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節(jié)
秀兒是誰? 狄青滿眼茫然,左右顧盼不得解后,正要追問,陸辭又溫聲道:“若非你身手矯健,當機立斷,今夜多半是難擒住人的,屆時對痛失愛子的此童家人而言,無異于滅頂之災。你所作所為,可為大功一件。只是這小童尚未到曉事的年紀,不然也不至于輕易叫人拐走。他恐怕瞧你一身精氣神厲害,才不敢親近你,你莫要多想?!?/br> 狄青:“……” 他愣神許久,才后知后覺公祖雖將自己方才不自覺地打量盡收眼底,卻誤解成了他是對童子只親近公祖而不親近他的羨慕。 對這份誤解和貼心解釋,狄青難得地體會到了何為無語凝噎。 他要一乳臭未干,就已深諳厚顏無齒之道的小奶崽子的親近作甚? 不好分辨,他沉默半晌,唯有垂下腦袋來,悶悶道:“我曉得的。” 陸辭順手在這又化為溫馴小貍奴的狄青腦袋上安撫地揉了揉,方笑著向義憤填膺、忙于譴責蜷在地上恐懼不敢語的拐子的百姓詢問,看是否有認出這童子,好幫著尋其家人的。 畢竟小童子佩金戴玉,一身精神的錦袍,又生得粉雕玉琢的可愛。能養(yǎng)得起這樣的小郎君的,家中不說大富大貴,也起碼頗為殷實。 城里這樣的人家應不算多,認識的人卻該不少才是。 果不其然,不等陸辭問完一圈,就有人認出來了。 只是他的語氣并不十分篤定,湊近了又看幾眼,才道:“這乳兒生得好似公祖家的!” 四周一片嘩然。 有附和說“當真像得很”的,也有懷疑說“公祖家何來這么丁點兒大的乳兒的”,還有人嘲弄他道“你何時夠格登門拜訪公祖,還連他家幼兒都見過了?” 最早說出這話的人頗不服氣,尤其在多看幾眼后,他心里越發(fā)肯定了:“約莫在去年十月上旬,公祖于官衙中得一郎君,因在光州得子,命名為光,而我家有親戚在縣衙當值,我恰巧那日有事尋他,撞見一眼,怎就不準了?” 他說出不少具體細節(jié)來,信的人一下多了不少,但仍有人質疑道:“時隔一年多,你見著不過一面容皺巴巴的乳兒,現(xiàn)長開許多,你只憑一眼卻還能記得?莫不是故意這般講,好向公祖家討賞吧!” 那人沒好氣道:“這又不是什么好事,若無幾分把握,我哪兒敢說出口來!到時候賞討不得,還因給公祖尋晦氣挨頓罰,難道這罪你能替我受!” 幾人笑罵著爭執(zhí)時,陸辭挑了挑眉,看了眼面容沉靜的狄青,又看了眼舒服躺在他懷里、又將rou呼呼的小下巴擱在他肩上,似是因哭累了而睡得正香的小童子,最后將目光微妙地落在了也聽到眾人議論、此時已是一臉懵逼摻雜著絕望的拐子身上。 ……拐孩子拐到當?shù)乜h令家頭上,這賊子不僅有眼光,運氣也不是普通的‘好’。 因是大年三十,縣衙也值休沐,當班的不過寥寥數(shù)人,但聽聞有拐子膽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偷童子,還被人捉個正著后,頓時精神一振,盡數(shù)趕了過來。 他們到時,從發(fā)覺幼子丟失后就心神大亂、四散去尋找的童子家人,也剛巧到了。 兩邊一會和,當場證實了之前那人的話語:這童子不是別人家的,正是當?shù)乜h令去年新得的幼子,虛齡二歲,名光。 這出千載難逢的瞎眼耗子偷貓崽的好戲,對當?shù)匕傩斩?,顯然比一年總會有一回的儺儀要有意思多了。哪怕是離得頗遠的,也紛紛拋下儺儀上的熱鬧不顧,擠過來。 等趕到之后,更是額外忙碌:既要譴責這活該千刀萬剮的可惡拐子,也要瞧瞧被嚇破膽的拐子是要如何顏面全無地苦苦哀求,再是期待公祖將怎么嚴懲對方,以快慰人心。 陸辭見人多起來,也知儺俗是瞧不成了,便在將懷中酣睡的童子交給因失而復得而欣喜若狂的孩子娘親后,就要領著狄青功成身退。 然而當?shù)乜h令,在簡單交代了衙役將人先領回獄中官衙,留候取證和審問后,就趕忙向他走來了。 “幸有恩公慧眼如炬,辨得賊子可疑,及時出手,方于危難中救得犬子?!?/br> 顯然,他已從周邊人的七嘴八舌中得知此事經(jīng)過,登時嚇得一身冷汗,后怕不已。 在心驚rou跳的懼怕稍微平復后,就是滿滿的對眼前之人的感激了。 若幼子當真被人帶走,就拐子的輕車熟路,怕是眨眼功夫就能帶出千重山遠,他雖為此地縣令,卻也多半追不回來。 可想而知的是,屆時重懲粗心大意的婢女,也已無濟于事。不止他將萬分痛心,更令人憂心的是,夫人聶氏和娘親本就身體柔弱,怕是難抑失子的哀痛和之后尋子的漫長煎熬。 后果不卡設想。 正因如此,他不顧自己身為當?shù)馗改腹俚念伱?,硬是當著所有人的面,向陸辭結結實實地行了大禮,再握住陸辭雙手,懇切道:“還請恩公賞面,來我家中一趟,也好真正容我謝上一回。” 陸辭好笑地退開一步,將默默站在他身后,充當護衛(wèi)一般的狄青往前拉了一把,笑道:“當不得光山令的謝。實不相瞞,頭個識破那拐子花招,更是親手將他擒獲的并非在下,而是舍弟狄青?!?/br> 狄青毫無防備,就被陸辭靈巧地拽了出來,一下手被握個正著,茫然無措地承受起光山令的誠摯感激來,更是稀里糊涂地就應下了去光山令家中一坐的邀請。 等他回過神來,登時慌了:“公祖,這該——” 公祖緊趕慢趕,連與娘親團聚的機會都放棄了,就是為了早日回京。他怎就昏了頭似的,被人說得應了下來,平白耽誤了公祖的事? 陸辭慈愛地微笑道:“無事。我們雖在趕路,也不至于急這一晚?!?/br> 在他看來,能讓狄青切身體會一下,心懷善念,見義勇為會得到什么,也有助于樹立正確的行事觀念。 畢竟類似這樣的親手打拐、再接受親屬謝意的機會,不可多得。 再看狄青即使得他寬慰,也還是滿面懊惱的模樣,陸辭最后那點想讓他隨時注意保持冷靜、日后莫隨意應承人的話,也給咽回去了。 顯然,狄秀兒對自己已足夠嚴苛,沒必要再給他施加過多壓力。 陸辭與狄青來到光山令家中時,自是得到了已得知此事的縣令家人的最高禮待。 不過因險些丟失的是孫輩,這戶人家又是再正統(tǒng)不過的書香門第,哪怕再感激,也不會出現(xiàn)祖輩也輪番來向狄青這一小輩親自道謝的情景,這才叫一直暗自緊繃神經(jīng)的狄青松了口大氣。 而光山令也不知為何,明知狄青才是三郎的救命恩人,下意識地卻最對這笑容溫和、年歲稍長一些、約是剛剛及冠的漂亮郎君更為親近,很快將自身情況簡單說了一遍。 復性司馬,名池,字天章,景德二年進士。 還是去年三月才調(diào)度至鄭州任防御判官,只因當時光山知縣缺位,才改任的光山知縣。十月十日誕下家中第三子時,他還歡喜地將此子命以縣名為光,不曾想一年過去,差點就叫拐子得逞了。 陸辭略一沉吟,居然還真有些印象,忽道:“若我未曾記錯的話,去年官家廣征毛竹時,公祖治下的光州縣,好似是頭個完成指示的吧?” 司馬池當場愣住了。 陸辭宛若無心的話語,透露出的信息量之大,卻是讓他不敢細想的多。 天禧三年時,官家的確因要在光州大興土木,修建廟宇,道要供奉天書,而向各縣征集毛竹,且要求三日內(nèi)就要上繳。 這一要求可謂無稽,也讓各縣叫苦不迭。 畢竟眾所皆知的是,光州境內(nèi)根本不產(chǎn)毛竹,哪兒能在三日內(nèi)湊夠份量,交得上去? 得虧他從所讀書中得知附近的黃州產(chǎn)毛竹,于是他一邊懇請寬限時日,一邊派遣趕赴黃州,才好不容易得以完成任務,也因他是諸多縣城中最快達成任務的,在朝中好似還受了些褒獎。 然而不久之后,朝中局勢變動,隨著太子監(jiān)國,修建宮觀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征上來的毛竹,也都被工部回收。 他到底有些關心自己一番辛苦的最終去向,多有打聽,后來得知,那批毛竹是被當時頗受太子信重的陸辭陸左諭德收去,后來成了修復京中活水渠道的…… 慢著。 陸左諭德? 這一念頭在電光石火間閃過后,就再也揮之不去了。 司馬池緩緩地抬起頭來,難掩震驚地看向陸辭,艱難地試問道:“……冒昧一問,恩公可是姓陸?” 作者有話要說: 陸辭暫時還沒把司馬這個姓跟光這個名聯(lián)系在一起…… 注釋: 1.看到上章底下有小可愛好奇當時人販子是否就那么猖狂,答案:是的,此事改自史實。 岳珂《桯史》記載觀燈軼事:禮部侍郎王韶幼子,頭戴珍珠帽,跟家仆外出觀燈,被jian人騙走,到了皇宮宣德門附近,他見一隊皇宮車馬,大聲救呼,jian人駭懼逃走。他被送到神宗前盤問,方知其是禮部侍郎王韶之子,因其聰明伶俐,活潑可愛,皇帝并賜給壓驚錢,派人送他回家。 2.司馬光的娘親: 公母錢塘君聶氏,才淑孝睦,稱于邦家。公生值朝野清晏之時,又有賢父母,家庭教育,固已加人一等矣。 3.司馬光的家境: 有書說司馬池幼年喪父,當時家庭相當富有,財產(chǎn)達數(shù)十萬貫??伤抉R池專心讀書,把家產(chǎn)全部讓給伯父、叔父們。 對‘全部’一詞,我保持懷疑態(tài)度,傾向于只是給出去大部分而不是全部,不然讀書那么費錢,他怎么可能還念得了?而且司馬光小時候,“性不喜華靡,自為乳兒,長者加以金銀華美之服,輒羞赧棄去之。后中進士甲科,聞喜宴獨不戴花,同列語之曰:“君賜不可違也?!蹦唆⒁换ǎ澉砣A崇實之心,已基于三歲時矣?!?/br> 既然記載說他三歲開始就不喜歡金銀華美之服等奢侈品,那也就等同于,司馬家家境非常殷實,能給三歲小孩做這樣華美的打扮。 4.毛竹之事也確有其事。 第一百九十章 陸辭微微頷首,肯定了司馬池的猜測。 他既陪狄青來了司馬池家中,就不曾有過刻意隱瞞身份的打算。 當然,與那回的釣魚執(zhí)法不同,這次狄青做好事,可謂大大方方,光明磊落,當然也毫無隱瞞身份的必要。 之前對涉及自己名姓和身份的問題的稍許回避,不過是不覺有特意宣揚的必要罷了。 聞言,司馬池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即使浮現(xiàn)那隱隱約約的念頭的是他自己,可在得到陸辭爽快承認后,還是被震得內(nèi)心恍惚,半晌才回過神來。 這! 他出自官宦世家,素來古板正直,教導子嗣時,也頗重資輩身份。在意識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有違禮制時,當場顧不上家人皆在廳里坐著,就要下了主位,重新以下官之姿見過陸辭。 陸辭卻在他要起身的那一刻,一手搭上他一臂,輕輕施力,就將差點鬧出大動靜的人給制止了。 “多謝公祖款待,只是我與舍弟,尚有要事在身,便不好多做叨擾了?!标戅o莞爾一笑,體貼地岔開了話題,好讓驚魂未定的眼前這人慢慢恢復平靜:“不知公祖可愿讓我們再看一眼你家三郎?” 領會到陸辭不愿在更多人面前亮明身份的言下之意,司馬池縱還感到別扭,仍是順著他的話點了點頭:“恩公愿見犬子,那是犬子的榮幸,下……” 一個官字下意識就要脫口而出,好險被他收住了,僵硬改口“我豈有不愿之禮?” 得虧其他司馬家人都圍著狄青說話,且恪守禮儀,未留神細聽他們這邊的對話,不然多半要察覺出這生硬的語調(diào)變化來。 司馬池也無奈得很。 若換作還是不知陸辭真實身份的剛剛,那他是無論如何都要挽留一番三子的恩公,起碼讓人多在家里坐上一會兒的。 臨走前,再著家人奉上贈禮,以表謝意。 甚至還因頗欣賞陸狄二人的精氣神,盤算著日后若有機會,設法提攜一二。 如今再憶起先前無知而輕狂的念頭…… 簡直叫他感到無地自容,自慚形穢了。 他怎就那般異想天開,念著以一地方知縣的身份,尋思提攜一年方弱冠、便已位列從三品的京中大員! 再讓人細思不安的是,堂堂從三品的太子近臣,大年三十既不在家中,也不在京里,卻在路上奔波,顯是肩負非比尋常的職事。 盡管他不曾聽過任何風聲,更猜不出陸辭身負的職責,但也無比清楚,對方定然只是途經(jīng)光州,又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而已。 隱秘雖已經(jīng)被三子無意撞破,具體細節(jié),卻無論如何都不是他能探聽得起的。 更不好出口挽留——倘若因此耽誤了大事,他哪兒擔得起責任? 司馬池能二次下場就金榜題名,摘得進士出身,絕非什么榆木腦袋。 僅憑陸辭身份,他心念電轉間,結合朝中暗潮,瞬間涌現(xiàn)無數(shù)觸目驚心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