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冼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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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微宮依四象之術(shù),分為東內(nèi)、西內(nèi)、南內(nèi)和北殿。其中屬北殿不執(zhí)事,荒涼鮮有人跡。 上玉同鷂子走了一段,宮女子雙腿不耐cao,沒一會兒便酸脹得緊,前路又是長廊漫漫望不到盡頭,只好讓鷂子往回,將停在青羊齋門口的輦車叫來。 上玉獨(dú)自站在路邊,偶有幾名品階頗低的內(nèi)侍宮人經(jīng)過,向她匆匆行過一禮。中原人擅守不擅攻,太微的青磚宮墻砌得像邊塞的堡壘一樣高聳,抬眼望去,似乎能通達(dá)天際,九重仙境唾手可得。 過去很多日子,在掖庭干完活后,上玉都會這樣抬頭望著宮墻,望著那渺遠(yuǎn)的藍(lán)天。因?yàn)榱x父獲罪,舉家坐連,一個女孩子的青春歲月幾乎都葬在了一方小小的私獄中。 等到重見天日的這天,卻又不得不受人擺布,浮生秋萍。 纖長的眼睫輕顫了顫。她捏緊手中的書,忽而笑了起來,因?yàn)槎嘞霟o益,悲傷無益,這是三年掖庭獄中生活教會她的,生若浮萍又如何,信任不再又如何,如今她還活著,孤兒、罪臣養(yǎng)女、大辰質(zhì)女又怎樣?總之齊上玉還活著,死過兩次后又活了,她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上天未曾薄待了她,又如何不能展顏相對? …… 輦車四角上的玉玨環(huán)佩一陣碰撞,算上第一世,上玉攏共才坐過幾回,只覺得顛顛倒倒,幾要將鬢發(fā)都搖散,這也是她不愛乘輦的原因,但青羊齋離北殿又著實(shí)遠(yuǎn)了些…… 她胃中犯酸,嘴巴倒甜膩膩的:“好姊姊,還有多遠(yuǎn)?” 鷂子聞言抿了抿嘴,曉得這位動不動便有撒嬌喚‘姊姊’的毛病,遂湊近輦車,道:“回殿下,不遠(yuǎn)了?!?/br> “哦?!鄙嫌褚皇址鲋囻{,一手端著發(fā)鬢,苦著臉道:“那便再忍忍吧?!?/br> 姑冼宮。 北殿唯一設(shè)立的大行宮殿,等閑無人臨至之地,比她受御敕后居住的東內(nèi)瀾矣宮還要差一些。 蕭條的蒼色門欄,頂上毫不起眼篆字匾額,一座看起來似乎比冷宮更冷的宮殿。 上玉下輦,由鷂子上前扣了扣門,不多時,一容顏頗好的舍人開了門,上玉認(rèn)的他,是在華陰候身邊近身伺候的黃鐘。 黃鐘亦認(rèn)得她,拱手道:“公主。” 上玉輕頷首:“勞駕,華陰候可在?” “侯爺…正在靜養(yǎng),”他不自然地停頓了一下,“奴斗膽,敢問公主此來是……” “今日他未去青羊齋,學(xué)師托我送幾本書來?!鄙嫌裣肓讼耄蝗缰苯咏唤o黃鐘,免去了與那人相見。 黃鐘看來也有此意,上玉正要遞書過去,門內(nèi)似乎有人說了句什么,他偏頭去聽,隨及緩緩將門打開:“公主請?!?/br> 這是讓她進(jìn)去的意思? 上玉稍蹙了蹙眉,兩度重生,一時也不知該用何面目面對那人,總之不可再交心,她深吸口氣,對身后的鷂子道:“好姊姊在此處等我罷?!?/br> 鷂子很好的表現(xiàn)出一個為主人命是從的奴仆cao守,簡短地應(yīng)了聲是,便隨輦車退在一旁。 上玉跟著黃鐘進(jìn)去。 一座青磚偏殿,一方內(nèi)庭,翹起的飛檐上連一只螭吻都無。 黃鐘帶著她走入庭中,春日東欄,栽滿了纖白勝雪的梨花,樹干足有二人高,風(fēng)吹搖曳,芳蕊壓枝。 層層疊疊的梨花影下,仍是那衫月白輕袍,廣袖及地,任漫漫塵埃攀爬,一頂竹制斗笠,隨意綁束的烏絲,側(cè)著額,露出生得極好的眉骨。那人雙手握鏟,正將一株待放的棣棠移栽進(jìn)濕土中。 上玉:……前世我送書的時候,他也在搞這個嗎? 她站在原地,并未走過去。 梨花樹下半伏的身影栽好了一株,不在意地用帛絹拭了拭手,轉(zhuǎn)而開始移栽另一株。 微沾泥土的指甲劃過棣棠的花葉,輕輕一顫,男人心情頗好地展顏,逗弄起含羞的葉蕊,薄唇揚(yáng)起的弧度極美。 逗弄了一會兒,才拾鏟小心地挖開根部。 上玉:“……”明明知道她來了… 這人一定是故意的。 想起上一世他當(dāng)著她的面宣讀圣敕的模樣,心頭不由泛起一陣涼意,她想了想,把書直接放在腳邊一塊干凈的空地上,清清喉嚨:“華陰侯爺,學(xué)師大人托我?guī)Я藥妆緯鴣?,你忙著罷,書我放在這里,告…” “啊——” 女嗓徒然大叫,原來有一條寸來長的赤蛇不知何時鉆了出來,就在不遠(yuǎn)處的草叢里,這聲喊叫正刺激了它,蛇身半起,對著上玉不停吐信子,是極度防御的姿勢。 上玉下意識想逃,卻被身后突然伸出一雙大手牢牢制?。骸澳獎印!?/br> 肩頭處傳來異樣的熱度,上玉盯著那蛇,連喘氣都不敢,慌亂地點(diǎn)點(diǎn)頭,此時,黃鐘趕來,見了蛇,伸手一把將其抓起,倒掛著狠狠一甩,蛇立刻僵直了身體。 化險為夷。 上玉驚魂未定,深呼吸幾口氣,身后人放開了她,抬手朝黃鐘輕搖了搖,黃鐘意會,轉(zhuǎn)而提著蛇離去。 “殿下受驚了?!蹦凶訉Σ迤饍尚?,風(fēng)儀俱善地行了一禮。 緩過一會兒,上玉才擺手道:“我無事,多謝關(guān)心?!?/br> 對方聞言抬起眸,一褐一黑的二目,恰如四年前初見,又與未知中那個面不改色宣讀圣敕的青年逐漸重合,只是如今尚漾著暖意,而那青年則更多了些漠然。 傳聞華陰候的母親慧儀大長公主是先帝與外域黑水城女所生,天生一對剔透褐眸,曾是后宮宗女中一道異樣的風(fēng)景。 這對褐眸,她的孩子得到了其中一半。 “殿下?” 修長的五指伸展開在她眼前輕晃,上玉回過神:“?。俊?/br> 他笑,眸中有絲絲狡黠的光:“殿下如此看著微臣,可是微臣的面容有何不妥?” 上玉聞言,瞬間黑了臉。 這人前世便是如此,總喜歡說些似是而非的話,不深不淺地試探,若是從前的她,必定會被他這句話勾得面紅耳赤。 笑面虎,老狐貍。 不就是虛與委蛇,笑里藏刀嘛,她也會。 打定主意,小姑娘露出了自以為十分天真的笑容,道:“并無不妥,只是…”壓下心底的不適,她垂著頭,如同一枚羞澀的小媳婦:“只是你長得太好看了,我…我不知不覺就……” 說話也是門藝術(shù),講究藏一半露一半。 點(diǎn)到即止,她悄悄地抬起眼,迫切地想要驗(yàn)收對方的反應(yīng)。 嗯…… 怎么說,對方的表情…好像有點(diǎn)奇怪? 稍顯單薄得肩頭微微顫抖,男人半垂著頭,作勢揉鼻,順便遮住了最能表達(dá)感情的下半張臉。 可那雙眼里,分明躍動著隱約的笑意。 這人似乎…在憋笑? 上玉:……我一定是沒睡醒。 “你在笑?”她忍不住問。 “沒有。” 華陰候是個端方君子,就算笑也只能笑得風(fēng)清月明,如何能做那遮遮掩掩之態(tài)? “嗯?”上玉斜著眼,左右打量了他一會兒,對方又變回一副容止可觀的模樣,美風(fēng)儀挑不出一點(diǎn)瑕疵。 好罷,算你厲害。 她無意與其周旋,指了指地上的書,也沒有彎身拿起的意思:“這是學(xué)師托我?guī)Ыo你的,你好生收著罷?!?/br> “告辭了?!闭贡蹚椚バ渖系呐K污,轉(zhuǎn)身便要走。 對方看著也沒有挽留的意思,只對著她的背影溫言一句:“殿下與微臣不日便要遠(yuǎn)行丹熙,那地界位于太行北端,終年寒涼,殿下莫忘了多帶些御寒的衣物,還有湯婆、暖爐或可也帶上?!?/br> 這一番事事周到的貼心話,前世他也曾說過,甚至于還替她準(zhǔn)備了,那時她感恩不已,一心把他當(dāng)成個老好人。 可是…… 上玉垂下纖睫,微側(cè)過頭,卻無甚回應(yīng),照舊沿著來路走了,不少梨花瓣紛紛灑落,落在她頭發(fā)上,卻又被走動震落在地。 黃鐘立在門口拱手相送,待跨出門的一刻,正巧撞見迎面走來一人,鴉青的窄袖,厚底的皂靴,頂簪大紅花,左手提了一包什么,腳下生風(fēng)地往這處來。 裴小將軍? 那人一見是她,俊顏極快地掠過一絲詫異,四下里找了找,慌忙躲進(jìn)宮街旁一座半人高的石燈柱后邊。 上玉:“……” 她側(cè)頭看了身旁的黃鐘一眼,黃鐘顯然也注意到了,輕咳一聲:“裴小將軍是侯爺?shù)呐笥??!?/br> 那就更奇怪了,既然是朋友,為何見到她跟見了鬼似的,躲躲閃閃?上玉再次看向黃鐘,后者感受到來自上位的壓力,把頭垂得更低,吐出三個字:“奴不知?!?/br> 看來問不出什么,她狐疑地走出姑冼宮,石燈柱后的人瞧見,把身體往里縮了縮,露出半個罩著外衫的臀部,那形狀,簡直不忍直視。 上了輦車,上玉回頭看了眼姑冼宮,裴瓊的身影消失在緊闔的大門后,她默了一默,突然喚身旁的鷂子。 “好姊姊,聽說咱們宮里常有那事,是真的嗎?” 鷂子:“?”她不解問道:“您說的‘那事’是指?” 上玉往旁側(cè)又湊近了些,紺圓的眼大得發(fā)亮:“就是…男人同男人之間…嗯,龍陽啊。有么?” 言畢,不待鷂子開口,又自答道:“應(yīng)該有的吧,我那時在掖庭聽過不少。” 鷂子:“……” 她簡直有些哭笑不得:“您在想什么呢?” 上玉予了她一個奇怪的笑容,搖頭:“沒什么,沒什么?!?/br> 輦車緩緩向前而行,剛進(jìn)入東內(nèi),兜面便過來一隊(duì)浩蕩蕩的隊(duì)伍,十二小婢,更有兩名內(nèi)侍搖著五明扇,為首者身著絳色大袖明衣,外罩繡連枝團(tuán)花褙子,頭上云鬢連綿,步搖琳瑯,連額上貼的花子都是曹國夫人一屬。 見對面上玉等人的輦車,那為首的女子湊唇一笑,露出鮮艷的口脂,丹鳳眸間掩映著身居高位者含而不露的睥睨。 她開口道:“故人多日,許久不見。” 輦車緩緩落下,上玉一張笑臉微微發(fā)白,有些虛浮地行禮:“見過楚國公主?!?/br> 她記得,前世自己并沒有在出行前遇見過這個人。 這個將她從掖庭帶出來的人,這個將她與嬢嬢殘忍分離的人,這個一手將她推往異國的人。 如今,她竟然再次見到了。 ※※※※※※※※※※※※※※※※※※※※ 曹國夫人:指代牡丹 啊啊啊,最近審核時間好長~感覺等得頭都禿了,果然小透明沒有春天嗎(哭~)