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倒還能欣賞得動了……果然是占了命題熟悉的便宜啊。

    陸辭美滋滋地舒展了一下上身，根本不忙著繼續(xù)下筆，而是先征得巡鋪官的同意后，就倒了一杯存放在孔明壺里的解暑湯喝。

    巡鋪官聽完他的要求，臉上起初是一片空白，以為自己幻聽了。

    這么多年來，他處理慣了考生的諸多事況，可這么個悠閑又從容，把考場當(dāng)自家一樣的，卻還真是頭回見。

    涼絲絲，甜滋滋的湯水一下肚，又活動開了僵硬的十指和發(fā)酸的肩臂，陸辭才在巡鋪官一臉難言的復(fù)雜注視下，心情頗好地琢磨起了最后的論該如何寫。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借用自《岳陽樓記》的那幾句我就不再列了，你們都懂的。

    1.具體哪天考哪場，我并沒有查閱到相關(guān)的參考資料。

    只是從開封府天禧二年的封彌順序來猜測的“望依南省例謄錄進(jìn)士試卷，及前一日先進(jìn)詩賦論題目，御筆點定”《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五之二《發(fā)解》

    如果有對此更為了解的親，歡迎指正，我真挺好奇的……（電視劇就算了）

    2.《求遺書于天下詩》，《堯舜性仁賦》和《易簡得天下之理論題》的出處正如文中所列，這也是嘉佑四年的殿試考題。

    3.省題詩=格詩。之前好像有提過。這章一度混用，我就再強(qiáng)調(diào)一次好了w

    4.文中的詩句借用自嘉佑四年及第進(jìn)士楊杰的《御試求遺書于天下詩》

    5.律賦和策論命題正如文中所說那般，天馬行空毫無規(guī)律可言，是由考試官所擬定的。雖然真宗咸平五年（1002）年張知白開始提出要限制詩賦命題的范圍，范仲淹在慶歷四年（沒錯就是寫岳陽樓記那年）也提過要限制在九經(jīng)、諸子和史內(nèi)出題，但直到元祐八年5月27日宋哲宗采納蘇軾的意見，才真正進(jìn)行限制。

    6.‘涂’=涂改

    ‘注’=注釋或者添注

    ‘乙’=勾轉(zhuǎn)倒誤

    奉要寫在答題前，最后要自己數(shù)上一共寫了多少字，寫下來，再寫上‘涂’‘注’‘乙’的總共字?jǐn)?shù)。一旦作偽或者遺漏，后果很嚴(yán)重……

    7.不考式：犯不考式者，即不予錄取。

    每個時期的不考式條例不同。拿仁宗慶歷四年的舉例，一共有十五條，后來高宗時期更加具體了一些。

    《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二六的《貢舉雜論》中提到：

    策論詩賦不考式十五條：策一道內(nèi)少五字；論詩賦不識題；策論詩賦文里紕繆；不寫官題；用廟諱，御名；論少五十字；詩賦脫官韻；詩賦落韻或用韻處脫字；詩失平側(cè)（脫字處亦是）；重疊用韻；小賦內(nèi)不見題意；賦少三十字；詩韻數(shù)少剩；詩全用古人一聯(lián)；詩兩韻以前不見題意。

    8.點抹

    南宋高宗頒布的《紹興重修通用貢舉式》，《禮部韻略》附《貢舉條試》記載：

    抹包括文理叢雜，文意重疊，誤用字，脫三字，文意不與題目相關(guān)，詩賦重疊用事，詩賦不對等二十條。

    點包括錯用一字，脫一字，誤一字，賦少五字，論少十字，詩疊用一字。

    關(guān)于處罰，按照仁宗寶元二年（1039年）的舊例，大致為‘脫誤三字為一點，三點為一抹，降一等；三抹九點，準(zhǔn)格落’。懲罰是非常重的。

    9.仁宗景佑四年（1037）年才開始解試謄錄，大中祥符八年則開始了省試謄錄，在這之前，只有殿試有。

    按照本文時間段，此時的解試只有封彌（糊名）

    無論是謄錄還是封彌，都是從殿試開始，再逐漸推廣到省試，最后才是解試的。期間要花個好多年……不要見怪。

    第四十四章

    在考場里還有解暑的閑情逸致的人，顯然只有陸辭。

    吳永自打翻開題目的那一瞬，就已汗如雨下了。

    對賦的命題，他略微有點印象，題意卻完全想不起來了。

    而格詩和論的命題，更是完全摸不著頭腦，根本不記得出處。

    他家為一縣豪富，又為家中幼子，可謂受盡千恩萬寵。

    上有個能干兄長繼承家業(yè)，吳父卻不甘心吳家僅為商賈，便將希望寄托在自小就機(jī)靈的幼子身上，盼他出人頭地，高中進(jìn)士。

    可吳永雖有些小聰明，卻懶惰得很，哪兒吃得起寒窗苦讀的罪？這些年來能受先生夸獎，全靠尋那些個衣食不繼的寒家學(xué)子們做代筆罷了。

    真到了解試的時候，但凡有些才學(xué)的，都不可能冒著一旦被查出后、非但要受牢獄之災(zāi)，還終身不得應(yīng)舉的風(fēng)險來替他代考的。

    而沒有真才實學(xué)那些，吳永又何必去花重金雇他們替名？

    偏偏平時他頗得夫子們嘉獎的成績，更使吳父對他寄以厚望，導(dǎo)致他騎虎難下，唯有最后幾個月里潛心惡補(bǔ)，再與一干狐朋狗友湊錢，找人帶巾箱本進(jìn)來了。

    萬幸入考場時，監(jiān)門官的檢查并不算認(rèn)真仔細(xì)，只敷衍地隨便瞄了幾眼，就放他們進(jìn)來了。

    只是將巾箱本帶進(jìn)來后，終究不是那么好翻閱的——生得一雙利眼的巡鋪官們一直在走來走去，凡是有些許異動的考生，都會立刻察覺。

    哪兒做得出翻書這么明顯的舉動來？

    吳永他們事前也預(yù)料到如此場景，商量一陣后，發(fā)現(xiàn)最好的時機(jī)，只有在集體上請時。

    所謂上請，便是以‘有疑’為由，向主司進(jìn)問題意，請其明示題目出處，予以解說。

    正常情況下，即便此舉可能迎來旁人恥笑，主司也不會輕易拒絕的。

    當(dāng)他們被引至別屋，聽主司講解題目時，便遠(yuǎn)離了巡鋪官的視線，也就能圍作一起，隔絕開主司視線，輪流作中間之人、迅速翻閱小抄了。

    吳永清清嗓子，將巡鋪官引了過來，恭敬有禮道：“此題頗淵奧，鄙人欲問堯舜為一或二事，出自何典，好用其字，可否請問主司？”

    巡鋪官皺了皺眉，還是回身去請示主考官的意思了。

    就在去的途中，又被同吳永一伙的那些人以同樣的由頭叫住，成了聯(lián)合請愿。

    得知此事后，主考官楊廬就不禁蹙眉：“竟有十?dāng)?shù)位請解人同時上請？”

    通常真出現(xiàn)有不懂題意的士子的時候，由于士人臉皮薄，好面子的本性，大多都選擇緘默不言，寧可揣摩大意，硬著頭皮寫下去，也不愿在大庭廣眾下丟了這臉。

    況且問了之后，哪怕貢例中未有明文說會導(dǎo)致降等，眾所周知，亦會導(dǎo)致考官對其印象變差。

    現(xiàn)上請的卻不止一人，而有十?dāng)?shù)位，就容不得楊廬不疑惑和緊張了。

    是他命題太不明晰，才引發(fā)這種多人上請，以求釋疑的情況么？

    楊廬表面上還嚴(yán)肅地板著臉，心里犯嘀咕之余，已有些不安了。

    他還是頭回被任命做考試官，自然不愿出任何差錯，可此一旦傳出，難保會有政敵彈劾他命題不當(dāng)。

    若真被定罪的話，雖不比受人請托、行王法贓事來的嚴(yán)重，但也是要罰銅，導(dǎo)致一整年的其他政績也跟著清零，給升遷帶來阻礙，也使名譽受損的。

    楊廬對那十幾人已很是不滿，但連官家在殿試時都允許士子們上請，他豈能拒絕？

    唯有點了點頭，讓巡鋪官將那十幾人引出，帶入別室，他好單獨行講解之事。

    見事情進(jìn)展順利，吳永不由心頭大喜，面上艱難繃著，向同伙們飛快交換了個得逞的眼神。

    楊廬姍姍來遲，在等待的這段時間里，吳永他們自然依照計劃那般，圍在一起，在中間的那幾人則加緊速度，翻閱抄本。

    門敞著的，又因一片死寂，他們無法交頭接耳，否則立馬就會被外頭的巡鋪官發(fā)覺。

    可翻翻書頁，卻并無此慮。

    未叫他們候上多久，楊廬主司就推門進(jìn)來了。

    焦急地等候了好一會兒，也沒輪到翻書的吳永還正煩著，就見黑著臉的楊廬主司身后忽然進(jìn)來了五六個巡鋪官，將門一關(guān)。

    吳永心里油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來。

    楊廬的心情卻比他的更壞，毫不猶豫地低喝道：“此屋中人，經(jīng)人舉報，皆有挾書入場、假借上請翻書舞弊之嫌，都將衣裳扒了，細(xì)查紋繡！”

    眾人紛紛露出難以置信的惶恐表情，嘩然一片。

    尤其吳永，已是臉色慘白，還強(qiáng)撐著高聲抗議道：“鄙人不服！官家有詔，扒衣搜查之舉，非取士之道。主司豈能濫用職權(quán)，聽信他人讒言，肆意欺辱污蔑我等——”

    楊廬厭煩地擺了擺手：“若真是冤枉了汝等，我自當(dāng)稟上請罪，還汝等一個清白；若因此就束手束腳，不查舞弊之人，我這主司，也做到頭了！”

    要是舉報之人，是與這伙人有直接利益沖突的其他士人，他縱覺得這多人同時上請的巧合透著十足蹊蹺，恐怕還得猶豫一二。

    但方才上報給他的，卻是同他們無冤無仇的巡鋪官。

    雖也出過巡鋪官‘誣執(zhí)士人，以幸點賞’的丑事，但到底是少數(shù)，況且那也多是欺軟怕硬的，若無十成把握，又哪會一口氣得罪十多個士人。

    眾人激動地嚷嚷著抗議，甚至有要奪門而逃的，全被人高馬大的巡鋪官給制服了。

    他們的反應(yīng)，更讓楊廬篤定了猜測。

    外裳一扒，他們小心藏著的小抄板，再無所遁形了。

    人贓俱獲。

    眾人直到此刻，都想不出到目前為止都進(jìn)展無比順利的事態(tài)，是如何急轉(zhuǎn)直下的。

    他們對等待自己的嚴(yán)懲具都心知肚明，一個個衣衫不整，臉色灰敗，再無方才的張狂囂張態(tài)。

    楊廬冷哼一聲：“吳永，李達(dá)，蘇禮，何連仲……以上十五人，平素多務(wù)澆浮，不敦實學(xué)，惟抄略古今典籍文略，懷挾書策入試，現(xiàn)被搜獲。且先前曾以妄詞狡辯，情節(jié)甚重。從犯者即刻扶出，殿一舉；主犯吳、李蘇三人，殿二舉，皆不以赦原；如若再犯，永不得應(yīng)舉……”

    吳永等人不敢再作辯駁，灰溜溜地被人當(dāng)場扶出，堪稱顏面掃地。

    有罰，自然也有賞。

    對于檢舉揭發(fā)、避免他蒙上監(jiān)考不力的塵霾，落得名譽受損的惡果的那位巡鋪官，楊廬的臉色就緩和太多了。

    他按照條例中明定的賞格，著官府給巡鋪官發(fā)放了高達(dá)五百貫錢的極重酬獎，直讓后者眉開眼笑，歡喜地行禮謝恩。

    他謝恩之余，又忍不住暗自慶幸自己走運。

    要不是昨日巡視時，無意中拾到了這些人不知誰遺漏的小紙條，上草草書的‘上請檢閱’四字，讓他起了疑心。

    在今日搜查時，他為驗證內(nèi)心猜測，又為抓個人贓俱獲，就故意放松一些，好讓他們減輕警惕。

    畢竟出過巡鋪官為得賞錢而污蔑士人的例子，之后就講究不得靠單憑疑論，而得有確鑿證據(jù)才行了。

    直到這群膽大包天的人，當(dāng)真跟紙條上所寫的計劃那般共同上請前，他都不是十分肯定的。

    好在啊，否則就得錯過這筆橫財了。

    ——當(dāng)然，這筆賞錢最后可是將從犯事的那十五人身上罰回的。

    對這段小插曲知曉的士子并不算多，除了挨著吳永他們隔間坐著的那些，才略有察覺。

    只是時間緊迫，他們縱使好奇，也無暇掛心，很快就把心思放回更緊要的答題上了。

    待華燈初上，晝試畢時，監(jiān)試官便下令讓吏人們收取第一場的試紙上來。

    在一片嗚呼哀哉中，楊廬淡定地著人發(fā)下薄薄寢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