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傳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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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面虬髯,雙目炯炯,此人是老相識。 黃鐘與他并無多話,二人略一點頭,他就前上榻,左袖里掏出一副針帛,推開取了一根,拿捏力道,扎進榻上沉睡之人的臍下三寸。 榻上人似乎感覺到痛楚,微皺了皺眉頭。不多時,頎長的鳳目緩緩睜開,一褐一黑的瞳孔,此時尤為分明。 黃鐘與虬髯男子祈白雙雙行禮:“主子。”“侯爺?!?/br> 長睫微動,榻上人咳了幾聲,黃鐘趕緊上前小心地將他扶起,他始終笑吟吟地,道:“有勞了?!?/br> “不敢?!?/br> 二人聽他如此說,滿心只有惶恐。 房間里的氣壓一時有些低,男人略整了整自己的衣襟,雙唇上揚,卻一言不發(fā),像是在等著誰先開口。 黃鐘看了眼前頭的祈白,嘆了口氣,拱手道:“主子,計劃有變,奴不能自決,這才斗膽請祈白先生過來,將主子喚……” 話沒說完,便見天青的廣袖輕搖:“我并未怪罪于你?!?/br> 褐眸往旁側一瞥,落在了倒在外殿的二婢身上:“日后處理這些,莫在殿中?!逼降恼Z氣,聽不出絲毫怒意。 黃鐘將頭垂得更低了些:“是?!?/br> 男人含笑,長眸移到了一旁默然恭謹的祈白身上:“幾日不見,你瞧著倒是更精神了些?!?/br> “哪里,侯爺說笑了?!逼戆最D了頓,續(xù)道:“小人今日前來,一則是為侯爺的病,二則,亦是有事稟奏?!?/br> 榻上人聞言一哂,靜待下文。 “……便是關于侯爺日前提及的…” 祈白突然單膝跪下:“還請侯爺先恕小人僭越之罪,當日侯爺提及蘇咎一人,小人按捺不住好奇,私自查探了一番?!彼蝗粨Q了種語氣,言辭壓不住隱隱的躁動:“小人查到些東西,正可向侯爺稟報?!?/br> 華陰侯低咳了兩聲,面上不見喜怒:“說來聽聽。” “是?!?/br> ……約二刻鐘后,濃眉大眼的粗獷漢子祈白從內殿里走了出來,跨下臺階,他腳步一頓,又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 此刻里頭,榻上人已經披上了外衫,修長大手擎了一杯茶,正小口啜飲著。 黃鐘忍過又忍,還是忍不住開口:“主子,奴有話說,主子的謀劃一而再被那位瑾玨公主打亂,為何您還這么縱著她?” 越說越氣憤:“若她確實是與主子血脈相連的公主便也罷了,可她明明……恕奴無禮,您從前根本不會管這種人的死活,如今幾次三番救她不說,還……” 話音戛然而止。 不是他自己停下來,而是那位單薄的主子出言打斷了他,一貫的從容淺笑,窗外一束光照亮了他的半邊臉,金色的暈在長睫上躍動:“上玉不能死?!?/br> 薄唇一開一闔,吐出了這五個字,嗓音極輕極緩。 黃鐘心下一震,他畢竟比華陰侯年長了幾歲,心思未免放在了男女風月上,暗自思忖著莫非是這段時間的相處生出感情來了? 可是…他不禁又抬頭瞄了榻上一眼,主子會對什么人生出感情,這簡直不能想象,他從少年時就跟在他身邊,那時候的華陰侯還是個剛剛失了父母的孩子,一個人住在太微北殿,冷漠、沉郁,眼中帶著少年人不該有的滄桑,他記得那時候他很少笑,也不愛笑。 都說女人愛胡思亂想,可男人若是鉆進死胡同里,擔心的就更多了,黃鐘不會制止他的主子談情,甚至有時候他覺得主子實在太需要有個人來陪伴,只是現(xiàn)下也許并不是恰當的時機,上玉也不是恰當的人。 思想斗爭了一會兒,他還是緊了緊手,道:“奴疑惑,不知道主子對瑾玨公主是……” 榻上人此時已閉起目養(yǎng)神,聞言輕嗤了一聲,好像知道他在擔心什么,爾后頭頂上輕飄飄傳來一句:“她是個很重要的人?!?/br> ? ……這算什么答案。重要? 是承認了的意思?還是否認?黃鐘撓了撓頭,最終不咸不淡地憋出一句:“奴斗膽,還請主子先以大計為重?!?/br> 華陰侯沒接話,倒像有意回避了,詞鋒一轉,轉到另一件事上:“方才祈白的話,你怎么看?” “奴…沒有什么看法?!?/br> “當真?” “是。”頓了頓:“只是此人不聽從主子之令,擅自做主查探,只怕……”他沒把話說下去。 男人寬容地笑了笑:“本非我屬,擅自做主倒也正常?!?/br> 黃鐘不意外他有這樣的反應,只是違逆主子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即便是那位高高在上的... 又是幾記不輕不重的咳嗽,他醒過神:“主子日后有什么打算?” “不急,我自有主張?!遍缴先搜诖剑纳畹萌缤惶逗闇Y,修長食指極有韻律地敲打在薄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青絲下露出俊逸的半張臉:“你去替我見一個人罷?!?/br> “是?!?/br> “...闊別數朝,不知故人安否?!蹦腥司徛暤?,雙眸含笑看向底下人:“姜元,她甚是想念你?!?/br> 黃鐘面色徒然一凜。 ...... 連著曠了兩天,上玉下了學回到新殿,用了一些吃食,百無聊賴地窩在偏殿里寫課業(yè),這回丹熙小字的堂試只得了一個丙等,被老師好好耳提面命了一番,又特意布置了更多的課業(yè)給她,美其名曰“開小灶”。 唉,她不禁嘆了口氣,近兩天真是太無聊了,五娘呢,跟她一樣,也得了個丙等,被她爹赫連大人關在家里出不來了,還有...還有那熊孩子也沒再來過了...... 一開始,她還覺得挺舒坦的,時間久了,又覺得不舒坦了,鬧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希望見到他,還是想逃避,總之她跟只小烏龜一樣茍著,定了定神,還是決定想想自己的事,比如:怎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走? 盤纏是個大問題,如今她吃住都用的王宮里的開銷,自己手頭除了那些首飾,連一兩銀子都沒有,這問題要是不解決,那她的逃走大計就沒法實施。 得想個辦法弄到錢才行。 雖然宮里每個人都會發(fā)月例,不過那點錢根本算不得什么,看來還是要朝宮外想辦法。 正打著小算盤,忽而女侍來稟,東宮來人傳話,請大辰公主即刻往東宮一趟。 東宮?那不是太子的住處嗎? 上玉一臉錯愕,可巧鷂子出去了,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她就稀里糊涂地坐上了輦車。 來丹熙這么久,這是她第一次單獨去見一人之下 ,萬人之上的儲君。 她隱隱有種預感,這一趟來者不善,可是如今逃也逃不走,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東宮,坐落于丹熙王宮東南角,紫氣招來之地,四腳翹起的飛檐,日光下泛出奇異的金色,顯得貴氣又肅穆。 上玉下了輦,跟著一名內侍官走了進去,里頭雖然很大,但布局并不復雜,一條筆直的磚道,走到里頭,是一座古樸的十方殿,應該是書房之類。 內侍官直接推門,把她“請”了進去,然后便一動不動地把守著門口。 這算什么意思? 上玉稍定神,環(huán)顧四周,見里頭有一張頗大的書案,上頭整齊地碼放著竹簡書帛一類,還有一座高大的書架,一個頭戴紫金冠,身著白色夔龍紋袍服的壯年男子正緩緩轉過身來。 她連忙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桓遷看著她略微窘迫的動作,眼中閃過一絲什么,很快就不見了,多年的外交才能,他同樣還禮道:“公主大安?!?/br> “請坐?!笔种敢稽c,指向了一旁的高椅。 上玉過去坐下,他便也坐在了案前,很快內侍奉了香茶過來:“請用?!?/br> 感到有些不自在,上玉捏了捏裙邊,還是捧起茶,飲了一大口。 “公主見到孤,似乎很是拘束?”太子同樣喝了一口茶,不咸不淡地問道。 真是廢話了。她干笑了兩聲:“不知道太子殿下請我來,有何要事?” 男人如鷹隼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來去,上玉自覺半邊臉都涼了,早知不如托辭不來算了,她在心頭嘆息一聲,聽到對方說:“公主乃大辰貴客,孤自當照拂,只是近來父皇身體不好,公務繁忙,怠慢了公主,孤這廂也算給公主賠罪。” 上玉:“太子殿下言重了,如今我大辰還需仰仗丹熙多多援引;至于我,來此月余,貴國未有怠慢之處,已覺得十分滿意?!?/br> “那就好。” 又飲了一口茶:“大辰天子身體可安好?” “父…皇身體很好,謝太子關心。” 這位日理萬機的太子爺特地請她過來當然不可能是真的關心她,上玉心中早就有底,既然他愿意這么彎彎繞繞的,她也不介意陪著。 “孤的庶母,安平殿的蕭寧夫人,她亦是與公主源出一族的大辰子民,公主可見過她了?”太子提起筆,在一份帛書上寫了些什么,仿佛只是尋常的聊天罷了。 上玉:“見過一次。當日蒙夫人相邀,請我去殿中喝過茶?!?/br> 對方輕慢地哦了一聲,緩緩放下筆,抬眼瞧她,目光深不可測:“孤近來聽說一個事,正與庶母有關,公主想聽聽么?” “…太子請講?!?/br> 案后男子負手起身,微微一笑,只是眼中沒什么笑意:“此事是由幾個嘴碎的宮人傳起,說是庶母擅自作主,將與公主同來的華陰侯爺接進安平殿去了?” 上玉的呼吸稍重了些:“外女不知,沒聽說過?!?/br> “是么?”他踱著步子,“那可是奇了,連公主都不知道的事,卻有人將消息傳到了孤的耳中。” 他離得她愈發(fā)近:“公主覺得,這傳信者是何居心呢?” “......”完犢子。 果然還是露餡兒了。 當日的確是她故意讓鷂子放出消息給東宮,為了不讓蕭寧夫人帶走華陰侯,不過沒想到的是,太子竟然這么快就查到了自己的頭上,所以今天是找她興師問罪來了,這樣一個大人物被她這小女子擺了一道,豈會甘休? 如今,只有死不認賬了一條路了。上玉眼珠一轉,勉力鎮(zhèn)靜道:“太子殿下這樣問,外女也不知原因; 我自來到貴國,每日謹守禮數,除了......”她突然打了個哈欠,“失禮,除了按例每日前往學宮上學,就是回到住所,外頭的事實在是......不甚清楚?!?/br> 一股濃重的倦意襲來,莫非又是喝茶害的?她不禁回頭,瞥了一眼桌邊的茶盞:“太子,外女失禮.....” “公主是怎么了?可要孤請醫(yī)官來瞧瞧?!倍吥腥说穆曇粢呀浡牪徽媲?,纖軀軟綿綿地倒了下來。 太子負著手站在她身前,外頭的門不知何時關上了。 一束微光斜斜地照在桌邊的茶盞上。 上玉做了個夢。 夢里,好像有個人抓住了她的脖子,微涼的觸感滑過她的鎖骨,衣襟仿佛被......不知何時起,鼻尖又縈繞著若有似無的熟悉氣味,檀香氣,真的...好熟悉啊。 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張開雙眸。 眼前的景象讓她吃了一驚,耳畔傳來幾近陌生的溫度,還有某個人平穩(wěn)起伏的心跳聲,幾縷不屬于她的青絲軟軟地貼著她的頰邊。 “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