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趙恒裝神弄鬼久了，不知不覺間鬧了個假戲真做，真修起了仙，漸漸多了幾分清心寡欲的味道，就更少會和寇準(zhǔn)計較。

    在寇夫人看來，自家老爺今日這何止是興致頗佳，與近日的黑臉一比，簡直稱得上心花怒放了。

    寇準(zhǔn)笑道：“確實不錯。剛好你在，我且問問你，家里可有適婚待嫁的小娘子？”

    寇夫人無語片刻，才無奈道：“……你我膝下空虛之事，難道老爺直至今日才知么？”

    早些年她還會因此黯然神傷，然夫婦二人歷來鶼鰈情深，逐漸地也就釋懷了。

    寇準(zhǔn)撫須大笑：“夫人莫怪，是我高興糊涂了?！?/br>
    在見那晏小兒博得官家歡心，平步青云，漸有壓制北人的勢頭久后，終于得知北人之中，出了個才能并具，還有志氣的省元陸辭，他當(dāng)然歡喜。

    可算能有個爭氣的人進來，別老叫那些南人囂張了。

    頭個浮現(xiàn)于寇準(zhǔn)腦海中的念頭，自然就是與趁對方還未一飛沖天前，與其結(jié)為姻親，徹底籠絡(luò)過來。

    可惜他多年來膝下并無子女，想嫁個女兒過去，也變不出個人來。

    寇準(zhǔn)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暫且只能錯失良機了??！”

    在他于府中感嘆時，對此自己在早朝中小小的露了一回名的事還一無所知的陸辭，自然也不可能知曉，他險險地逃過了被前宰相、現(xiàn)樞密使的寇準(zhǔn)捉婿一劫。

    在省試放榜，到殿試將啟的這短短十日里，他半天都沒閑著，日日沉迷于讀詩背詩寫詩的死循環(huán)中，整個人都快學(xué)瘋魔了。

    一直堅定跟著陸辭的節(jié)奏前行的朱說，自不用提，瘋得快比陸辭還要厲害。

    就連最為散漫的柳七都深受這凝重緊張的氣氛感染，沒了半點旖旎念頭，而是心甘情愿地成日悶在屋里，強攻各種論題。

    直到最后一天，陸辭才強迫自己放下所有已近倒背如流的詩集，踏出房門，然后拉著同樣學(xué)得頭昏眼花、精神恍惚的另三人一起，出門踏青去了。

    由于陸辭一行人這些天都足不出戶，那些聚在門前的冰人也好，好熱鬧者也好，具都討了沒趣，自行散去了。

    偏偏在所有待殿舉士人都學(xué)得雙眼通紅的此時，他們來了個反其道而行，聯(lián)袂出門觀光，顯然也沒人猜到。

    當(dāng)然，陸辭為了自己一行人的人身安全，還是帶上了所有健仆，直奔了看街亭去。

    由于在每年的三四月份，皇帝都會大方地向汴京市民開放玉津園、金明池與瓊林苑等皇家園林，并且分文不取，自然就將大半人流都引了過去。

    凡有休暇者，都慕名而去，哪怕人山人海，也一心向之。

    于是乎，那些個在二月中下旬時還熱鬧非凡的城內(nèi)景觀，包括這座看街亭，就一下變得游客寥落，無人光顧了。

    這會兒就便宜了陸辭幾人。

    他們大可獨占此亭，隨意俯瞰市井百態(tài)，民間生息。

    柳七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一腿悠閑翹著，故作埋怨道：“攄羽忽拉我們出門，就是專門來吹吹亭臺春風(fēng)的？”

    朱說想也不想地就維護起了陸辭：“凡事皆講個張弛有度，攄羽兄分明是見我等這些天悶太狠了，才特意帶來這里。你若不稀罕吹這春風(fēng)，大可自行回去?！?/br>
    滕宗諒啃著軟綿綿的蜜糕，倒是毫無意見：“許久沒出門了，多坐會兒也好?！?/br>
    “喂喂喂，”柳七嘴角一抽：“我何時說不吹了？”

    說話間，他還故意挪到陸辭身邊去，坐到風(fēng)向的下面。

    陸辭懶得理他，朱說則沒忍住睨了他一眼，就見柳七笑瞇瞇地做出吸了一大口氣的夸張模樣：“哎呀，剛巧讓這陣好春風(fēng)送點省元身上的才氣來，叫我沾沾。朱弟你就別來同我搶了吧？”

    朱說：“……”

    要不是親眼看見，他簡直不敢相信，世上竟然這般死皮賴臉之人！

    陸辭聞聲回過頭來，正見朱說被柳七刺激得不復(fù)淡定的模樣，不禁莞爾一笑。

    不論這回殿試，他們中能有幾人得到唱名賜第，這樣相聚一起、和睦又悠閑的光景，怕是很難再見了。

    柳七忽問：“朱弟此回應(yīng)試，有幾成把握？”

    朱說愣了愣，思忖許久，小聲答道：“總有五成吧?！?/br>
    往年殿試落榜者，皆介于三四成間，哪怕不把朱說在省試放榜的排名參照在內(nèi)，也絕對稱得上是保守了。

    柳七已不怎么敢逗威嚴(yán)越盛、也越來越不好惹的小饕餮了，便逮著更好捉弄的朱說玩：“那朱弟認為，愚兄上榜的可能，有個幾成？”

    朱說不假思索道：“九成?！?/br>
    柳七本以為老看不慣自己一些做派的朱說，會趁此機會損他幾句，不想對方在正經(jīng)問題上，不僅實誠，還很是高看別人。

    導(dǎo)致他在得到這意料之外的答案后，一時間居然不知如何答復(fù)，尷尬地卡了殼，半晌才謙虛道：“朱弟謬贊了。真說九成的，只可能是攄羽吧?！?/br>
    然而朱說立馬就道：“攄羽兄自是十成十的能中了！”

    陸辭心里一嘆。

    在他看來，柳永是否能中，不但取決于殿試卷子做得如何，還在于皇帝記不記得那首《鶴沖天》了。

    ——只是再多憂慮，也不是說的時候。

    他們也沒能獨占這風(fēng)景秀麗的看街亭太久。

    畢竟四位皆在省試榜上有名的年輕士人一同出游的消息，很快就為有心人知曉，叫得訊冰人索性連園也不游了，就火急火燎地趕來。

    然而在再次被包圍前，陸辭就已果斷地帶著吹了這么一陣風(fēng)后，頭腦清醒了許多的幾位友人，從容撤退了。

    陸辭臨時帶人出去游了一圈所起到的放松效果，還是相當(dāng)顯著的。

    早早就寢，各自安歇的四人，都得了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精神煥發(fā)的陸辭等人，就在鐘元易庶他們的緊張期盼下，背上試箱，等宮里派人來接了。

    別看應(yīng)試舉子人數(shù)從省試時的七千多銳減到了殿試時的五百出頭，考官的級別也好，人數(shù)也好，反而增加了不少。

    作為名義上主考官，皇帝地位之尊崇，自不用說。

    哪怕只看考官名單上的那一串包括翰林學(xué)士、尚書等官職，就能看出朝廷對殿試如何重視了。

    考試場所也從孟昶舊居挪到了‘閱事之所’的崇政殿。

    這一切都意味著，舉子們將享受的待遇，也將跟著提高不少。

    就說與群見比較：那時他們?nèi)遣叫谐龅膶m門，之后不論雇驢馬也好，行走也好，都歸自行解決。

    而到趕赴殿試時，掌管殿試的御藥院，就已將車馬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了。

    他們提前了些時候出門，也沒等多久，御藥院的馬車很快趕到，客客氣氣地將這一保四人一同接走。

    同保的四人具都合乎殿試的資格，還都住在一起，省了他們輾轉(zhuǎn)去別處接人，人數(shù)還剛剛好，湊得一車滿員。

    在安排的時候，御藥院的官吏都忍不住感嘆，舉子們要都能這樣那就好了，可不給他們省了好些事？

    當(dāng)然這種稀罕事，全是可遇不可求的。

    等馬車?yán)@了崇政殿半圈，抵達殿正門時，陸辭才意識到，這宮殿不但處處精致，還具多所，很是寬敞，難怪會被用于殿試之用。

    不過他純粹將宮殿當(dāng)文化古跡欣賞的平靜，與其他士人因頭回步入宮殿之中、加上思及距金榜題名只有一步之遙的難掩激動一比，就分外顯眼了。

    當(dāng)背后跟著浩浩湯湯的考官隊列，往殿后水閣行去的皇帝趙恒，心不在焉地穿過殿廊時，隨意抬了抬頭，就在鬧哄哄的舉子群里，一眼看到了不論是悠閑神態(tài)、還是出眾氣貌，都讓他顯得分外打眼的這位陸解元。

    離開試還有一會兒，人也未到齊，陸辭憑欄閑坐，不跟其他人一起東看西看，只望著池中游魚悠然出神。

    時隔幾月，他身量又拔高了一些。

    哪怕穿著與其他人一般無二的素色襕衫，烏發(fā)也規(guī)矩束起，只露出俊美至極的如玉側(cè)面，和修長優(yōu)美的一截脖頸，可單憑這些，就帶出了十足的風(fēng)流慵懶。

    趙恒上回只遙遙看了眼致辭的那小解元，但因離得遠，加上未放在心上，只記得是個好看模樣，但印象已模糊了。

    現(xiàn)冷不防地近了好些看，雖不是正臉，但見慣后宮美人的趙恒，也忍不住被小小地驚艷了一下。

    模樣俊俏的年輕郎君，自是賞心悅目的，可比看寇準(zhǔn)的臭臉要舒服多了。

    他專門側(cè)了側(cè)頭，低聲飛快地問了句內(nèi)臣：“那穿白衫憑欄的，就是姓陸的那省元吧？”

    內(nèi)臣趕忙看了一眼，回答道：“陛下英明，那人正是陸辭。”

    趙恒不置可否地含糊應(yīng)了一聲，不再看向那方向，而是往水閣繼續(xù)走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寇準(zhǔn)的價值觀：

    寇準(zhǔn)很自負，“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確系他性格真實寫照。他做宰輔，不循常規(guī)辦事，包括用人，他也往往打破制度規(guī)定，大多按照自家考量予以升遷或貶黜。按照磨勘制度，某人到了年限，應(yīng)該晉級，同列中就有人拿了考功檔案給寇準(zhǔn)，要求按例辦理?？軠?zhǔn)不同意，同列認為章程如此。

    寇準(zhǔn)回答：“宰相是干嗎的？就是要黜退不肖之輩，進薦賢良人才。如果都按照章程做事，那還要宰相何用，一個普通的小吏就可以干了?！?/br>
    按寇準(zhǔn)本意，是要為國家“取士”，取那種“以天下為己任”，有德有能且有志的“國士”。史上的吏部工作一向就存在悖論，完全按照制度規(guī)定，幾年幾年晉半級，幾年幾年晉一級，只要不出錯，反正到時候就升職多拿俸祿，這就容易使得一群吃飯不做事的庸人升官，“國士”混在這樣的官員行列中會有恥辱感，不愿意為“五斗米”而折腰，所以很可能要么借故“致仕”，退休，遠離庸俗官場，悠游于山水云林，要么寄情于文字，不再關(guān)心邦國命運。故此類制度，令國家“得士”的可能性不大。但完全按照大臣舉薦，又容易因為舉薦者修養(yǎng)、眼光的差異，被舉薦者機緣、運氣的不同，最后朝廷也未必順利“得士”：那些靠近舉薦者或夤緣舉薦者的官員就容易上位，而多年辛勤工作，無緣接近或不屑于夤緣舉薦者的官員就只能默默無聞。像李沆、寇準(zhǔn)、畢士安這樣的舉薦者，當(dāng)然有眼光，自然可以舉薦像樣人才；但如果碰到童貫、蔡京、賈似道這樣的舉薦者，舉薦一批佞人上臺，則國家必危。千年以來，這個悖論并沒有合理完善解決。

    因為寇準(zhǔn)這種自負，阻滯了一批“到日子”該晉升的官員不能晉升，所以“下面”怨氣頗重，史稱“同列頗不悅”。（《大宋帝國三百年7·真宗趙恒 下》）

    2.皇家園林對百姓開放。

    北宋的皇家林苑“玉津園”兼有動物園的功能，番邦諸國進貢的珍禽異獸即豢養(yǎng)于玉津園，大中祥符五年（1012），宋真宗下詔，“詔諸國獅子、馴象、奇獸列于外苑，諭群臣就苑中游宴”，外苑即玉津園。養(yǎng)于玉津園的動物有交趾馴象、占城金毛獅、神羊（廌）、靈犀、天竺狻猊（獅子）、孔雀、白鷴、大象、犎牛、獨峰橐駝、白駝等等。其中大象就有四十六頭，為了給大象提供足夠的草料，朝廷“令玉津園布種象食茭草十五頃”，即在玉津園開辟了十五頃地種植茭草。

    玉津園是皇家林苑，但對群臣開放的，“諭群臣就苑中游宴”。士大夫可以在園中游賞宴樂。不過我們說它具有公共動物園的性質(zhì)，則是因為，玉津園在每年三四月，也對市民開放。宋神宗元豐年間，周邦彥作《汴都賦》，提到“上方欲與百姓同樂，大開苑圃，凡黃屋之所息，鸞輅之所駐，皆得窮觀而極賞，命有司無得彈劾也”。宋徽宗時的李長民《廣汴都賦》也說：“命嗇夫而啟禁籞，縱都人而游覽?！边@些對市民開放的皇家林苑，自然包括玉津園。宋人洪邁的《夷堅志》記錄了一件事：徽宗大觀年間，宿州有錢君兄弟，赴京趕考，“因休暇出游玉津園”，說明宋朝的一般平民都可以在開放期進入玉津園，且不收門票。

    而定期向市民開放的“金明池”與“瓊林苑”，則已經(jīng)有了“公園”的性質(zhì)。每年的清明時節(jié)，到皇家林苑探春，是汴梁市民的習(xí)俗。開放期間，政府每年會在“金明池”組織、舉行盛大的博彩節(jié)目、水戲表演、龍舟爭標(biāo)，吸引了無數(shù)市民前往觀看。精明的商家早已搶先在金明池的岸邊搭起彩棚，租給游客，“兩邊皆彩棚幕次，臨水假賃，觀看爭標(biāo)”。金明池上的寶津樓，是皇帝觀賞百戲表演與賜宴君臣的所在，“尋常亦禁人出入，有官監(jiān)之”，但在開放期間，天子與民同樂，寶津樓的門口“皆高設(shè)彩棚，許士庶觀賞，呈引百戲。御馬上池，則張黃蓋，擊鞭如儀。每遇大龍船出，及御馬上池，則游人增倍矣”。每有御駕親臨，游人亦不須回避，爭相觀睹，以致“游人增倍”。（《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

    3.殿試考官的官職，考試場所為崇政殿，考官所在的幕次位于水閣，崇政殿為‘閱事之所’等等信息，全出自《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上》第六章

    4.寇準(zhǔn)無子。

    《宋史·寇準(zhǔn)傳》準(zhǔn)少年富貴，性豪侈，喜劇飲，每宴賓客，多闔扉脫驂。在雷州逾年。既卒，衡州之命乃至，遂歸葬西京。道出荊南公安，縣人皆設(shè)祭哭于路，折竹植地，掛紙錢，逾月視之，枯竹盡生筍。眾因為立廟，歲時享之。無子，以從子隨為嗣。

    第七十一章

    在這群赴殿試的舉子中，陸辭之名，已堪稱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了。

    未及弱冠，就已奪得兩元不說，居然尤得官家青眼，不惜親自下圣旨來阻撓那場玩笑般的賭局……

    盡管在若有若無地偷瞄陸辭時，眾人心思各異，但將他視作前所未有的勁敵的心情，則是完全一致的。

    蔡齊和龐籍遠遠地看到陸辭時，倒是主動走了過來，跟他客氣地打了個招呼。

    但也沒聊幾句，就尋了別的由頭走開了。

    說實話，陸辭再讓人喜歡，在經(jīng)歷過上回的陰影后，他們可再不想再跟陸辭的坐席分到一塊去了。

    朱說和柳七蹙了蹙眉，對視一眼，就默契地昂首挺胸，板著臉立在陸辭身兩側(cè)，形護衛(wèi)之狀，一下就隔絕了大半視線。

    滕宗諒：“……”

    被二人分別占去好位置的他，只有默默地挪到朱說那一側(cè)，權(quán)作助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