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獻(xiàn)寶一樣，將小心翼翼包好的那兩套茶具拆開，放在陸辭跟前的圓桌上。

    陸辭仔細(xì)查看一陣，滿意地點了點頭：“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完全稱得上是上品。更難得的是，你這一路奔波，也未留下半道細(xì)紋。若你同意，我便替你尋個好買主，價格上不叫你吃虧?！?/br>
    朱說躊躇片刻，還是說道：“可否只賣一套？”

    陸辭毫不猶豫道：“好。是有人提前向你預(yù)訂了么？”

    朱說微赧：“……若攄羽兄不嫌，敬請收下。”

    陸辭微訝，然后忍不住笑了：“那我便不多客氣，謝謝你了?！?/br>
    再好的物件，也是讓人用的——他當(dāng)然值得用最好的東西。

    目前之所以不那么講究，不過暫時受經(jīng)濟條件的限制罷了。

    既然是朱說的一片心意，又因?qū)Ψ揭研∮蟹e蓄，并非送不起，陸辭就更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見陸辭跟朱說其樂融融，滕宗諒不免有些眼熱，忽出言提醒道：“雖說現(xiàn)今政通人和，商賈不似前朝般受人鄙薄，可總有迂腐而不知變通者。攄羽弟也好，朱弟也罷，行商賈之事時，難免悖業(yè)儒之道，還是不宜輕易叫外人知曉了?！?/br>
    畢竟在主流士人眼里，‘上可以取科第得富貴，次可以開門教授，以受束脩之奉，’才是儒業(yè)正道。除非生活特別貧苦，別無他法，或是屢考不第，否則大多數(shù)士人還是有著士人的矜持，輕易不愿改業(yè)的。

    尤其陸辭現(xiàn)已購置了房產(chǎn)、近百畝田地，又雇傭得起數(shù)位傭人，哪怕只靠收租，也足夠維持家計。

    在許多人眼里，他幾是毫無必要再分心再經(jīng)營生意了。

    陸辭頷首，雖認(rèn)同滕宗諒的好心勸告，還是有些無奈：“確實不乏人一昧墨守成規(guī)，守業(yè)儒之舊，卻不知商人眾則入稅多，也是利國富民。吾商則何罪，君子恥為鄰！”

    “吾商則何罪，君子恥為鄰？”

    朱說忍不住回味一遍，雙眼發(fā)亮地贊道：“攄羽兄此言甚是在理！”

    陸辭：“……”

    他神色略微一僵，片刻后才勉強回了一笑。

    這句話，若他沒記錯的話，好似正是以后的范仲淹所說的——還在卷子里考過。

    陸辭完全是一時順口的感嘆，卻不小心當(dāng)著本人的面剽竊了人以后要說的話，哪怕朱說毫不知情，對他更是滿心信任，也著實別扭不已。

    他當(dāng)機立斷地岔開了話題，強行打發(fā)朱說去沐浴洗漱，讓其好好歇息，醒來后再一起讀書。

    面對陸辭的關(guān)心，朱說尋不出拒絕的借口，只有在滕宗諒笑瞇瞇的注視中，老老實實地去了。

    陸辭這些天里，與滕宗諒一同讀書，相互考校，雙方都覺獲益匪淺。

    他想著，哪怕朱說和滕宗諒對彼此的第一印象，雖莫名其妙地不算太好，但歷史已證明了雙方是氣味相投的，只要相處一段時間，不愁不會好轉(zhuǎn)。

    畢竟在準(zhǔn)備應(yīng)舉的漫長時間里，除了反復(fù)溫習(xí)已爛熟于心的經(jīng)典子籍外，就是習(xí)作詩賦和策論了。

    陸辭在應(yīng)試方面，頗有幾分心得，但在詩賦方面，始終感到很是不足。

    滕宗諒則恰恰相反，不然也不會只走到省試這一步，就遺憾落榜了。

    五人翌日就結(jié)伴去了官衙，將備好的家狀、公卷、狀紙和試紙上繳，再結(jié)伴而歸。

    等解試的鎖廳通告正式下達(dá)，已是一個月后的事了。

    在這期間，三人一直同吃同住，進(jìn)行最后階段的溫習(xí)沖刺。

    唯一讓陸辭感到困惑不解的，恐怕只有朱說和滕宗諒這對因《岳陽樓記》而被后人津津樂道的好友，關(guān)系不知為何始終不好不壞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宋時的士人雖然也有兼職幫忙賣酒來維持生計，如黃瑀曾‘家貧，鬻于市，而挾書隨之’《朱文公文集》，但那都是逼于無奈的選擇。大多數(shù)為了守住儒者本業(yè)，多是依賴田租或者給人教書去做束脩。

    即便是商人家庭，也一般是讓一個兒子讀書，另一個兒子幫著cao持家業(yè)的。

    業(yè)儒的詳解可見《宋代科舉社會》p150

    2.“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為景德鎮(zhèn)陶器的標(biāo)準(zhǔn)（《易中天中華史大宋革新》）

    3.吾商則何罪，君子恥為鄰——出自范仲淹的《四民詩》

    4.商人眾則入稅多——出自《富國策》

    第四十章

    明日就將鎖院，陸辭在整理好屆時要用的所有個人物品后，就同朱說和滕宗諒打了聲招呼，要一個人出去一趟。

    滕宗諒還好，雖然好奇，但到底知道關(guān)系還沒熟到那一步，很爽快地應(yīng)下后，就自己去酒樓里最后放松一會兒了。

    朱說則嘴上不問，面上卻毫不掩飾地露出‘想去’的神色來，在陸辭從廳往驢廄去的這一小段路里，更是默默地用眼神一路追隨。

    連陸辭都被他這一手給弄得哭笑不得了，主動解釋道：“我是要去拜訪先生們，當(dāng)然也不好空手而去。你要是跟來的話，他們怕就不好意思收下了。”

    哪怕朱說也是因才華出眾，品行優(yōu)良而頗受看重的學(xué)生，在夫子們眼里，還是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陸辭的。

    人心不都是偏的？

    夫子們半點不覺得不好意思，倒是理直氣壯得很。

    就算學(xué)業(yè)方面的表現(xiàn)不相上下，可不論是認(rèn)識的時間長短，還是為人處世上的點滴，顯然都是陸辭更讓人感到自然和舒服。

    朱說也清楚這點，且非但沒一絲一毫的嫉妒，倒是滿滿的理所當(dāng)然。

    ——似攄羽兄這般好的人，別人只要不是瞎子，當(dāng)然也會萬般喜愛。

    他能與之朝夕相處，已是莫大的運氣了。

    見陸辭為了不讓他失望或亂想，不惜將原因挑明了說，朱說心里不由一暖，旋即反應(yīng)過來，就忍不住替無理取鬧的自己感到羞愧了。

    陸辭卻是覺得他既有趣，又可愛——平素總是靦腆內(nèi)斂的小害羞，忽然被拉下不帶出門，都能做到主動地?fù)跛砬傲耍?/br>
    他笑吟吟地看著朱說，慢悠悠道：“朱弟這下明白了吧？若是你也想去拜訪，也莫同我撞一起，時機還是選在鎖院結(jié)束、出榜之前比較合適?！?/br>
    要是兩人一前一后地去，夫子們很輕易就能推測出二人是彼此知情，才這般約好的。

    如此，反而不美。

    朱說并非愚鈍之人，從前是一心為出人頭地而讀書，無意關(guān)心外務(wù)，才在人情方面有所短缺。

    這幾年受長袖善舞的陸辭的耳濡目染，當(dāng)然明了這言下之意，趕緊點頭。

    陸辭故意征詢他的意見：“那我可否先走一步？”

    朱說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竟還擋在陸辭的身前，頰上不禁一紅，迅速斂了剛剛還故意放大的可憐巴巴的神色，一本正經(jīng)地讓了開去：“攄羽兄早去早回?！?/br>
    陸辭頷首：“午膳肯定趕不及了，晚膳預(yù)我那份?！?/br>
    朱說趕緊應(yīng)下，就見陸辭瀟灑地跨上那頭這幾年被養(yǎng)得油光水滑的老驢，往集市去了。

    陸辭在出門前就想好了要根據(jù)各人的喜好和關(guān)系的親屬，具體該送什么，因此一出門就直奔目標(biāo)，絲毫沒有浪費半點時間。

    其中又以李夫子和楊夫子與他關(guān)系最為親密，平日當(dāng)他如自家子侄輩一般的愛憐照顧，禮自然也該是最厚的。

    至于各位夫子究竟喜愛什么，又需要什么，就全憑陸辭往常的細(xì)心觀察了。

    陸辭給李夫子選好了兩面端州的名硯，給楊夫子挑了兩壇這密州城內(nèi)最大的酒店里、最上等的佳釀，給劉夫子的則是一盒出自小有名氣一窟鬼茶坊的茶餅。

    贈給其他夫子的，則要中規(guī)中矩一些，就選他從蘇州城帶回來的那些小香餅了。

    陸辭選好禮物后，就催著老驢，往南陽書院去。

    因明日就要鎖院的緣故，書院索性給所有學(xué)子放起了假來，書院門也是緊緊關(guān)閉著的。

    陸辭不慌不忙地在門上叩了三下，就聽得一陣腳步聲從遠(yuǎn)至近，門也馬上被打開了。

    “我還記得陸郎君這會兒要到，沒敢走遠(yuǎn)，就在附近候著哩。”

    得了陸辭提前囑托的季老丈把門推到老開，笑得滿臉褶子。

    陸辭一邊解下驢左側(cè)掛著的一斗米遞過去，一邊笑道：“多謝季老丈，要不是你記得給我留了門，我可就得吃閉門羹了。”

    季老丈雖是清楚陸辭一向大方爽利，當(dāng)時才答應(yīng)得那么爽快，卻也沒想到對方這般慷慨，直接就給了他一斗米——那可是他好幾天的工錢哩！

    他登時笑得牙不見眼，熱情地送了陸辭一路，告知他哪幾位夫子在屋里，哪幾位出去做什么了要多久才回來后，方高高興興地離開。

    陸辭先將小香餅解下，挨個給那些夫子們送去，才提上酒，背上硯和茶餅，往李夫子的住所去。

    剛走到門前，門就被從別人處得了消息的李夫子，直接從里頭打開了。

    李夫子滿面紅光，顯然心情極好，捋著白須，正要親自來迎陸辭，就被他拎著的這一堆東西給嚇了一跳：“攄羽怎拎了這么多東西來？”

    陸辭笑道：“拜謝恩師，怎能空手而來？”

    李夫子沉著臉還要開口，他背后就冒出了劉夫子和楊夫子來，嘴里還道：“還真讓你猜中了，攄羽鎖院前真來了一趟——這，”

    楊夫子看到陸辭身上的大包小包，也不禁一愣，旋即板著臉：“你還記得來，就已極好了，怎亂費這些錢？”

    他們可是清楚，這小郎君當(dāng)初有多不容易的。

    現(xiàn)好不容易日子越過越好了，可再寬裕，又怎能這么花錢買些不必要的玩意兒？

    連最愛笑的劉夫子都不笑了，嚴(yán)肅訓(xùn)道：“莫要大手大腳的，貢舉之難，就有不少出自其至巨的花銷。要探望我們，直接來就是了，誰敢背后胡言亂語，大可告予我們知曉，買這些做什么？”

    李夫子重重地哼了一聲：“聽到?jīng)]有？都給我拎回去！”

    對這些生活雖不至于貧苦，卻絕對談不上富裕的夫子們的諄諄關(guān)愛，陸辭心里一暖。

    他并不忙于辯解，只向他們結(jié)結(jié)實實地行了一個長揖禮，懇切道：“此與旁人口舌何干？當(dāng)日若無先生們，今日何來陸攄羽？不論此試結(jié)果如何，先生教誨，我都將牢記于心；這份形同再造之恩，更是沒齒難忘?，F(xiàn)僅是心意，還請先生們收下，莫要替我擔(dān)心?！?/br>
    “至于應(yīng)舉花銷，”陸辭微微一笑：“學(xué)生行事，倘若連這點分寸都沒有，還累先生們?yōu)槲覔?dān)心的話，那我也枉為男兒了?！?/br>
    李夫子看著陸辭穿著尋常襕衫，也顯得臨風(fēng)玉樹一般的漂亮身姿，不由想起當(dāng)日情景，心里一酸。

    陸辭最艱苦的那段時間里，為改善家境，幾乎什么營生都肯做。

    其中就有一份，是給鐘元和他那幫小兄弟代寫課業(yè)的。

    李夫子對鐘元的不學(xué)無術(shù)，平日就心里有數(shù)，見其還是吊兒郎當(dāng)?shù)哪樱簧蟻淼奈恼搮s一夕間突飛猛進(jìn)，自然起了疑惑。

    等他暗暗查明白后，就追到了陸辭這源頭身上。

    得知對方家境太過貧苦，又有寡母要照料，他著實憐其才，不忍這等良才美玉被生生耽擱了，就主動向院長提起，從自己所領(lǐng)的束脩取出一些來，抵消陸辭交不起的那部分，才能讓陸辭順利進(jìn)到南陽書院里。

    他的束脩并不算多，也有一家子人要養(yǎng)活，做出這決定，也十分不易。

    幸好陸辭爭氣，不但學(xué)業(yè)上大放異彩，靠做些別的小營生，也攢起一些家當(dāng)來了，轉(zhuǎn)為自己交束脩。

    李夫子有所不知的是，最初他慧眼識珠的這場妙緣，其實是陸辭使了小小算計的安排。

    畢竟，陸辭要真想為鐘元這偷懶行為遮掩，想做得滴水不漏，就不會把那幾篇文章寫得那般出彩，惹人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