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 楚淮王府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抄自憐……”[1]

    府內(nèi)仍是那曲笛笙弦之聲，如畫也不知自己聽了這牡丹亭有多少遍……初夏的時節(jié)，日光懶散透過叆叇云層，撫在她白皙藕臂之上，纖纖素手捻起一顆含桃放到貝齒之間，輕咬下去，櫻桃的汁水為那朱唇添染一抹亮色，明艷動人。

    李承憲已在回廊處默默看了她許久，慢步踱過去，如畫聽到腳步聲，還以為是李淮景，回頭看去，臉上掛著的笑微微凝滯，隨即輕輕見禮，“見過小王爺?！边@一俯身，薄薄的煙籠紗中兩處飽滿圓潤呼之欲出，李承憲眸色一暗，遣散了周邊下人。

    “畫兒……”眼看著面前男子要近身上來，如畫慌忙后退幾步，“小王爺請自重，王爺馬上就要回來了……”他眼神里的東西，如畫一個風(fēng)塵女子，何嘗不懂。

    李承憲頓了頓，停了自己腳步，他自舞勺之年，到如今已快而立，身邊不缺美麗女子，可這些年他心心念念的，卻只有自己父親的愛妾。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聽到這句唱詞，李承憲伸手鉗住女子?jì)赡鄣南骂M，低聲道：“你早晚是我李承憲的人?！?/br>
    外庭響起繁雜腳步，想是李淮景已經(jīng)回來了，如畫趕快掙脫李承憲的束縛，退回到藤椅旁，此時李淮景和董之渙已走進(jìn)了回廊，李承憲正了正神色，見禮道：“父親?！?/br>
    “六子那邊有消息嗎？”李淮景沒注意自己愛妾臉色慌張，他近日來與董之渙籌謀大事，一掃之前的頹廢懶散，此刻他從軍營過來，對自家親兵的風(fēng)貌也是十分滿意。

    “有大動靜！” 李承憲回道。

    “好，書房議事。董先生，請！”李淮景伸手做引。

    三人在書房落座，如畫為三人晾好了決明子冰茶，盈盈呈上，又悄然退去。

    “六子的傳信中稱，吐蕃已向大周請和，受降之事估計(jì)就這幾天了。”李承憲喝了口茶，繼續(xù)道：“最重要的是，方渡寒重傷，現(xiàn)在還昏迷不醒?！?/br>
    “皇上呢？”李淮景問。

    “說來也怪，李羿陵竟無回京之意，方渡寒受傷，他好像受的刺激不小?！?/br>
    “這假丫頭還真有一套……”李淮景暗嘆自己這侄子有點(diǎn)手腕，此次前往西北，既平了兩處戰(zhàn)亂，又把這方渡寒頭猛虎給籠絡(luò)住了，從他們聯(lián)手御敵的情況來看，倆人現(xiàn)在居然穿一條褲子了。

    “不急著回京，說明他現(xiàn)在對我們的行動還沒有察覺?！崩罨淳跋肓讼耄瑔柖疁o道：“咱們荊州之內(nèi)這二十萬親兵，攻下京城有可能嗎？”

    董之渙擺著手中聚骨扇，只覺眼前形勢大好，好得似乎有些不真實(shí)，“如果方渡寒無恙，我們此舉必有風(fēng)險，可如今他昏迷不醒，西北的威戎軍就形同虛設(shè)……王爺，依我之見，此次您不必費(fèi)一兵一卒，便可直入京城！”

    “這叫什么話！”李淮景只當(dāng)他玩笑，“哪有這樣的事！”

    “皇上在那高原之上，親臨戰(zhàn)場，是死是活，除了遠(yuǎn)處征軍，誰能知曉？方渡寒受了重傷，那皇上就不能……” 董之渙提醒到這，沒說下去。

    李承憲一愣：“您的意思是，謊稱皇上戰(zhàn)死？”

    董之渙笑，“誰手上有兵，誰就有權(quán)利定這天下乾坤，王爺說皇上戰(zhàn)死，他就算活著，又能翻起什么風(fēng)浪？”

    李淮景覺得這個法子倒是減輕了自己的罪惡感，他想奪皇位，又不想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此舉既不用大動干戈，又讓這皇位來的名正言順，確實(shí)是一條妙計(jì)。不過他想著那京城里鬼精的朝臣們，心里又犯起了嘀咕，“辦法是好，可那些大臣必然能猜到內(nèi)情，他們豈能衷心效勞于我？”

    董之渙勸道，“王爺，您也是李氏子孫，群臣效忠的是李周，李羿陵與您別無二致。這皇位，您坐的名正言順。現(xiàn)在只有您自己篤定李羿陵死了，別人才能信服啊！”

    “好！”李淮景一拍桌子，“就依董先生之計(jì)！”

    順頤帝李羿陵親征吐蕃時身負(fù)重傷，回京途中駕崩，因其尚無子嗣、又無兄弟，臨終口諭，傳楚淮王李淮景繼承大統(tǒng)。國喪七日，定于六月初二，舉行新皇登基大典。

    天下縞素，八音遏密，國喪第二日，李淮景便率軍北上，消息傳出，咒罵者有之，驚疑者有之，哀嘆者有之，可幾乎所有的人，全都藏了心中所想，沉默緘口。沉默是最好的護(hù)身符，鶴歸華表、天下易主自是大事，然而青山依舊，細(xì)水長流，春種秋收，日月更迭……忙于生計(jì)，疲于奔命才是眾家百姓人生常態(tài)。

    李羿陵得知消息的時候，剛給方渡寒換完藥。他本害怕血腥，更看不得方渡寒的傷口，可方府侍女一個個看著模樣俊俏，實(shí)際沒近身伺候過侯爺，傷口清理得不干凈，包扎得又亂七八糟，簡直就是養(yǎng)了一府的花瓶。李羿陵將她們遣散，心中暗罵，這伺候人的水平要是放在京城，連后宮大門都甭想踏進(jìn)去。

    李云看他還在不緊不慢地給方渡寒掖被角，以為他沒聽見，又把李淮景進(jìn)京準(zhǔn)備登基的事說了一遍，李羿陵站起身來，笑道：“我又不聾?！?/br>
    李云看他索性都不自稱“朕”了，眼淚嘰里咕嚕地滾落下來，“李淮景我cao……”他本來想說**八輩祖宗，一想李淮景和李羿陵是一家祖宗，趕緊改口道：“主子，您自登基以來朝乾夕惕，鞠躬盡瘁，此次又御駕親征，刀尖兒上舔血的皇上，這從古至今有幾個？！他李淮景懶散又貪圖享樂，也配爭您的皇位？”

    李羿陵嘆道：“就讓他過把皇帝癮吧，正好我也想歇歇了。云子，隨我來一趟?！?/br>
    二人輕車熟路沿小徑來到了方渡寒的書房，李羿陵分別寫完了給顏望山和內(nèi)衛(wèi)的信件，由黑、白翎羽鳥傳送出去，窗外是一棵幾欲花落的海棠，目送綁著信筒的鳥兒從花叢中穿過，簌簌拂落幾片香瓣，李羿陵心中感慨，也許這是最后一次了。

    外面?zhèn)鱽磉甸T聲，“陛下在嗎？”是方銘的聲音。

    “讓他進(jìn)來吧?！崩铘嗔陻[手去讓李云開門。

    方銘匆匆走進(jìn)，還未來得及卸下威戎軍鎧甲，臉上寫滿了疲憊。突厥戰(zhàn)事平息后，孔黛瑤回了清靜觀，他心里空落落的，但忙于戰(zhàn)事，也沒心思想太多。而現(xiàn)在好不容易勝了吐蕃，自家表哥卻昏迷不醒，所有重?fù)?dān)一下子落在了他頭上，戰(zhàn)后繁瑣的事情很多，得虧幾個副將幫忙，秦邦也到了軍營中指點(diǎn)……不然，他還真應(yīng)付不過來。

    “陛下……今后如何計(jì)較？”方銘也已聽說了李淮景政變一事，他心情復(fù)雜地望著眼前這位 “顏大人”，李羿陵所作所為他都看在眼里，也能從他對自己表哥的關(guān)照之中感受到一抹不平常的關(guān)系，此刻他心疼他的cao勞，也敬佩他的果敢。

    “還叫陛下……我在大周，已是個死人了?！崩铘嗔曜猿暗匦π?，“登基大典過后，李淮景的親兵一定會前往涼州探聽我的情況，我留在這里，怕是會給你們招惹事非……臨走前我有三件事拜托銘公子……”

    “您盡管直言?！狈姐戭h首。

    “一是照顧好你表哥，他這傷不知何時才能好，我怕是，等不到了。”李羿陵心里酸澀不舍，卻只能逼自己離開，他從懷中掏出朝廷大軍兵符，“二是，此刻在涼州的大軍，可否都收入銘公子麾下？”

    “這……您的意思是，直接將這些朝廷大軍編入威戎軍？”方銘一驚。

    “這些大軍都一直隨我左右，知道政變內(nèi)情，回了京城也是白白送死?！崩铘嗔甏蛉?，“白送你方家的人馬都不要嗎？”

    “嗐，那感情好?！?nbsp;方銘也笑了，接過兵符，“那第三件事呢？”

    “涼州邊防軍中有個叫趙六的，就是上次你叫來傳信的那個斥候。他是李淮景的細(xì)作，現(xiàn)在該傳的話也傳到了，我擔(dān)心他會有異動，盡快做掉吧?！?/br>
    “我說怎么上次他爭著搶著要去星宿川……”方銘恍然大悟，“今晚我就派人解決他?！?/br>
    李羿陵想了想，又道：“對了，還得麻煩銘公子找一具身量與我差不多的尸體，刮花面部，披好龍袍，封到棺槨中，送往京城。龍袍讓李云取予你。”

    方銘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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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湯顯祖《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