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內(nèi)并不是人們想象中的尸橫遍野，黑白分明的界限在這里匯成了一道流動的灰色，曾經(jīng)的仙督府已經(jīng)破敗，墻上的瓦片都寸寸裂了開來，蛛網(wǎng)層層密布，好一個灰頭土臉。

    城內(nèi)最遠(yuǎn)處梗著一處山洼，山洼里是密密麻麻的佛窟，每一層都藏著珍貴的經(jīng)文。秦家撤離敦煌的時候已經(jīng)將大部分都帶走了，所以這一處佛窟幾乎是空的。佛窟正中央鑲嵌著一座巨大的佛像，曾經(jīng)流光溢彩寬衣博帶，如今少了六百年的參拜呵護(hù)，衣帶僧袍之上的琉璃彩已經(jīng)全然消失。

    或是在西域日復(fù)一日的風(fēng)沙侵蝕中化作沙塵，或是在那一年兵荒馬亂中被信徒用匕首撬了下來。

    神佛不言，他們只會低垂著眉眼看向蕓蕓眾生。但這個佛像很特別，他的眼睛是閉上的。眾神皆垂目觀人，唯獨這一個閉目塞聽。

    本該是最圣潔的地方，可底下群鬼來往，暗流涌動。

    無論萬佛窟曾經(jīng)有多么輝煌而不可褻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如今，佛窟隔著一彎月牙泉，對岸是一座高聳的紅磚樓。在中原很少見到這樣的樓，一身紅瓦，雕欄玉砌，而樓的最頂部造了一個圓臺。臺上金紅布料鋪地，陣陣香風(fēng)帶著金砂撲滿而來。

    鐘翮皺了皺鼻子，將懷里還在睡的陸嘉遇擋了擋。那是蛇妖的幻魂香，這年頭在黑市上買也得百來金珠，這地方居然大喇喇當(dāng)香料用，果然寸土寸金。

    臺上香腮雪鬢，遙遙看不太清楚。那樣高的臺子似乎根本就不是為了讓他們這些站在樓腳的人看的，臺上只有那一人衣袖翻飛，偶爾一偏頭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若說是要想看清楚，除非站在佛像之上。

    或者說，那一只舞就是為了跳給閉目佛的。期間原因不會有人深究，臺下的女鬼精怪門拿著銀票望向樓上那一抹窈窕，癡迷得呼喊，將銀票灑向空中。轉(zhuǎn)而一個鼓點過去，尖叫與猩紅的眼就是伴奏。

    佛像合目不語，對面歌舞升平，紅光映照在佛像之上，像是無聲的邀請，也像是最激烈的挑逗。

    那座樓叫雪衣樓。

    又是一陣呼喊，陸嘉遇皺了皺眉，像是極為難受的樣子。鐘翮加快了腳步避開雪衣樓下的喧鬧，轉(zhuǎn)身進(jìn)了一家客棧。

    客棧不大，唯一的優(yōu)點就是安全，敦煌來來往往的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可掌柜的要做生意，便只好花了價錢將各個房間加固，免得在幾分沖突下四分五裂。

    老板叫做不娶，是只成了精的貓頭鷹，是只大妖，年歲鐘翮竟都看不出來。這貓頭鷹正在柜臺后面勤勤懇懇記賬，一抬頭看見鐘翮抱著個人走了進(jìn)來，連眉毛都不動一下。

    “一間房還是兩間房？如果一間的話要多收你二兩銀子?！?/br>
    鐘翮眼角抽了抽，“為何？”

    貓頭鷹這次把眼睛抬起來了，毫不避諱的將目光落在陸嘉遇身上，“純陰之體的爐鼎，想想就知道床單很難洗，我們店雖小，但還是很講衛(wèi)生的?！?/br>
    鐘翮連眉毛都沒動一下，給柜臺上放下一錠金珠，面不改色道，“兩間，不過既然你知道我家小朋友是我的爐鼎，最好別人打這個主意。剩下的錢，給掌柜的買點酒，不過分吧？”

    那貓頭鷹皮笑rou不笑，鐘翮身上森森的鬼氣都要爬到自己脖頸上了還不過分？“您里面請，四層第一間和第二間?！?/br>
    鐘翮點了點頭，彬彬有禮，“多謝。”

    三層以上從外面是看不到的，鐘翮自是不擔(dān)心安全問題。她將陸嘉遇放在了床上，將床腳的被子鋪開給他掖嚴(yán)實。等到安頓好陸嘉遇以后，她才坐在床邊。

    記憶不會消失，南柯一夢像是一把鎖一樣將那些記憶鎖在了一個匣子里。他醒來的時候，會覺得頭很疼，就像是有人將他的頭顱劈開一樣疼。只是這樣的疼痛很短暫，所以他只會覺得自己大概是沒睡好。他不會被記憶困擾，等到回了陸家繼承衣缽，有了自己的劍，在漫長的道途中他就會把這些無足輕重的過往忘記，過他本該過的生活。

    鐘翮伸出手輕輕放在陸嘉遇的臉側(cè)，將他耳邊的長發(fā)撥順。手感，就像從前摸過的一模一樣，柔軟溫?zé)嵊执嗳酰路疠p輕一用力就會破碎。鐘翮眼底都是平日瞧不出端倪的眷戀，她用拇指蹭了蹭陸嘉遇的臉頰，半刻鐘翮微微俯身，將一個不含任何欲望的吻印在冰涼的唇上。

    這個吻除了她不會有任何人記得。這樣片刻的親昵是鐘翮偷來的，所以她一觸即放，起身離開了房間。

    只一吻，便能撐著她走很遠(yuǎn)。

    雪衣的樓是不會熄滅的，早先在臺上跳舞的人退回了房中。安秧一身紅衣，面上覆蓋著面紗，唯獨露出一雙艷麗的眼，只看一眼便勾魂奪魄?？上н@雙眼此時卻滿是倦意，連一絲余光都不愿分給他人。

    雕花門無風(fēng)自開，為安秧讓出了一條路。他施施然坐在銅鏡前，卸下了面上的面紗。額間粼粼的墜子跟著面紗‘?！宦暵湓诹藠y臺上。安秧眼波流轉(zhuǎn)，微微側(cè)過身子對著身后空無一物道，“你這小輩好沒禮貌，跟了我這么久，有什么事情不如出來談?wù)劊俊?/br>
    銅鏡上驟然映照出一個影子，有無數(shù)翅膀翻飛的聲音響起，鐘翮從煙塵黑霧中走出。

    “冒犯了?！?/br>
    安秧瞇了瞇眼，眼瞳中原本漆黑的瞳孔忽然豎起，鼻尖兩側(cè)出現(xiàn)兩顆黑痣，“你倒是有本事……樓千秋的心是你挖的？”

    鐘翮攤了攤手，不作反駁默認(rèn)了。

    “你把魔君的心讓出去，現(xiàn)在又來找我？你是要我的妖丹嗎？”安秧一只手撐在妝臺上看向鐘翮。

    “魔心要是真的給我了，那樓家那孩子不就死定了？我倒是沒有那樣鐵石心腸?！辩婔缟韨?cè)的黑氣慢慢散去，“我來也不是為了您的妖丹的?！?/br>
    安秧勾了勾嘴角，蔥蔥十指從碟子中拎起了一顆葡萄塞進(jìn)嘴里，“坐吧，坐下說?！?/br>
    鐘翮也不客氣，側(cè)身便坐在了身后的軟椅上，一條腿交疊在另一條腿上，言簡意賅，“我是想要前輩為我行個方便的?！?/br>
    “怎么？能殺了魔君的人要求到我這里來？”安秧躺靠在軟塌上，像是沒骨頭一般靠在軟枕上——像極了一條蛇。

    “鬼谷也是我開的?！辩婔绨朦c無藏私的意思。

    安秧忽然輕輕笑了一下，“你們這些名門正道，好不要臉，關(guān)鬼谷的也是你們，開鬼谷的還是你們，我有時候真是想不通……你們到底要做什么啊？”

    “我要進(jìn)鬼淵?！辩婔鐩]有回答。

    安秧冷笑，“好大的口氣，鬼淵是我守著的地方，讓你進(jìn)去了，我的臉面要放在什么地方？”

    鐘翮抬起了眼睛，“我將秦家給你帶來了?！?/br>
    “秦家”兩字像是什么稀世利刃，將安秧那層漫不經(jīng)心的殼子都敲碎了，他的瞳孔瞬間染上一層血紅，“你倒是懂事?！?/br>
    安秧垂下了眼，將自己的瞳孔遮蔽在了鴉羽一般的睫毛下?！皫е愕男t鼎過來吧，你住的地方不安全。雪衣樓不會連一間客房都準(zhǔn)備不起的?！?/br>
    鐘翮沒什么反應(yīng)，只應(yīng)聲說了聲好，便告辭了。安秧是答應(yīng)了的意思，她知道了。

    自鐘翮了以后，那間房中的所有的光線似乎都熄滅了。安秧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白日那場盛大的見佛之舞像是一場夢一般。

    傳說鬼淵入口有妖獸看守，為首的便是銀環(huán)蛇。銀環(huán)蛇一族媚骨天成，卻也冷血無情，他們的妖丹是上修界千金難求的寶物。而安秧是這世上最后一條銀環(huán)蛇。鬼淵里有冤魂厲鬼……也有能重塑魂魄的塑魂燈。鐘翮都要，安秧也知道。

    陸嘉遇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月上三更，窗外不絕于耳的笑聲，鼓樂像是一把刀子一樣鉆進(jìn)他的太陽xue。陸嘉遇沒有準(zhǔn)備，疼得眼前一黑。有那么片刻他覺得自己好像又瞎了，好在這樣感覺只持續(xù)了一會兒。身邊空空蕩蕩，之前……之前怎么了來著？陸嘉遇按著額角撐著床坐了起來。

    他的記憶像是蒙上了一層紗，只能影影綽綽瞧見鬼谷慘烈的尸橫遍野。他為什么會在這里？而他心里更深處，藏著恐懼。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想見鐘翮。

    至于見到了要做什么，他不知道。

    在這樣一個莫名其妙念頭的驅(qū)使下，陸嘉遇御劍跳出了窗外。而鐘翮似乎早已經(jīng)預(yù)見他會醒來就找她，所以她側(cè)躺在床邊，等著他撞進(jìn)來。

    陸嘉遇想都沒想就跳了進(jìn)去，像往常一樣將自己砸進(jìn)鐘翮懷里。

    他心里有話說，可怎么都想不起來要說什么，支支吾吾半天，卻開不了口。

    鐘翮伸手不動聲色地按在陸嘉遇頭疼的地方幫他紓解，“怎么了？”

    陸嘉遇抬頭看她，“顧前輩呢？”不，他想問的不是這個。

    “回藥谷做事去了?！?/br>
    陸嘉遇，“我怎么在這里？”不是。

    鐘翮伸手拍了拍他，“不要急，慢慢問。你被人抓到這里的，我去救你的時候來晚了一步，你自己把鬼尸砍地亂七八糟?！?/br>
    可陸嘉遇心里的焦灼感并沒有因為這幾個看似關(guān)鍵的問題緩解，他心口像是憑空出現(xiàn)了一個洞，一聲又一聲回蕩著他的心跳，他心悸的厲害只好抓緊了胸口的衣服。

    鐘翮也不想他拼命想那些被藏起來的東西，于是低聲道，“先去睡吧，這么晚了，有什么問題我明天回答你好么？”

    “嗯……”陸嘉遇擰著的眉沒有松開，“我能跟你睡嗎？”

    鐘翮嘆了口氣，“睡吧?！毕袷呛逍『⒆铀X一樣，她輕輕拍著陸嘉遇的背。

    孩子在這樣的拍撫下回很快睡著，而南柯一夢會在這樣的安撫中，擦掉最后一抹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