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的把傅鳴玉帶回家以前，殷思妍撥電話徵求外公和外婆的同意。電話里，她說朋友和家人起了點衝突，暫時沒辦法回家，想借住一個晚上。

    即使語帶保留，但外婆一聽就猜到「朋友」是誰，格格地發(fā)笑，令殷思妍臉燙得厲害。

    「若你朋友不嫌棄我們家粗茶淡飯，當然歡迎，反正只是多一副碗筷的事。不過，爺爺叫你一定要轉(zhuǎn)告他——吵得再兇，終究是家人，至少得打通電話和家人報備，別讓他們擔心?！?/br>
    直到掛斷電話，殷思妍都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她本來沒什么把握，預(yù)想他們會一口拒絕，沒想到事情遠比她想像得順利。

    然而，爺爺?shù)哪欠?，令她想起了母親。

    她走后，母親自己一個人……過得怎么樣？

    她們終究是家人。

    母親是否會擔心她？或至少……偶爾想起她？

    和傅鳴玉一起離開學校后，兩人先繞去附近的眼鏡行。

    老闆拿起解體的眼鏡端詳一會兒，說還能修，兩人都松了口氣。

    等待修理的期間，殷思妍就這么在眼鏡行里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到處看看。

    傅鳴玉說要打通電話，推開玻璃門往外走。

    他大概是想回避，偏偏聲音還是盡收殷思妍耳底。透過左耳傳來的聲音，她知道傅鳴玉通話的對象是父親。

    「……那樣很好，你好好玩?！垢跌Q玉父親的聲音沙啞，似乎有點疲憊。

    傅鳴玉沉默了半晌，才輕聲問：「哥哥他，回去了嗎？」

    「嗯?！?/br>
    「那，mama她——」出聲的同時，傅鳴玉聽見背景傳來一聲巨響。

    「那是什么聲音？」

    「鳴玉，你該好好休息了。」傅瑯打斷他的話。

    「我……」

    「還有，之前我說過的事，你想提前也沒關(guān)係?！?/br>
    聞言，傅鳴玉靜默下來。背景隱約傳來爭執(zhí)的聲音。

    他知道，爸爸指的是搬出去住這件事。

    他曾認為這樣只是在逃避現(xiàn)實。但經(jīng)過這幾天發(fā)生的一切，他忽然覺得，或許逃避才是解決問題的開端——家里鬧得太久了，從來沒有冷靜過，總是揪著同一件事執(zhí)拗到底。

    也許分開一段時間，讓怨懟、悲傷、憤怒、恐懼、歇斯底里……種種沸騰的情緒暫時冷卻下來，對彼此會比較好。

    「爸，我會好好考慮。」掛斷電話以前，他沉聲說。

    當傅鳴玉回到眼鏡行時，殷思妍已經(jīng)戴上修好的眼鏡。

    視線相對的瞬間，彼此都明白了什么——他不想多說，所以她不必聽。她全都聽見了，所以不必問。一切恰到好處，于是兩人也保持著恰到好處的沉默，推開玻璃門并肩而行。

    直到紅燈亮起，兩人在路口停下。

    日光投映下來，被他頎長身高遮擋了一半，殷思妍小心翼翼抬頭，偷看他側(cè)臉。

    重新戴上眼鏡后，傅鳴玉的五官線條，似乎比過去每個瞬間都來得清晰深邃。

    虛實交融，例如他那雙眼睛，在聽她說話時總是專注地發(fā)亮；略微抿住的脣，笑起來往往美好恣意。

    感受到目光，傅鳴玉看過來，微笑問：「怎么了？」

    這瞬間像有電流穿過心臟，殷思妍愣了幾秒，感覺熱度沿著脖頸、臉頰直達耳根。

    「沒、沒有……」

    綠燈亮起，人車來來往往，馬路上一時喧囂紛亂——

    在邁開步伐的瞬間，她小聲說：「忘了說，我也喜歡你?！?/br>
    傅鳴玉急忙煞住腳步，疑惑地望著她。

    「小樹洞，你剛說了什么嗎？」

    「……沒聽到就算了?！顾α艘幌?，緊接著加快步伐，將他甩在身后。

    「?。磕挠腥诉@樣的——」

    傅鳴玉一頭霧水，卻也忍不住笑了，立刻追上去。

    「你剛一定有說什么吧？對吧？」

    無論他怎么追問，殷思妍只是微笑，什么也不肯說。

    傅鳴玉本來還有些鬱悶，被這么一鬧，心中那片陰霾頓時消散。

    面前這扇大門，他已經(jīng)看過好幾次，但今天還是第一次踏進屋內(nèi)。

    一進屋就聞到撲鼻的飯菜香氣，看起來是思妍外公的人從廚房走出來。

    「來了？」

    傅鳴玉立刻緊張地打招呼。

    「我爺爺國語不太好，所以話比較少一點，你別擔心?！挂笏煎f。

    外婆聽見聲響，也出來迎接他們。

    思妍的外婆說話輕聲細語，臉上總是掛著笑，十分善解人意的樣子，甚至在察覺傅鳴玉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時，柔聲道：「你也叫我們爺爺和奶奶就好，要叫外公外婆也行，稱呼就隨意吧，我們沒分這么細。今天就把這當自己家，好好休息。」

    接著，四人共進午餐。兩位老人家吃飯時慢條斯理，也鮮少說話，一頓飯吃下來，靜悄悄的，氣氛卻很溫馨。傅鳴玉不曉得這股溫馨從何而來，只是不知不覺放松下來。

    ——甚至，他們從沒問過他發(fā)生了什么事。

    用完餐、收拾好后，傅鳴玉跟著殷思妍上樓。

    殷思妍的房間和想像中得差不多，乾凈整潔，所有東西都排列得有條不紊。

    「好像沒看到什么書？」

    「噢，書的話……在這?！顾崎_衣柜，映入眼簾的不是衣服，而是一疊一疊、已經(jīng)快和她等高的參考書。

    傅鳴玉忍不住驚呼，問她干么把書藏在這里。

    殷思妍重新關(guān)上衣柜，坐到床沿。

    「之前也說過，我爸的事……因為我爸的緣故，mama對我期望很高，希望我能成為和父親一樣的天才。奶奶看不下去，把我接來這，我不想讓他們擔心，就假裝自己沒再繼續(xù)苦讀，有好好享受高中生活……」雖然他們早就識破了。

    但即使已經(jīng)看透一切，他們也從來沒有多問，只是溫柔等待她自己改變。

    傅鳴玉席地而坐，仰望著她。

    殷思妍忽然覺得好奇妙，傅鳴玉竟然出現(xiàn)在屬于她的空間，聽她訴說自己的故事……

    「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我開始想放過自己了?！挂笏煎⑿χf。

    傅鳴玉看向她手腕上的玉鐲，在窗櫺透出的日光里，微微閃爍。

    「這是你爸留給你的嗎？」

    殷思妍伸手摩娑玉鐲，點點頭。「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對我爸的一切認識，都是聽說來的。我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那么厲害?！?/br>
    如今她提起父母已經(jīng)變得輕松許多，不再支支吾吾，也不再欲言又止。

    這陣子，她逐漸感受到自己的變化。

    「這枚玉鐲之所以特別，并不是因為它曾屬于誰，而是因為mama從以前就讓我戴著，藉此提醒我該成為什么樣的人。因此，比起祝福，這更像是某種束縛?！?/br>
    總有一天，她要打破這個束縛——

    也許當她開始這么想的時候，就已經(jīng)掙脫了一半。

    「真佩服你?！垢跌Q玉有感而發(fā)。

    「……為什么？」

    「你已經(jīng)向前走了，我卻還在原地打轉(zhuǎn)?！?/br>
    他一直想著不要逃避、要直面一切，可到頭來只是在原地徘徊。

    「但我能向前走，是因為認識你啊?！顾笭?。

    「傅鳴玉，我們都不夠好，卻都比自己想像得還要好?！?/br>
    傅鳴玉愣住。

    日光照進來，傾斜的一束光落在她身上。

    于是殷思妍周身散發(fā)著光，彷彿一瞬照亮他內(nèi)心的黑洞。

    她的目光隨之移動，讓陽光橫在兩人之間，只馀下一條小小的縫隙——

    心跳的聲音重疊在一起，耳畔喧鬧不休。

    她輕輕閉上眼。

    陽光一瞬消逝，融化在兩人相碰的脣間。

    「我也喜歡你?！?/br>
    這一次，她說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