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jié)
陸辭怔了怔。 若不是他深知王旦為人高尚至德,怕都要懷疑對方給皇帝灌了迷藥湯了。 他自任了那有名無實的‘太子舍人’一職后,就對東宮職位刻意去做了些了解,因此對這太子左諭德的職掌,是頗為熟悉的。 按常理說,還會有一位右諭德,屆時與他輪流擔任值守,給東宮講解經史子集。 當過沒有太子的太子舍人后,再擔任個沒有右諭德共事的左諭德,顯然無法讓陸辭感到吃驚。 真正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卻是左諭德的品級。 ——正四品下 。 陸辭揉了揉眉心。 哪怕不是官階,只是任職,晉升速度之快,恐怕也能稱得難有古人了。 滿打滿算,他任官也才一年出頭,多少人還卡在第一個職位上累死累活時,他的職事就已從七品一路狂跳,躍升為正四品下,擔任的還是這么一個肥差…… 只對別人會有的反應稍作想象,饒是自認臉皮厚如陸辭,眼皮也忍不住狂跳了。 ……王旦讓他入京還的人情債,該不會是讓他當個被人甩嫉妒眼刀的活靶子,以分走寇準被他推舉為相的仇恨吧。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真宗與王旦的對話部分修自史實《大宋帝國三百年7》 2.左諭德為東宮屬官之一,不常設,在設皇太子有,皇太子繼位后就罷了。沒有職事,備僚屬而已,多為兼官?;蚺c太子左右庶子輪流入宮值班以供故事,或代講讀官給太子講經史。宋初品階為正四品下。(《宋代官制辭典》) 第一百一十九章 陸知州收到新任命的消息,很快經由廳中人之口,一下傳遍了全城。 最初聽到這話時,大多數人的反應,都是嗤之以鼻,或付諸一笑。 即使是沒啥見識的老百姓,也清楚只要京中沒什么大的變動,知州往往是三年才資滿遷走的。 陸知州分明才將將在這呆滿一年,怎么可能就要調任了? 這么想著,他們只當是個傻子編來嚇唬人的笑話聽聽,還斥責了瞎傳這話的那些人幾句。 ——當官衙發(fā)布的公文帖在譙樓的榜上,把這匪夷所思的事兒變成板上釘釘后,所有人頓時都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這可真是晴天霹靂,驚天噩耗。 怎……怎么能這樣??! 陸知州帶給汾州的變化之大,眾目皆有所睹,幾乎是脫胎換骨的。 眼見著人丁稀零的街道變得日益熙攘,又看著一座座校舍拔高而起,人人漸漸變得富裕起來——尤其是最早一批養(yǎng)鴨的農戶,先是得了抗蝗的賞錢,又得了賣鴨的盈利,簡直樂得合不攏嘴。 別看陸知州年紀輕,模樣生得俊俏,但辦起事來卻一點都不含糊,跟以前那些只知混日子而根本不管事的官相比,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要是沒過過這樣的好日子,沒見過這些盼頭,那也就罷了。 怎么這會兒就能告訴他們,這有滋有味有奔頭的好日子才過幾天,就有哪個天殺的就見不得他們好,非在官家耳邊進讒言,要將他們的好知州調走了? 公榜邊瞬間變得嘩然,眾人議論紛紛。 撇開他們這些‘受害’的且不說,對陸知州而言,顯然也不是什么好事兒。 盡管只是市井小民,他們也清楚官員升遷,是最講究成資這淺顯道理的。 一心為民的陸知州在過去的短短一年里,既是造房又是致力改政,叫家家戶戶的孩子有學上了,種地時收益也更高了,養(yǎng)雞鴨鵝的也多起來了,據說還準備在來年修那口日益破敗的河壩……這不都是一項項實打實的成績? 萬事開頭難,陸知州已將最難的開頭給啟開了,又將最堅實的基礎打下了,憑什么果子叫來人不費吹灰之力地收走了去! 群情激奮下,自然是聽不見那一兩個守在公榜邊的吏人的竭力解釋的。 ——“還得去問問,到底是誰害了公祖!” 不知是誰先義憤填膺地嚷嚷了出來,不少人撇下自己手里的活計,匯作人群,氣勢非凡地朝官署的方向去了。 陸辭此時既不在設廳、也不在便廳中,而是爭分奪秒地外出巡視起了其他校舍的情況,剛巧與這人潮錯了開去。 于是首當其沖的,就成了府院中的諸曹官。 面對群眾七嘴八舌的指責和質疑,諸位官吏們先是一臉戒備,旋即是一頭霧水,等徹底弄清楚事態(tài)后,就成了哭笑不得了。 “你們都在想些什么??!” 聽得這邊鬧的大動靜,從相鄰的簽廳里走來看看情況的崇文俊,在聽明白后,就忍不住大笑了。 在眾人狐疑的瞪視下,他輕咳一聲,解釋道:“公祖是太得官家看重,才被破格提拔回京,擔任東宮身邊職官的!聽明白了,是升遷!既不是貶謫,也不是平調!” 能以這讓常人難以想象的快速晉升,他們所憂慮的‘被人搶去功勞’之事,更是無稽之談。 崇文俊的身份,還是有不少人曉得的,從他口中說出的話,自然比別人的要有可信度一些。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議論后,得了‘陸知州并非受jian人迫害’的滿意答案的人群,便開始漸漸散去。 他們雖感到萬分不舍,但也清楚對于陸辭而言,能在未來的皇帝——太子身邊辦事,可比在窮鄉(xiāng)僻壤任官好多了。 而且能識得他們知州的好,如此重視于他,不也證明了陛下英明么? 這可是絕對的大好事。 既然清楚了陸辭沒被人欺負,還扶搖直上,過得很好,他們就不樂意瞎鬧事,省得一傳出去,反倒給陸知州添麻煩了。 崇文俊以為他們還有得鬧呢,不想一個個都散得這么痛快,倒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過經這些人一鬧,叫他也跟著有些感傷起來。 唉,好不容易來了個實干派的好長官,他還沒來得及一展抱負呢,一眨眼就被調走了。 等陸辭巡視完新校舍的情況,已接近暮時,是休衙的時候了。 他騎著自家的小灰馬,慢悠悠地回到官署時,就意外地看見明明到了結束辦公的時間,卻還有一大群人在里頭守著。 陸辭不動聲色地勒韁停馬,看向滿臉笑容的崇文俊,平靜問道:“發(fā)生何事了?” 崇文俊早憋了一肚子話想說了。如愿得了陸辭親口問詢后,便一五一十地將白日發(fā)生之事,統(tǒng)統(tǒng)說了出來。 長官如此得民心,他們作為幕職官的一員,難免感到幾分與有榮焉。 ——跟崇文俊持相同想法的,顯然不在少數。 加上一想到陸辭再過三日就要完成交接,啟程往汴京去,更忍不住多留了一會兒。 陸辭聽完,只覺壓力倍增。 越是受底下人的擁戴,他就越是頭疼于自己留下的攤子,將會如何被下位知州接手了。 偏偏他對此,也是無能為力的,除非他有能左右知州任命的權利……但那可是中書省、甚至是陛下的活。 陸辭心里無奈嘆息,面上卻是莞爾一笑,慢條斯理道:“既然如此,為答謝他們如此厚愛,那明日的旬休,不如就不放衙休沐了?” 眾人:“…………” 陸辭將他們反應盡收眼底,唇角揚起,輕松道:“說笑罷了。時候不早了,你們該回的也回吧?!?/br> 這段時間以來,他們都被不時就加個通宵班的陸辭給鬧怕了,剛還滿心不舍的諸位官員,瞬間一哄而散。 徒留崇文俊一人猶豫不已,最后望著陸辭施施然離去的背影,還是選擇了留下,處理今日的民訟了。 陸辭這一忙,就忙到了子時才休。 聽得細微的腳步聲,埋首案宗的崇文俊也趕緊抬起頭來,睡眼惺忪地起身道:“陸知州,您是要回了?” 陸辭正心不在焉地披上外衣,此時被他忽然響起的話語所驚動,猛然抬眼望去,見是崇文俊后,銳利的眸光才又重新柔和下來,笑道:“你也留到現(xiàn)在了?” 崇文俊訕訕地笑了笑。 陸辭也未繼續(xù)調侃他,而是將外衣仔細披好,叮囑道:“你的差使是在外奔波的多,也較一般人要累上許多。下回不必如此?,F(xiàn)快些回去罷,不然卯時視事,你怕是要遲來了?!?/br> 得了崇慕的上官的關懷,崇文俊心里暖融融的,笑道:“公祖所言極是,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別看官署大多破敗,場屋卻是極多,其中就有供官吏居住的小舍。 崇文俊并未有置辦自己房屋的閑錢,前些年還在外租賃屋舍,后索性就搬入小舍里,與一些同僚同吃同住了。這會兒回去,也只需多走幾步,可謂方便得很。 陸辭所租賃的屋舍雖舒服,但離得再近,也不在官署之內,就冒著夜露出了署門,牽馬去了。 遠處集市熱鬧,燈火輝煌,陸辭不由望著出了會兒神,才搖頭笑著去黑漆漆的馬廄尋馬。 馬廄里已只剩孤零零的一匹,正百無聊賴地啃著草葉,忽然辨認出自家主人回來了,不由興奮地豎起耳朵,噦噦地叫喚起來,前蹄還在地上刨了幾下。 陸辭走近前去,還沒牽上馬,就被在馬廄身邊突然站起來的一個黑影給驚了一下。 “陸公祖!” 靠著遠處隱約投來的朦朧光線映照出的輪廓,加上這十分耳熟的聲音,陸辭在略微一驚后,就認出人來了:“狄青?你怎么在這?等多久了?” 狄青并不吭聲,而是借著昏暗的光,定定地看了會兒陸辭后,才將一直揣在懷里的竹兜子取了出來,低聲道:“那回聽說,公祖想食秋蟹?!?/br> 陸辭躊躇了下,想著這恐怕是最后一回受這淳樸又深知感恩的山里孩子的禮物了,才將秋蟹接了過來,道:“我若想食秋蟹,大可派人去集市買去,何勞你去捉?” 說到這,他略微緩和了語氣,才繼續(xù)勸學道:“這回便罷了,下不為例。真說起來,你哪怕捉一百只蟹,都不如念一本書來得讓我歡喜。” 狄青將陸辭說得每句話都記得牢牢的,胸口徘徊的郁悶感,卻是難以淡去。 他在官學里偶然聽得外頭在傳,陸知州馬上就要回汴京去,往后再不可能來汾州時,只覺天地都要崩裂了。 他魂不守舍地上完了那節(jié)課,就趁著午間歇息時跑了出來,想去官衙問個清楚,就見那顯眼的人堆,索性退了出去。 無處可去,也看不進書,他兜來轉去,想起上回聽得陸辭在巡視學舍時,與人玩笑時提及的一句‘秋蟹甚肥’,干脆就往溪河的方向去了。 將滿腔難以宣泄的郁悶宣泄在捉蟹上,等天黑了,自己編的簍子也滿了后,才平復一些。 他此時平平靜靜地將秋蟹送給了自己最喜歡的知州,記下得到的每一句叮囑,只在陸辭再次叮嚀他早些回去歇息,以后莫替自己cao心雜務時,才一眨不眨地看著陸辭,一字一頓道:“公祖,我遲早也要到汴京去?!?/br> 陸辭爽快地一口應下:“好。你來之前,不妨送信來,屆時我讓下仆去接你,可騰出一間空房來讓你暫時住下?!?/br> 狄青倏然被這忽如其來的驚喜給砸得腦子發(fā)昏,瞪大了眼。 不等他做出反應,陸辭已慈愛地笑著,對這求識若渴、向往著汴京太學府的小孩兒飽含鼓勵地繼續(xù)道:“我藏有滿滿一屋子的書,可讓你隨心所欲地讀了?!?/br> 狄青:“……”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地方官的上班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