為陸兄所用’這兩點所象征的巨大誘惑,朱說就絕無可能說出半句推辭了。 陸辭渾然不知滕宗諒所想,在將給朱說的信寫好后,便又往王韶家中去了。 在他看來,渭州于西北防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雖有曹瑋將軍這一堪稱百戰(zhàn)不殆的老將親自鎮(zhèn)守,但地勢素來易攻難守,為李元昊所垂涎,是半點錯漏都出不得的。 王韶的出眾才干有多難得,曾得其這兩年來協(xié)助的自己,無疑是最為清楚的。如若出半點差池,那不止是他將這一寶貝臂助拱手讓出的心意付諸東流,于這方面鮮有良才的宋廷而言,亦是莫大損失。 既然如此,為確保對方安全,他索性派出一隊兵士,一路調(diào)用軍中良馬,只為盡快護送王韶赴任渭州。 聽得陸辭這一決策,本來已收拾齊整,預備明日一早便啟程的王韶,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地方官受詔調(diào)任時,無一不是靜悄悄的自行來去,就連車馬都得自費,不得輕易動用驛站物資,更何況是這么大的陣仗? “下官多謝陸節(jié)度美意,只是這、這萬萬使不得?!?/br> 王韶受寵若驚之余,趕忙婉拒,直道與規(guī)矩不合。 陸辭卻是心意已定,堅持道:“非常時機,自需非常對待。你亦不必擔心旁人說道,待送你出城后,我自當向官家仔細言明此舉緣由。” 說得仿佛很是輕易,但王韶才被調(diào)離京中不久,對其中暗潮洶涌甚為了解,又哪里看不出,這份承諾背后藏著的,是一份沉甸甸的、溢于言表的真摯看重? 王韶滿心感動,欲言又止一陣,干脆深深一揖,大方受了這好意了。 滕宗諒酸溜溜地在邊上瞅著這一幕,等陪著陸辭從王韶家離開后,才幽幽道:“好個多情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