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dāng)然知道，”江瀚韜說，“記得當(dāng)年我罵你的時候，似乎告訴過你這個道理?！?/br>
    “我當(dāng)然知道！”秦月朗用和姐夫幾乎一樣的語氣加重重復(fù)了這句話，“當(dāng)著外人，您罵得越狠，別人越只能噤聲，不會再對江揚有任何苛責(zé)。而罵得再狠，您也是他的父親，我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他說完才反應(yīng)過來，這態(tài)度也實在太差，剛想要說點兒軟話，江元帥那邊已經(jīng)說：“他始終不覺得我是他的父親，只是長官，這我也知道。”

    秦月朗嘆氣。

    “嚴重嗎？”

    “您要是指戰(zhàn)局，是的，比較嚴重，但新的作戰(zhàn)計劃應(yīng)該可以完成強攻。您要是指江揚的胃，不是，不算嚴重，一直這樣?！?/br>
    江瀚韜當(dāng)然從這話里聽出了諷刺：“那就不必轉(zhuǎn)接了，讓他睡吧。這件事以后再說?！?/br>
    “江揚很難受，姐夫。”

    江瀚韜假裝聽不懂，假裝這是指代目前的身體狀況：“我會再打來。”

    熟睡中的江揚抱緊熱水袋。夢里，蘇朝宇從浴室里探頭出來叫他，江揚，我沒有拿內(nèi)褲進來。他笑道，出來唄，有什么好藏著掖著的？蘇朝宇不依不饒，拿我的內(nèi)褲來！于是他遞過去，蘇朝宇就把他拖進浴缸。水溫很高，很溫暖，蘇朝宇說老混蛋，明天我要去打仗了。他說，小混蛋，這是你的責(zé)任。蘇朝宇緊緊地抱住他，蘇朝宇的身體很軟很暖，還有點兒燙，他也緊緊地回擁。忽然，這種溫度消失了，蘇朝宇就在面前蒸發(fā)——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熱水袋掉在地板上，想伸手去撿，卻被睡意阻攔，指頭都挪動不了。蘇朝宇的熱度漸行漸遠，江揚只能團緊身體，夢里，藍色頭發(fā)的小兵笑著說，我情愿離開戰(zhàn)場，和你一起活下去。

    喀布下午茶

    蘇朝宇睡覺前就很不放心彭耀，十分后悔讓他頭狼和狼崽子先休息。彭耀絕對敢在蘇朝宇睡覺的時候直接去執(zhí)行那個見鬼的“兵分三路”計劃，然后蓋著國旗的尸體放在烈士公墓最好的位置，如果蘇朝宇有幸活著，必須要到跟前去哭一哭的?！疤尚α恕碧K朝宇本來想坐起來看看彭耀是不是還在外面聽黃笑話，但周身疲憊讓他的意志力敗給了沖動，很快就昏然入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夢里一聲巨響，一枚大的不可思議的炮彈落在山腳，空中傳來偵察機的聲音，還有人用高音喇叭喊話：“繳槍不殺！”吳小京沖進來喊：“彭耀跑了！”蘇朝宇跳起來就沖出去，小腿一疼，中了一彈。彭耀穿著橘黃色的救生衣在海里奮力游向查圖爾，大大小小的炮彈激起的水花變成了水簾，遮住了蘇朝宇的視線。他拼命叫彭耀的名字，彭耀卻擺擺手：“你和江揚親熱去吧！”——等等，不是看不見的嗎？

    蘇朝宇騰身而起，大吼一聲：“彭耀！”

    洞口有個狼崽子探頭：“長官不在。”

    他大爺?shù)模√K朝宇沖出去，看見平靜的山巒在午后發(fā)出堪稱誘人的如少女般的漂亮光彩，精神煥發(fā)的狼崽子小心地移動著，尋找潛行路線，似乎一個人都沒有少。但夢里跑了的彭耀真的不見了，腿上的“傷口”也在疼。蘇朝宇低頭一瞧，有一只紫色殼的大蟲子正用兩顆尖牙咬在他的皮膚上，傷口幾乎變成青色。有個狼崽子立刻沖過來，陸戰(zhàn)鞋的鐵頭準而狠地踢在蘇朝宇小腿上，蟲子落荒飛逃，他則雙手并用幫蘇朝宇把膿血擠出來，甚至用嘴吸了兩下。

    “彭耀呢？”蘇朝宇顧不得謝謝小兵。

    “和八班長從這兒爬上去，走了?！毙”H有醫(yī)務(wù)基礎(chǔ)，簡單抱扎。

    蘇朝宇的耳朵里嗡嗡響。哪怕彭耀不是真的游到查圖爾去，獨身探路也意味著找死。正要發(fā)作，只見遠處可以爬上的山坡上冒出一個人來，跟著蘇朝宇一起醒來的肖海立刻端槍瞄準，繼而又放下：“是彭師。”

    彭耀耳朵上夾著兩只牡蠣，肩膀上扛著一個看起來很惡心的東西：如果說那是兩條飽滿的人腿，那彭耀一定是腰斬了一個敵軍，但是扛它回來干什么？走進了才看見，彭耀把一條當(dāng)?shù)赝林说难澴友澞_打結(jié)，變成了一個兩面放東西的口袋，里面裝著的，則是滿滿的貝類和海鳥、海魚。

    “喲，起來的很是時候嘛?！迸硪圃沼圃盏卣f，“趕上下午茶了?！?/br>
    蘇朝宇狠狠地罵了他一頓，彭耀卻只是淡定地給動物開膛破肚，還非常高要求地問有沒有人帶胡椒粉。蘇朝宇一巴掌扇在他背上，附在耳邊威脅：“你死到哪里我不管，連累江揚的話，我還不如替那些人滅了你?！?/br>
    彭耀手下一頓：“用不著你cao心?！?/br>
    蘇朝宇自然不能說出諸如“你爹把你托付給我了”這種話，最終只能嘆氣，找了個背陰的地方挖坑。他們不敢生明火，所有東西都是燜個半熟就和血吃了，誰也不知道下一頓會吃什么，甚至，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頓。

    彭耀滿意地吮吮手指：“山背面能看到敵方大本營，有架沒螺旋槳的直升飛機。人不少，但是居然沒人在咱們這面設(shè)防，奇怪得很。突擊艇都在對面海域，我們可以搶幾個。”他說得很高興很輕巧，就像是鄰居家的小孩馬上就要經(jīng)過轉(zhuǎn)角，可以搶個甜筒一樣，聽得蘇朝宇直咬牙。但彭耀畢竟不帶“副”，壓了蘇朝宇半級，藍頭發(fā)的副師長再反對也不能取消這個瘋狂的作戰(zhàn)計劃——不要說安全到達查圖爾，就連“搶幾個”這件事，都非常難辦——難辦也要辦，蘇朝宇冒險爬高觀察了半個多小時，終于找到了一個需要極大勇氣和自信的方法。

    夜幕降臨，當(dāng)?shù)赝林撕图{斯雇傭軍組成的部隊營房內(nèi)因為戰(zhàn)爭的緣故，只有蠟燭的光亮，而在營區(qū)邊緣守衛(wèi)的士兵剛從納斯人換成了當(dāng)?shù)厝?，他們只能勉強開火，連瞄準都很困難。

    偏偏這時候，從山腳下冒出一群黑影子來，十來人，沒有隊形，守衛(wèi)的士兵不由分說就開始亂打。黑影子立刻四散逃開，傳來一陣聲嘶力竭地吼叫。雖然喀布海島上的原住民有自己的語言，但和納斯雇傭軍相處幾年還是頗能學(xué)到一點兒，尤其是這種非系統(tǒng)學(xué)習(xí)法里，最容易入門的就是臟話，他們在停止開火之后，就能漸漸聽見對方的發(fā)音，然后把零散的詞匯組合起來，無一例外，都是“我cao你們?nèi)摇焙汀吧鷤€兒子沒□”之類的結(jié)果。也有“自己人”的喊聲，標準納斯語，說話的兩個人高舉雙手，非常鎮(zhèn)靜地走過來，直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們都幾乎□，身上只有一條破破爛爛的大褲衩，血跡混合泥沙、炮彈灰，勉強蔽體而已。至于臉上更是臟得無法形容，也只有他們走路都帶著風(fēng)的勁頭可以證明，這些人剛下戰(zhàn)場，都是軍人。

    其中一個人還喊著“自己人”的時候，另外一個已經(jīng)沖過來一腳踹翻了機槍，站在工事上破口大罵：“cao你們祖宗！老子給你打仗去了，你們一幫王八蛋龜孫子扛著土槍縮在這兒吃貝殼，老子衣服都被對面沒□的給扒光了，cao！游回來的！我cao，你們還開槍！開你媽的槍！打不死你們一幫不要臉的！”由于他的臟話運用無比純熟，其惡毒和痞子的程度實在是到了一定境界，所有當(dāng)?shù)厝硕悸犐盗藝樕盗?，更不要提懷疑或者還嘴，加上這個人渾身濕透，兩眼血紅，一看就是吃敗仗被侮辱的軍官。

    十幾個人陸陸續(xù)續(xù)到齊，都是垂頭喪氣滿臉羞憤的樣子，都只有大褲衩，都濕漉漉的，冷得哆嗦，終于招來了一個納斯雇傭軍的小頭目：“你們從哪兒回來的？”

    最后的小集合

    剛才罵人的那位的第一個“cao”剛出口，就被身邊那個文雅一些的人攔住了：“本來是在舟橋附近的，但是那幫布津人有幾門炮實在太兇，我?guī)苏伊藗€側(cè)角襲擊，媽的，誰知道從水里冒出來幾個帶氧氣瓶的人，把幾個弟兄直接拖進去了。結(jié)果我們專注水面的時候，舟橋附近登陸了一隊人，四倍于我們，生生把我們打進死角?！边@應(yīng)該是個讀過書的軍官，納斯語講得很標準，人也客氣很多。

    他的隨從紛紛用表情表示惋惜和仇恨，還有一個人毫不顧忌地揪起褲衩，從里面往外掏海草。

    “你們怎么回來的？”小頭目懷疑地看著他們，手已經(jīng)放在佩槍上。

    “cao你媽！”罵人的那個再次吼出來，“那幫沒□的把老子扒光就讓回來帶話，cao，你懂個屎！要不是他媽的欠了老子錢，誰回來！”他實在太兇了，罵得極為難聽，剩下的人又太可憐，小頭目步步后退最后說：“帶什么話？”

    文雅一些的那位落寞地回答：“說咱們已經(jīng)是尸體了，建議我們在明天總攻之前直接自殺?！?/br>
    “cao！”罵人的又要發(fā)作了。

    小頭目連連皺眉：“我報告一下，說你們回來了?！?/br>
    “媽的，你是人嗎？吃的呢？不給吃的，水總要給，衣服總要給吧！”有一個兵喊起來，其他十幾人紛紛附和。小頭目只得安排給他們食水，因為他們說還有一部分人是給扒光了回來的，到現(xiàn)在縮在那邊，凍成了屁，因此還要了一輛車，帶了衣服去接應(yīng)。

    小頭目一路小跑去報告，這幫怒氣沖沖的大兵就鉆進了補給區(qū)，罵罵咧咧地開始挑選合適的衣服，用潔白的毛巾擦干身體。

    蘇朝宇掏掏耳朵：“我差點兒受不了了，你罵得太臟了，跟誰學(xué)的？”

    彭耀毫不在意地一笑：“對付他們，沒法講理。”

    吳小京說：“班長，我能多順兩只槍嗎？”

    “當(dāng)然，”蘇朝宇環(huán)視補給室，“當(dāng)自己家一樣，別客氣?！?/br>
    說話間，其余的只有大褲衩的“殘兵”也乘車回來，直接開到補給室，他們幾乎是用光速把食物和藥品、武器倒出來裝在納斯雇傭軍的標準背包里，也沒忘記用布津統(tǒng)一標準的背包墊底。由于布津的軍服都深埋在海灘里，他們現(xiàn)在從頭到腳都是納斯雇傭軍，還開了七八罐油彩把臉涂得更黑，尤其是蘇朝宇，仔仔細細染了頭發(fā)以后，像一個陌生人。

    當(dāng)?shù)厝硕肆艘诲佄兜涝幃惖臏^來，還有一個大盤子里裝著足量的形狀奇特的餅。蘇朝宇他們做出餓極的狼狀蜂擁而上，在當(dāng)?shù)厝穗x開之后又重新開始了搜刮補給之類的工作。

    “多吃點兒，”彭耀拍拍一個小兵的肩膀，“熟食，熱的，很難得?！?/br>
    康源大皺眉頭：“這也太難喝了，里面有什么東西！”

    肖海捏著鼻子喝了兩大口：“反正挺暖身，等會兒開槍不會手抖。”

    蘇朝宇拉過彭耀，低聲說：“三路人，你要誰？”

    “你先挑?！迸硪o了緊鞋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