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寧遠只是禮節(jié)性一點頭。

    是夜，月圓人寂。最后一個醉酒的兄弟被扛進帳篷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3點，蘇暮宇沒有睡意，偷偷跟漁家爺爺說好了一個價格，包了那只竹筏子，獨自夜游。他來到岸邊的時候，老人家已經(jīng)等了一陣子，碾滅煙頭跟他說：“你倆一起去唄，可以平攤筏子錢。”

    蘇暮宇一怔，泊在附近的一條帶頂棚的小船里鉆出個姑娘來，罩了件長長的白色大衣，一臉淺笑：“你好，我是經(jīng)濟學院的月寧遠?！?/br>
    蘇暮宇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這個不是巧合的巧合讓他格外警惕，于是肆意把話語主動權交給了對方。他知道，這一拆招，他只能同意月寧遠共渡的邀請，而筏子上會發(fā)生什么，誰也無法預料——就連漁家老爺爺是誰的人都很難說——蘇暮宇甚至沒有告訴保衛(wèi)系統(tǒng)的候鳥他的行蹤。

    月寧遠毫不客氣地接招：“白天好吵，我又喝了點兒酒，現(xiàn)在睡不著又興奮得很，剛好爺爺說你也包了筏子，不如我們一起分擔筏子錢，水上漂漂，大半夜的也有個伴，如何？”

    果然是滴水不漏又溫柔可愛的要求！事到如今，蘇暮宇只能鼓起勇氣，微笑點頭：“月同學盛名遠揚，我求之不得?！闭f著一搭手，月寧遠大大方方借力一握，穩(wěn)穩(wěn)跳上筏子，選了遠離撐趕的一端坐好。等蘇暮宇坐定，筏子一旦離開岸邊，月寧遠的面色就變得格外沉靜，正如她這個不知真假的名字一樣，如一彎隔絕于世的冷月。蘇暮宇遠遠遞上右手：“新聞學院，蘇暮宇?！?/br>
    “我認得你?！痹聦庍h揚起眉毛，“你從來沒有修過我們班的課，卻在論文評估里有個優(yōu)秀，嗯？逃學的小孩？”

    蘇暮宇把凳子往前搬了兩步，以便更清楚地看見月寧遠的眼睛：“今年評估組的組長，那個謝頂?shù)慕淌冢俏冶硎?。不過……月同學也沒有新聞學院的許可證，怎么就經(jīng)常在演播室模擬出鏡呢？”

    月寧遠的眼睛清澈明亮，她聽了這話，居然高興地笑出來：“看來咱倆都有數(shù)不清的表叔，好吧……”她也把凳子搬近了兩步，“這是我們的共同點之一。還有別的嗎？”

    “沒了?！碧K暮宇聳肩，抬頭看月亮。

    微妙的共同點

    月寧遠縮在大衣里。那一刻，她的形象和電視里大相徑庭，蘇暮宇發(fā)誓，如果不是眼下情況復雜，他會愿意把她摟在懷里暖和一下，盡管月寧遠本身就是冰的屬性。成功把彭燕戎逼上絕路的女孩就在身邊，蘇暮宇卻什么都不能問，許久，月寧遠開口：“彭燕戎是心臟病死的，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你們怎么看我？”

    蘇暮宇點頭：“一個正義使者，頭腦清醒的好女孩?！?/br>
    月寧遠嗤笑：“每一個字都暴露著你的口是心非?！?/br>
    蘇暮宇也笑：“實話通常很難聽?！?/br>
    “說來聽聽?！痹聦庍h掏出相機咔咔地拍著月色，“不過拜托，請照顧一下我的自尊心，盡量說得好聽一點兒，行么？”

    “沒問題?！碧K暮宇清清嗓子，“實話就是我們雖然崇拜你欣賞你，但覺得你很可怕。懂太多的姑娘會嫁不出去，而心太狠的姑娘……我們?nèi)匀粫吮苋帷！?/br>
    月寧遠低頭：“好吧，確實很難聽?！痹偬ь^，還是一臉聊勝于無的微笑。她玩著手表的扣，開開合合：“他有罪?！?/br>
    蘇暮宇用他的藍眼睛盯住她：“我們每個人都有罪?！?/br>
    月寧遠毫不退縮地回望：“你信上帝？”

    “我不信任何看不見的東西，比如鬼神和精神目標?！碧K暮宇蹲下去，撩起一捧帶月影的水拍面頰，“我信一些看得見摸得找的東西，比如力量、比如金錢?！闭f完，他征詢地看著月寧遠。她果然沒有絲毫鄙夷，欣然接受了蘇暮宇這個“陌生人”的價值觀?！澳阋残?。”蘇暮宇說。

    月寧遠點頭：“力量用來支配，金錢是有力杠桿，我不能否定它們。盡管我更愿意相信公正和美好，但是后兩樣……”她蒼白地笑了笑，“并不是什么時候想要就能要的。”

    蘇暮宇沉默。他不信她偽裝出來的無奈，卻不得不被她的話震懾到。公正和美好，亦是蘇暮宇求之不得的東西。每年生日，他許的愿都無非如此，但生命給他的大多數(shù)是這兩樣的反義詞。蘇朝宇曾緊緊抱著他說，都會好起來，也許很快就柳暗花明，蘇暮宇會在哥哥肩膀上噙住眼淚，然后推開他：“我還是很樂觀向上的。”不過，樂觀不代表要笑，就像你在悲觀的時候往往哭不出來一樣。

    這句話之后，蘇暮宇真心實意地和眼前這個不知道身份、善惡的女孩找到了共同點，哪怕是很詭異的，一絲。

    從3點半到日出時分，蘇暮宇就和月寧遠漂在淺淺的河上。他們甚至隔著冷空氣分別打了個盹，醒來后還能繼續(xù)談論剛才的話題。沒有任何機密或者玄妙可言，他們說的不過是世界上現(xiàn)實又冷漠的一部分，從老師為什么給了很少上課的月寧遠97分而只給了勤交作業(yè)的蘇暮宇71分，一直說到納斯在迪卡斯實在太過如狼似虎，為什么關于石油的仗永遠打不完。后來，蘇暮宇站起來說：“我的鞋子被潮氣浸透了，又冷又濕。我要上岸換一雙?！痹聦庍h像個真正的小女孩那樣伸長了腿，露出她的登山鞋：“我在工廠店淘的，很便宜，很暖和。”

    蘇暮宇苦笑上岸，他甚至不能理解這個月寧遠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她會在應該溫柔可愛的時候極盡所能，但蘇暮宇堅信，是她作為戰(zhàn)刀，強效突進了江家營房，長車直入，只等對方繳械或自己陣亡。而江家怎會繳械。這場斗爭的結果似乎已經(jīng)明了，月寧遠作為棋子，終究要變成棄子，但是執(zhí)黑的那方究竟是誰，蘇暮宇拿不到任何答案，因此更加苦惱。

    他回身搖搖手：“再見?！?/br>
    月寧遠搖搖手：“嗯，會再見的?！?/br>
    蘇暮宇很不舒服。頭疼，又冷得哆嗦，他假裝單純且一廂情愿地想,他一定是凍感冒了。

    彭燕戎葬禮以后的第三周，齊音中將回到了邊境基地，同時還帶回了第四軍新任長官的調(diào)令，彭耀因此正式繼任彭燕戎的位置，成為了第四軍第九任軍長。不滿22歲的年紀刷新了這個位置的年齡下限，可是所有的人都認定他實質(zhì)名歸。

    第四軍的軍部由此正式從首都遷至邊境基地，將以狼牙突擊師駐地為中心，向西北方向延展建設新的軍部，預計于七年之內(nèi)完全建成并投入使用。第四軍從此正式成為了帝國西北邊境軍區(qū)下轄的第五個軍級戰(zhàn)斗部隊，直接隸屬于基地最高指揮官江揚中將。

    第四軍最精銳的狼牙突擊師暫時由副師長蘇朝宇接任臨時師長，因為歷史上這個職位從來沒有交給過彭姓以外的人，所以無論江揚還是蘇朝宇本人一開始都不同意這種指派，可是另一個有能力接任這個位置的原狼牙總參謀長黎祁準將是彭耀離不開的左右手，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指定為第四軍新任副總參謀長。其他同級別的軍官大多不具備獨當一面的能力，而且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相處和雪倫山一役的同生共死，他們也都認同和接受蘇朝宇成為新的臨時領導人——“只不過將來彭師有了兒子，這個位置必須得讓出來！”狼牙最心直口快的副總參謀長王準上校如是說。

    無論怎么樣，蘇朝宇肩膀上的小星星又多了一顆，軍餉待遇也比以前高了一大級，在“比賽誰對江揚的老婆更好”這個項目上，江揚和彭耀一如既往的爭先恐后。對此蘇朝宇非常淡定，他說：“有了從少校到少尉的經(jīng)驗以后，就算給我一個元帥的肩章，我也不會太當真。”

    可惜說這話的時候他人在江揚的床上，琥珀色眸子的長官毫不客氣一巴掌扇在他光溜溜的臀部上面，半真半假的威脅說：“再說一遍，不當真？”

    海藍色頭發(fā)的前陸戰(zhàn)精英賽總冠軍眨巴著他漂亮的藍眼睛，像只真正無害的幼貓那樣蹭了蹭情人的下巴：“喏，我是你的小兵，真的，最小的那個?！?/br>
    江揚才不要相信這種rou麻的情話，他夸張地抖了抖自己的雞皮疙瘩，蘇朝宇早就化身猛虎，撲到江揚身上撕咬：“該我了！”

    新年夜，煙花盡皆散去，唯有一片一片的落雪，就像那些相愛的人，纏綿整夜。

    例行公事

    新年的第一天是個好天氣，雪已經(jīng)停了，金色的陽光照耀著銀裝素裹的基地，景色十分美好。

    除了值班的警衛(wèi)以外，官舍里只有江揚和蘇朝宇兩個人，連安敏和勤務兵們都放假去了。慕昭白仍然在加班加點的破譯整理孟帆留下來的海量數(shù)據(jù)，程亦涵因此從昨夜就留在指揮中心沒有回來。半個月前回到基地的副總參謀長秦月朗準將又回首都去了，畢竟他的另一個身份是七大家族之一的秦家家主，新年各種應酬團拜一件也推拖不得。好在這個人還算心疼他的小外甥，新年第一天早晨蘇朝宇一打開冰箱，就看見里面裝滿了各種半成品的美食，從年糕到煎餃，從凍成砣的高湯到熬好的八寶粥，香腸臘rou足有十數(shù)種，以至于本來想做早飯的蘇朝宇有點挑花眼的感覺：“秦月朗以為我們是要改行開餐館么？”

    江揚正專心地把洗過的橙子切成塊放進榨汁機里面，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蘇朝宇了解江揚的父親江瀚韜元帥對于妻弟秦月朗那種父親般的愛護，于是自動把情人的話理解為小心眼的嫉妒，一律自動忽略，只是笑嘻嘻地一手抓了四個雞蛋一手捧了煲粥的瓷煲，牙齒咬著一袋煎餃晃進廚房，經(jīng)過江揚身邊的時候故意蹭他的腰，撩撥得情人湊過來親他，他就像個偷到雞的小狐貍那樣，得意洋洋。

    吃早餐的時候，蘇暮宇打來電話，恭祝哥哥和哥哥的另一半新年快樂，順便告訴蘇朝宇：“我買了一層商鋪，貸款是用你的收入證明辦的，你是業(yè)主之一，不過不用擔心，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出租出去，租金已經(jīng)足夠還款?！?/br>
    蘇朝宇十分驚訝，現(xiàn)任波塞冬洋洋得意地告訴哥哥：“那棟樓是江立他們兄妹三人的產(chǎn)業(yè)，因受前面塌樓事件的影響，房價急跌，銀行貸款催得又急，為了幫他們的忙，我就把一層的底商都包了，還在樓上買了兩個位置極好格局漂亮的復式單元，咱倆一人一個，最近房價漲得離譜，市值翻了將近兩倍，現(xiàn)在我們都是百萬富翁?！?/br>
    蘇朝宇哭笑不得，只好囑咐幾句“投資要謹慎”什么的，蘇暮宇虛應著，又問：“哥，你和江揚什么時候結婚？”

    蘇朝宇的臉騰就紅了，看看江揚，琥珀色頭發(fā)的情人笑著給他添一碗粥，又切火腿喂他，蘇朝宇含含糊糊地對蘇暮宇說：“快了，快了……”

    蘇暮宇長出一口氣：“記得注冊前一定要先去公證財產(chǎn)，現(xiàn)在可不比以前了！”

    蘇朝宇大笑，回答：“現(xiàn)役軍人是國家財產(chǎn)，等我有了自由再說罷?！碧K暮宇十分失望，一個勁兒的慫恿他退役：“那，回來我們就開一間咖啡館，吧臺上擺滿那些锃亮的咖啡用具，烤各種漂亮的蛋糕，擺一溜頂天立地的柜子放書和各地帶回來的小玩意，落地窗前擺幾個特大特結實的桌子，每天曬著太陽跟顧客聊天，多幸福?！?/br>
    蘇朝宇在落地窗旁伸懶腰，目光掃過開放式廚房里全套的咖啡茶具，想起秦月朗烤的蛋糕、江揚煮的咖啡，還有樓上視聽室全套的發(fā)燒音響、每季更新的電影碟片、舒適的情侶大沙發(fā)，就一點也不向往弟弟描繪的美好場景了，他笑瞇瞇地回答：“好呀，你開吧，我參股，有空叫江揚幫你培訓服務生，這方面他可專業(yè)了……啊……”

    蘇朝宇仿佛按住了話筒，隔了大概30秒回來，憤憤地解釋：“服務生打人了！等我回頭扣他工資！停他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