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點的時候，新聞發(fā)布會已經(jīng)開過，江小少爺說，嚴(yán)懲是核心，希望有關(guān)人員主動坦白。孫秘書手下那撥混混就在辦公樓前叫囂，鬧得警察都去了。”

    蘇暮宇皺眉：“這有什么好鬧的？”

    “咱們可理解不了?！迸泶蜷_電視，調(diào)成靜音，畫面里正在重播剛才的實況，蘇暮宇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公安部門的安保人員在前，政府人員殿后，剛做完通報的江立一身西裝、金絲框眼鏡被夾在中間，在記者、話筒、攝像機的圍追堵截下艱難過辦公大樓前的無數(shù)臺階。都接近辦公車的時候，遠(yuǎn)處沖過來一群市民對著江立開始抗議，旗幟鮮明地寫著“部長放火，秘書點燈”。蘇暮宇冷笑：“把政府通告念念?！?/br>
    女助理半依在電視柜上，左手抖開報紙，右手端杯礦泉水，把整份通告一字不漏、抑揚頓挫地念了一遍，那表情舉止，若是不知道兩人的身份，這場面像極了服務(wù)生給客人報菜單。蘇暮宇想了想說：“為什么對孫秘書如此強調(diào)，難怪有人借這個名頭鬧事?！?/br>
    “昨晚酒會上，那位企業(yè)家聽傳言，說孫秘書手里掌握有重要的消息，想以此換減刑，但新部長下午就發(fā)話，說南原市新工業(yè)部不吃這套，政府出這么一個通報結(jié)果，也是逼孫秘書說話。”

    蘇暮宇躺進椅子里，指指身邊的另一把，女助理坐過來，打開手機記事本：“您請吩咐?！?/br>
    “沒什么好吩咐的，我只覺得難過?！碧K暮宇閉上眼睛，雙手十指交叉扣在胸前，食指隔著衣服一下下地彈著胸口那象征波塞冬身份的掛墜?！半m說海神殿本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但盜亦有道，孫秘書本來就過分了，現(xiàn)在捅得全國雨點紛飛……”波塞冬睜開眼睛，海藍(lán)色的眸子里讀不出任何喜怒，話卻是重重的：“拔光它的翎毛也就算了。”

    女助理用口型做了個“哦”的反應(yīng)，悄悄記下來。

    蘇暮宇搓搓面頰：“我還沒洗漱?！闭f著就走進衛(wèi)生間，關(guān)門前又探出頭來：“在它沒有把海神殿徹底端出來之前。要快?！?/br>
    直到回到臨時辦公室里，江立身邊的保安還是不少于五個人，碧色眼睛的年輕政府官員和其他人一起坐在屋子正中的沙發(fā)上，保安們手足無措地屋里站了兩個，門外留了更多。終于，組里年長些的一位新聞秘書站起來向他們道謝，禮貌地請他們休息。

    正說著，南原市的行政總秘推門而入，江立身邊的另一位官員站起來和對方緊緊相擁，這是昔日學(xué)長學(xué)弟，已經(jīng)快十年沒有見面了。一時間，所有人都忘了早晨被人堵截的不快，開始閑聊，直到有人來招呼大家吃工作餐。行政總秘拉著學(xué)長出去吃，被洗手回來的江立撞見，三人會心一笑，行政總秘大方地拉他一起去，江立自然是不能跟著的，正要推脫，手機就響起來——標(biāo)準(zhǔn)鈴聲，聽不出來電人和他的關(guān)系——他剛好借機溜走，在餐廳里沒人注意的地方接起來。

    蘇暮宇笑著問：“早晨的領(lǐng)帶很帥嘛?！?/br>
    江立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再平常不過的黑藍(lán)細(xì)白紋，便狠狠地哼了一聲，隨后想起了什么似的補了一句：“你在哪兒？”他明白，蘇暮宇絕不會沒有看出這個“出差地點相同”的假到不能再假的的“巧合”，聯(lián)系當(dāng)下情景，又絕對和自己沒犯錯誤的時候?qū)Ψ酱騺矶核_心的口氣不同，因此，江立判斷，蘇暮宇距離他肯定不超過一千米。

    “市政府辦公樓前的花園，第二個垃圾桶邊?！?/br>
    果然。江立覺得渾身發(fā)抖，一下站起來：“為什么？”為什么海神殿老大，在南原市出事后第一時間趕到，甚至放棄了和自己談話的機會，直接輕易地原諒了他差點兒娶個姑娘的行為？

    蘇暮宇坐在椅子上注視著餐廳方向：“嗯，如你所想?！?/br>
    兩人沉默了好久，蘇暮宇又說：“出來談?wù)劊艺埻盹??！?/br>
    “我不能去，哥。”江立一口回絕，“身份特殊，尤其是……”他垂下眼睛，注視著上次生日時候蘇暮宇送的貝殼袖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該去，哥?！庇腥诉^來小聲說自助開始了，江立擺擺手，從口袋里掏出耳機插好，扯下了袖扣，卻妥貼地放在褲子口袋里。

    “我有話對你說，江立，”蘇暮宇聲音平靜，情緒一如天氣，澄澈安靜。他不期望電話那頭的人能迅速理解自己，更不奢求所謂的原諒，他只是想讓江立明明白白，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選擇置身事外。蘇暮宇說：“下午會對孫秘書進行問訊對嗎？你會知道我請晚飯的原因?！?/br>
    “哥?！苯⑸钗豢跉?，無限失望，“我的立場很明確。”

    “你會錯了意，”蘇暮宇說，“我就在這附近等你，相信我，晚飯之前你會想要見到我?！?/br>
    “是的，來南原之前，我一直想，但是現(xiàn)在……也許我不想。”

    “你始終想。關(guān)于我，你滿肚子的問號都是看資料解決的?，F(xiàn)在，你幾乎要結(jié)婚，我?guī)缀踝兂煞疵嬉惶?，難道你不想問問當(dāng)事人嗎？”

    江立無語。他一直努力搜集和蘇暮宇有關(guān)的海神殿資料，試圖在這個藍(lán)眼睛的人身上讀到任何一個足以拒他于門外的秘密，但是他始終處在失敗的感慨中，不是蘇暮宇做事太絕，而是江立已經(jīng)潛移默化地學(xué)會了給蘇暮宇所做的每件事找到一個理由。事實上，這些理由真的存在，蘇暮宇也未曾傷天害理，只是江立覺得后背發(fā)涼。爸爸一直希望他從政，培養(yǎng)他嚴(yán)密的思維和多角度的認(rèn)知方式，但蘇暮宇短平快地敲碎了幾乎所有基礎(chǔ)，闖入江立邏輯嚴(yán)謹(jǐn)?shù)氖澜缋?。碧色眼睛的年輕人糊涂了。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為海神殿掌權(quán)者的行為找理由并認(rèn)為自己的行為沒有錯，埋在已經(jīng)倒塌的基礎(chǔ)里的聲音卻氣若游絲地說，江立，其實你不該這樣。

    可是到底應(yīng)該怎樣？江立端起還溫?zé)岬牟捅P，掀開一個又一個锃亮的保溫蓋，尋找自己喜歡的食物。

    蘇暮宇你到底是誰，你和師兄一模一樣，卻又和師兄截然相反。江立味同嚼蠟，決定晚飯去見蘇暮宇。無論下午的聽審會知道什么，他都要見到蘇暮宇。正如對方說的那樣，他需要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否則，憋得太久，內(nèi)傷就會轉(zhuǎn)化為痼疾，想要痊愈是沒有可能了。

    星光（1）

    南原市是很有名的一座現(xiàn)代化城市，商業(yè)區(qū)布滿各種餐廳酒店和宴會場所，蘇暮宇卻給江立了一個居民區(qū)附近的地址，端端正正在立交橋下的街心花園里。當(dāng)碧色眼睛的江家二少爺半信半疑地上了出租車說出地址之后，司機吹個口哨：“知道！”便一路飛馳而去。

    店面很小，隔著綠化帶幾乎看不見，只有棕色房頂非常顯眼，似乎是叢林酒店的風(fēng)格。心情緣故，原本很信任蘇暮宇品味的江立對此產(chǎn)生了一絲反感，類似的餐廳首都比比皆是，多到惡俗了。沒想到門口有個裙裝美女妖嬈一笑：“江少爺來了，大人一直在等?！?/br>
    江立不便直接呼出蘇暮宇的那個稱號，只能低頭進門。大廳令人一驚，潔白到像個實驗室的環(huán)境里，除了一個安靜坐在那里的服務(wù)生以外，居然沒有客人和桌椅，空落落的大廳就這樣讓人的心莫名一空。美女請江立上樓，漸漸聽見人聲，二樓是通間，面積不大，一共十桌，統(tǒng)統(tǒng)客滿，擺設(shè)一律是石頭的，看起來笨拙粗大，每桌都有燭臺和圍屏，從外面看只有剪影晃動，仿佛一場神秘大戲。三樓僅有兩個包間，一件掛著“預(yù)定”的牌子，另一間虛掩房門，美女敲了三下，里面?zhèn)鱽硖K暮宇的聲音：“是江立來了嗎？”江立深吸一口氣，毫無風(fēng)度地?fù)屧诿琅懊骈_口問話：“是不是故意把我放在局中？”

    蘇暮宇沒想到他這么直截了當(dāng)，愣了一下卻又只能嘆笑一聲：“不是鴻門宴，你何必搞得這么緊張？”

    美女助理關(guān)上門，江立坐在蘇暮宇對面：“在這里合適嗎？”

    面對他的咄咄逼人，蘇暮宇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下午的問訊結(jié)果非常樂觀——孫秘書本身是個意志搖擺不定的人，加上這次鬧大，他能說的事情絕對能讓所有政府官員心花怒放，這里當(dāng)然不包括江立。碧色眼睛的江家人不會高興，只會覺得胸悶，第一反應(yīng)就是來找蘇暮宇算賬?！霸俸线m不過，隔壁那間是我的助理預(yù)定的?！碧K暮宇摁動對講機，吩咐服務(wù)生上菜。

    江立心煩意亂地解下領(lǐng)帶，脫去西服，白襯衫袖子三下兩下卷到肘彎以上，露出年輕結(jié)實的手臂。他像個大人那樣交叉雙臂撐在桌子這頭，眼睛盯著蘇暮宇：“讓我跟你核對供詞，波塞冬大人?！?/br>
    服務(wù)生恰到好處地敲門而入，四菜一湯，蘇暮宇笑著把餐具遞給江立：“政府招待標(biāo)準(zhǔn)，不要說這是賄賂。”江立不吃，目送服務(wù)生遠(yuǎn)去，剛要開口，蘇暮宇砰一聲開了果酒，然后自然隨意地接過話頭：“孫秘書為海神殿提供競標(biāo)洽談的內(nèi)部價碼已經(jīng)有很多年時間。他是一個貪婪的人，否則我不會送‘為之’。事到如今，我只能說意料之外?！?/br>
    江立氣得哆嗦：“行賄受賄，勾結(jié)恐怖組織，糾集私人團伙，該不該干的，孫秘書都干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會親自來解決問題?！碧K暮宇遞給江立一杯淺多幾乎透明的果綠色液體，江立微微撅起嘴拒絕了：“差旅時間，我最好不要喝酒，明天還有商討?！?/br>
    “是野生白葡萄的自釀果汁，”蘇暮宇皺眉，“江立，我說了這不是鴻門宴。我也知道這讓你為難，可我的意思是明白徹底地知會你而不是低三下四地求通融?！?/br>
    江立僵硬地接過果汁：“你所謂的知會，就是在被孫秘書道破之前打個電話告訴我，對么？”

    蘇暮宇點頭：“很抱歉我認(rèn)識你，江立。如果我們素不相識……”他為這種感覺微微難過，“那我不會有任何歉疚和擔(dān)心，對于我來說，現(xiàn)在盡快讓孫秘書不再說話是最要緊的問題，而不是跟你吃飯。但我們認(rèn)識，不僅認(rèn)識，我們還是——”他想說朋友，又覺得不恰當(dāng)。他們構(gòu)不成戀人的事實，又不是單純的知己，尷尬的境地只能迫使蘇暮宇舉杯，藍(lán)眼睛里流露著些許稱不上消極的失落——平日里的江立一定擅長化解這種尷尬的，但是今天他只是端平杯子，輕輕一碰。

    蘇暮宇沒有隨他喝這第一口，而是繼續(xù)說：“提前告訴你，是我拋開波塞冬的身份的一種知會方式。如果直接聽見孫秘書供出海神殿，我自作多情地想，你會著急?！?/br>
    江立深吸一口氣，用超乎年齡的冷靜嘗了一口菜肴：“我當(dāng)然著急。自從哥哥活著回來，海神殿就已經(jīng)是江家的了。而你，發(fā)生這么大的事，你問過哥哥的想法和處境嗎？”

    蘇暮宇凜然：“江家的？”

    “不是嗎？”江立僵在嘴角的笑容終于消弭，“殘忍，但是事實，哥哥活著回來了，楊上將平剿余孽，江家和你，再也脫不開干系?！?/br>
    對著這種直接有效的責(zé)備，蘇暮宇一時間百味陳雜。江立靠坐在位子里，偏著頭看著桌上的立式菜單，蘇暮宇固執(zhí)單調(diào)地端著他的果汁。樓下人聲切切，樓上安靜地讓只字片語都顯得尖銳刺耳。江立目光微動，算是瞥了蘇暮宇一眼，蘇暮宇知道，但不回應(yīng)。

    許久，波塞冬把果汁一飲而盡，掀開一只椰子的殼，從里面盛了兩勺粘稠的豆粥，再用刀旋了兩片椰rou下來，放在江立那邊?！俺渣c兒熱的?！彼f。用最平靜的方式說，就像那一次，江立被灌醉了，竟讓司機把他送到蘇暮宇家里去，大半夜的，他只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高織棉襯衫站在落雪的院子里喊：“哥！”蘇暮宇跑到陽臺上看，車燈從背后打來，江立單薄地站在那里，雪珠就在身邊紛紛揚揚地往下落。看不清臉，就看見這么一個發(fā)光的輪廓，年輕，神秘。江立撲進蘇暮宇的大衣里說：“我就想喝熱茶。guntang的?！?/br>
    “你在聽我說嗎？”江立的聲音驟然提高。

    蘇暮宇抱歉地?fù)u搖頭：“走神了，昨晚沒睡好。”

    “你甚至不曾顧慮江家安危，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